北邊的京城同江南倒底不一樣。
你要問哪里不一樣,管事許錦就能講得頭頭是道:“首先是這風,像暴脾氣的漢子,刮倒牌樓,扯豁布幌,拽碎爺們腰間玉佩,掀翻娘們渾身褲襖,黃沙土塵遮天蔽日,雞毛蒜皮迷揉人眼,而南面的風,像意欲報仇的棄婦,陰噝噝往你身上纏,濕冷冷鑽進肉縫骨髓里,准叫你生死不能。”
“再是這人,京城你走兩步遇著官兒、走三步遇著皇親,走四步遇著洋人,皆是身價彰顯的大人物,而南面你走兩步遇著鹽商,走三步遇著布商,走四步遇著胭脂水粉商,皆是穿金戴銀的大富賈。”
“還有京城人一口京片兒,生得濃眉大眼骨骼堅硬,愛穿色澤沉厚衣裳,喜好斗雞遛鳥喝茶捧戲子,而南面的人吳儂軟語,生得清秀白潤骨骼瘦細,愛穿鮮色軟料衣裳,喜好打馬吊聽戲吃嘴兒……”
“能得你……”許彥卿把手里書一闔:“你說說看我算是京人還是南人?”
“這個倒不好說……”許錦一下癟氣,撓著額頭支吾起來。
桂喜用帕子捂著嘴微笑。
進京這一日她沒碰著暴脾氣的漢子風,青天白日分外平靜不提,甚還能望到幾只晚飛的大雁。
她看見到處都是拉車的,戴著瓦楞帽,穿長袖褂子外罩個坎肩,肥松的墨色袴子,腳踝用繩帶束緊,厚底結實的青布鞋踩的破破爛爛,有的露出通紅的大腳趾。
皇城牆下橫七豎八或坐或躺著許多要飯的,懶懶在曬日陽兒,遠望倒像是爐里燒得煤炭渣子,黢黢的黑。
還有窯子前站著娼婦揮動帕子攬客,穿紅著綠,挺起大胸脯子,高盤發髻似燕尾,翹起尖尖小腳擱在板凳上,兩個穿西裝戴禮帽的洋人住步不前,交頭接耳著甚麼。
京城里其實並不只有裘馬輕狂。
更多的是披麻蓑衣的麻雀,在日陽地里蹦蹦跳跳找食,一副可憐巴巴相。
一隊戲班子趕馬推車從道上過,熱熱鬧鬧嘻嘻哈哈的,有人趁興拉起胡琴,咿呀響兒招來榆枝上落著的喜鵲,翹起長尾巴哇的一聲。
許錦滿臉是藏不住地興奮:“二老爺,二姨奶奶,喜鵲報喜哩!”
在老宅子里倒沒見他有這麼多話。
馬車漸緩終停。
“到嘍!”許錦拉廂門撩開簾子,伺候許彥卿下地。
桂喜扯起裙擺貓腰隨在後面,許彥卿伸手要牽她,才不上當呢,每次剛將他掌心搭上,忽就用勁兒,懵懂難防直往他懷里撲。
偏他站直著一動不動,反顯得她在投懷送抱……許錦還會嗤嗤添一句:“老爺和二奶奶恩愛哩!”
甚麼二奶奶……是二姨奶奶……二姨奶奶也不是,明明就是作的一場戲,誰也當不得真。
桂喜指尖撐住車框一躍輕松踩地,許彥卿看看她得意地朝他撇眼兒,笑了笑收回手背在身後。
面前是悅來客店。
許彥卿原打算帶桂喜回府邸見老太爺,她卻死活不肯。
她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想猜很容易。
只掂念著那宮里的大武生,不願與他再有過多的羈絆,一門心思要離開他和情人遠走高飛。
她是真把他們之間當場戲在唱啊,如她在台上唱的西廂紅娘、紅樓尤三姐那般。
許彥卿喜怒不形於色,同許錦交待幾句,重又坐回馬車里,徑自去了。
桂喜沒在房里多待,要了銅盆熱水盥洗干淨,換件杏子黃薄襖下樓就往街上走,許錦蹲在門邊正觀戰兩漢子走棋,見她出來連忙跟上,一面問:“二姨奶奶這是要往哪?”
“沒到過京城,想四處看看。”桂喜睨他一眼:“你不必一步一寸地跟著我。”
許錦笑嘻嘻地:“京城雖是首地,卻也白白黑黑魚龍混雜,更況二姨奶奶生得招眼,沒人在身邊保護可不成!”
桂喜略思忖頓住步問他:“你最熟京城地形,我想去宮門外轉一圈,這兒離那邊遠麼?”
“實有些距離,二姨奶奶要去得叫拉車的。”許錦把手一招,像孫猴兒變戲法似的,眼才一眨,已有兩車夫摜著車伏在面前了。
“去午門?各兩個板兒你哩!”那車夫又矮又瘦黑臉膛,說話有氣無力似的。
許錦皺皺眉,從袖籠里掏了錢遞他們。
桂喜坐在車上,盯了好一會兒車夫如蝦子俯彎的脊背,才望見個戲院子未待細打量,已拐進一人寬的胡同。
車夫不愛走大道,盡往胡同里鑽,因著是捷徑又行人稀少,可以跑地快些。
胡同又長又深,好似沒有盡頭,颯颯的風冷且燥,吹得她耳邊一縷柔軟碎發直往嘴唇上粘,她出來時抹了櫻桃紅的口脂,這會只覺干成一片豬肉脯。
老人說京城的天不比南面溫潤多濕,原來是對的,她想。
午門處有侍衛嚴禁把守不得近前,桂喜只能遠遠眺望,朱紅宮牆將里面殿閣遮擋的分外嚴實,能所見的,唯有崇樓脊頂露出一角仙人騎獸。
想著玉林師兄就在里面,彼此現今不過是一牆之隔,重逢指日可待,不由生出滿心歡喜,呆呆站了許久,聽得許錦撲哧打個噴嚏,方才驚覺過來。
四五步前有家賣吃食的攤子,大鐵鍋里咕嘟咕嘟翻滾正歡,有人喊著來碗鹵煮火燒,料加全嘍。
伙計應一聲,執起大竹筷子插進鍋里,迅速夾起一截肥腸、肺頭、小腸、三片豆干,再來兩塊半被湯汁泡軟的白面火燒,狠甩在板上,“梆梆梆”掄刀跺成一堆兒,抄起丟進碗里,再澆一勺老鹵湯,淋一圈酸醋、白蒜碎、紅腐乳湯及韭花醬,灑把香菜段便成了。
那屁股子難以言喻的香味兒,熱騰騰直往桂喜鼻息底鑽,她有些饞,舔著嘴唇欲問許錦要不要吃時,忽聽得脆脆一聲兒:“小錦子,你在這里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