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許安琪輾轉換了幾部手機,卻一直存著這條短信。當年她離開以後唐海濤轉給她的。
是的,她沒有跟唐海濤在一起。
她的身體不能給唐家生兒育女,她的心也無法交付給唐海濤,與其這樣吊著人家,還不如痛快撒手。
哪怕是唐海琳都答應把她當時懷著的老二過繼給他們當兒子,她還是沒有答應唐海濤的求婚。
她已經把自己的人生過得亂七八槽了,不能再禍害別人,因此,她決定獨立去生活。
她跟唐海琳深談了一次,然後唐海琳放她走了,她說她的心和性欲都落在許卓然那里了,唐海濤什麼都得不到豈不太吃虧?
沒有相親相愛做基礎的婚姻不靠譜,沒有魚水之歡的婚姻是不是更扯蛋?
唐海琳再是她的朋友,也斷然不會讓她親哥陷入這般境地,速度的給她搞來一筆錢讓她跑路。
許安琪在一個偏僻的小城安頓下來,雖然許卓然和唐海琳給她的錢足夠衣食無憂,可她總不能一直無所事事,就從頭學習了些護理,在一家醫院做起了產科護士,看別人的孩子出生彌補自己孩子的缺失,在這種錯亂的平衡里她得到了救贖。
36歲那年許安琪利用所有積攢的假期去了烏斯懷亞一趟,她覺得應該懷念一下的,她和許卓然開始的地方。
雖然她愛他從孩童時代就開始了,但終歸要找一個起點作為紀念日。
世界盡頭依舊美麗的純粹,孤單的燈塔還是在獨自等待,20年的光陰仿佛定格在這里一樣,許安琪覺得能在這里老去也挺好,可她現在的身份連辦一個長期簽證都困難,長期留居等同於天方夜譚。
還好,她有15天的時間來悼念她的愛情。
回來時她要在那座有許卓然的著名城市轉機,她突然很想去城市里面看看,就改簽了機票去了市中心。
那些依稀有記憶的街道早已面目全非,她如同所有的外鄉人一樣茫然在這座城市里,唯一沒變的卓越大廈,當年地標一樣的建築如今也掩映在更多的大廈里了。
她轉了兩圈才找到。
許卓然應該還在里面辦公吧,他應該念舊的人。是啊,念舊。許安琪暗自好笑,這念舊的人也已經再婚好幾年了。
網絡時代里想活的閉塞也是不可能,許卓然的消息她是不會不知道的。
她記得她最早知道這消息的時候第一次請了病假,因為她頭天晚上哭腫了眼睛。
她也不知道哭了些什麼,就是止不住眼淚,可是她又有什麼理由怨他呢?
他那樣的人又怎麼可能孤獨終老,他的家他的業那一項不需要一個繼承人,她不就是因為不能給他生兒育女才離開的嗎?
他結婚她又有什麼可悲傷的?
可她就是悲傷,悲傷的太多,所以一直不敢輕易悲傷。
可一旦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就再也不隱藏,徹底哭了一個痛快。
然後她接著上班下班,工作休息,積攢假日和費用,去她想去的地方看看。
在卓越大廈前面人行道的石凳上坐下來休息,拿出剛才順手買的漢堡,許安琪打發了一頓午飯。
歲月對她下了些狠手,她比同齡人顯得要老一些,長年沒有性生活的女人是枯萎的,這話真的不假,再美的容顏也低不過由里而外的干涸。
此刻的許安琪是干癟的,黯淡的,毫無光彩的,她坐在那里吃著一個廉價的漢堡,像所有街頭常見的那些中年婦女一樣,平談無奇。
許卓然就坐在街對面的車里看著她,他在等曾墨拿一份重要文件下來,就這樣看到了她。他常年不用的淚腺在隱隱的發澀,卻不敢輕舉妄動。
看到曾墨下來她匆匆的離開了,連背影都慌張的忘記了不舍。
還是不願啊,寧可偷偷觀望也不肯見我!
許卓然靠在靠背上無聲嘆息。
他承認頭幾年他是一直在等她回來,後來慢慢磨滅了,茫茫無邊的無望期待是不可能保持不變的。
也就是那時他決定找找她的,知道她沒和唐海濤一起的時候他是欣喜的,看到她照片的時候他又是酸澀的,他的安琪,原來那樣出眾奪目的女孩,竟然平庸的讓他一眼認不出來!
可她臉上平和的表情又是他不曾見過的,和別人說話時淺淺的笑,做事時平靜的專注,都是不同於他記憶里的那個許安琪。
而他的安琪又是個受人愛戴的好護士,年輕的小護士總是跟著她,年長的醫生們總愛交代她,各色各樣的家屬都愛圍著她,而大家眼里都有對她的贊許之色。
婚禮之前他忍不住還是去了一趟她的醫院,一直都在暗處觀望她。
她們產科是全醫院唯一住院探病都開心的地方,所以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輕松而愉快的。
許安琪是助產士,隨時跟隨醫生進手術室,然後抱剛出生的嬰兒出來給家屬看,看著家屬開心的笑她笑的也很開心。
許卓然喜歡這笑容,他們沒有孩子,那就用迎接別人孩子的出生來作為寄托。
許卓然一下理解了許安琪的選擇,他們沒有了彼此,或許會寡淡無味,但起碼不會撕心裂肺。
看許安琪平靜的生活,規律的工作,許卓然不忍破壞。
離開時他的內心挺輕松,他的安琪在工作中得到了解脫,如果她願意一直解脫下去,那他就給她寧靜。
他發誓此一生絕不再強求她一分一毫!只要她願意。
回來後不久他就再婚,娶的是一個中產家庭的女兒,聽話懂事,就是心眼多了點兒,為了坐牢許太太的位置,偷偷吃排卵丸一口氣給他生了倆兒子,一對雙胞胎,他不介意一個還是兩個,只要能有一個他就滿意。
反正床上那點事他也不再有勁頭折騰,那許太太願意守得他給的名分老實過日子,那就守,不願意,他才不在乎她跟誰睡了,掃地出門就是。
他不過是需要一個兒子來繼承卓越。
現在孩子都快上學了,所有的事他都親力親為,與其說是中年得子愛得深切,還不如說是他在懷念許安琪。
他們的愛情不能延續,他對她的愛卻不能斷裂。
許安琪第二天就離開了,她只是想來卓越附近坐坐,看看許卓然每天出入的地方,感受一下他一直呼吸的這塊空氣。
她以前不能給的現在還是一樣給不了,相見又能如何?
所以當看到和他相關的人她就害怕的逃了,她不想許卓然看到她。
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樣子,沒有許卓然的日子里,霓裳羽衣和衣衫襤褸對她來說沒有差別,遮體保溫,僅此而已。
開始那幾年也有人追求過,她都冷冷淡淡的推拒了,好在她這工作環境沒有太多男人,可以清淨的度過許多時日。
一個女人想要青衣佛燈不必深山寺院,只要真能心如止水,足夠。
許安琪做到了,周圍的人也看到了,所以好奇圍觀的都散去了,她滿足的在寧靜里任年華慢慢的枯萎老去。
40歲時她嫁了同院一位比她小4歲的醫生,原因是那醫生在車禍中死了老婆,他自己也失去了性能力,因為還有年幼的孩子需要撫養,而許安琪又願意接受無性婚姻,他們也可以互相有個依靠,於是就領了證,連婚禮都省略成了一頓通知家人和同事的晚飯。
其實這是一樁美滿的婚姻,不需要性的夫妻生活誰說不能和諧?
許安琪和那醫生就相敬如賓的人見人羨,只是不需要向誰解釋這幸福是來著彼此的感恩和心底的平靜。
許安琪的身體並不是不能過性生活,只是她沒有了勾起性欲的物質,她和許卓然那太過瘋狂的過往帶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她不怨恨許卓然也不再責怪自己,那是命,他們有悖人倫的命!
她已經認命,所以她無比的平靜。
結婚以後她盡心盡力的照顧那醫生和他的女兒,所有認識那女孩的人都會對男孩說,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你媽媽,她比你親媽還要疼你!
許安琪聽了這話總是淡淡的笑,她覺得這是老天給她的恩賜,讓她囤積給許卓然的愛不必浪費。
那女孩也很懂事,知道爸爸身體不好,許安琪辛苦就非常的爭氣,以文科狀元考上了名校,就在許卓然所在的那座城市旁邊。
報名的時候許安琪和醫生一起去送的她,一家人難得一起出門,就決定提前幾天出發去做一次全家的旅行。
不可避免的要去許卓然的城市,許安琪沒有排斥,已經這麼多年了,她想他不會再惦記她了吧,就像她忙碌的沒有時間惦記他一樣。
雖然茫茫人海的相遇是那樣的難得,但有心相遇只需要一點點用心。
許安琪不能違背自己渴望的再次來到卓越,准確的說是舊址,這聞名於世的大都會變化了一番又一番,比肩第一的建築越來越多,卓越大廈早已落座更尊貴的位置。
她早就聽聞許卓然把卓越做成了更巨大的商業帝國,他的兩個兒子也被他培養成了商業奇才,現在也已接替他成為了媒體追逐的目標,但凡風吹草動都可以上頭條。
坐在那年狼狽吃漢堡的長椅上,身邊多了體弱的丈夫和生機勃勃的女兒,許安琪望著已不是卓越的卓越大廈笑的很安詳。
她已是50多歲的女人,斑斑白發在她的額際很明顯,但她從來沒有在意過,最美最好的容顏都給了許卓然,剩下的怎樣都是無所謂。
像他們一樣來送新生入學的家長很多,陪女兒辦入學手續那校園里隨處可見不放心孩子初次離家的家長。
丈夫的腿也是受過重創的,所以不能負重,只能由許安琪來幫女兒搬行李。
在樓梯里她聽到有人叫她安琪,這個名字她好久不用了呀!
緩緩抬頭就看到了同樣訝異的曾墨。
他也老了啊,那雙鷹一樣的眼睛也渾濁了許多。
許安琪輕輕笑了,點頭說你好,然後介紹身邊的女兒和丈夫,曾墨也點頭,說是送小女兒來入學,太多的欲言又止讓他的眼神暗潮洶涌。
他是知道許安琪狀況的,許卓然想要了解的一且都是他搜集的,只是這親眼所見的衝擊力還是太大了一些。
眼前這如同他家傭人一樣的老婦就是許安琪麼?
那個漂亮到讓人不忍側目的許安琪?!
曾墨的心啊,糾結的也疼了起來,這又是何必呢,明明相愛的人卻偏要生生別離成這樣!
許安琪知道他肯定還有話要說,交待幾句就跟曾墨下來說話了。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很好,都老了之類的廢話,她沒有交待曾墨不要告訴許卓然也沒有問任何有關許卓然的話,曾墨想說卻又不忍,看她一臉的不記得,索性什麼也沒說。
他們這沒人能解的開的疙瘩只能他們自己處理,旁人都會越幫越亂!
許安琪知道他肯定不會不告訴許卓然她在這里,可她沒想到許卓然會來的這樣快。
晚上她正在酒店里收拾明天回去的行李,曾墨來了,說他來了,要不要見?
早就習慣了不見,現在怎能又見?她無聲的搖頭,曾墨黯然的離開。
是他來了麼?去見見吧,我們明天就要回去了。丈夫為她擦去臉上的淚說,都老了不是麼?
是啊,都老了!
可是,他們分開不就是要分頭老去嗎?
許安琪笑笑點頭下樓,她並不是想去見許卓然,只是不想看丈夫為難。
她的事情她在結婚之前就跟他坦白了,他們的婚姻已是另類,就不要再隱瞞欺詐,所以他知道許卓然的存在。
酒店就在女兒學校的附近,此刻夜已深沒有了白天的人來人往,她決定轉一小圈就回去。
她感到了一輛車在慢慢跟著她,立刻那該死的淚就涌了上來,不用看也知道那車里是誰!
她停下來仰頭衝天,想讓那淚回到眼里,卻抑制不住的雙肩顫抖,接著她聽到車門開啟的聲音,在接著她便被人抱在了懷里。
“爸爸……爸爸……”許安琪使勁咬著唇,哭的慘烈起來。
“安琪……噢……我的安琪……”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懷念的嘴唇在親吻脖頸。
許安琪所有的拒絕一下崩塌,所有的不甘也頃刻翻涌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爸爸!你為什麼要愛我?”
“對不起,安琪,對不起……”那溫熱的唇愧疚的不再親吻,但那緊擁的雙手卻抱的更緊。
“你不要再愛我了好不好?這樣我才能用剩下的愛來還給你啊!爸爸……”許安琪轉過身來抱住許卓然,哭的像個孩子,一如多年前那個剛剛動情的少女。
“何必呢,安琪,何必呢!”
許卓然低頭吻住她干涸的嘴唇,酸楚的淚也滴落下來,他不想讓自己失控,可他一看到她的淚眼就忍不住的想吻她,想要她。
盡管她已蒼老的難看,自己也已古稀的血都奔涌不動!
可他的欲望還是能被她牽引,這是該死的依戀麼?
那他就該死的愛死這依戀了,能讓他到死都忘不了許安琪的滋味!
“回來吧……回來好不好?”小心翼翼的問出這句話,許卓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許安琪攀上他的脖子張開嘴吸住他的舌頭,動情而主動的吻住他,她的一切的一切的都是這個男人給的,他給了她生命,給了她血肉之軀,也給了她所有天理不容的歡愉!
這歡愉太多太甜也太不該,所以要償還,要用一生來償還!
“不!爸爸,下輩子吧……這一生我們的愛錯了,下輩子,下輩子我們再重新來過吧……”許安琪用盡最後的力氣推開他,艱難而堅定的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下輩子!下輩子!一言為定!”許卓然衝她苦澀的點頭,目送她離去,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线。
他舉目望天,長長又長長的一聲嘆息,再低頭時那深邃的眼眸已在刹那間蒼老了起來。
他是放下了對許安琪的占有欲卻始終不曾放心,如今他是真的可以放心的放手離去了。
下午接到曾墨的電話他就立刻就趕了過來,讓他再去許安琪家那里見她,他是沒有勇氣了。
那年他回來就沒斷了讓人留意許安琪,她年復一年的沒有變化,他看的興趣都不大了,卻在突然的狀況下就多了一個男人出來。
他承認他當時有些憤怒,為什麼不是他?
等打探到那男人的狀況他又有點想哭,他的安琪寧願選一個太監做丈夫也不要他!
多麼惡毒的懲罰,他卻無話可說。
後來又看到她領著那女孩的照片他多少好受了一些,起碼那女孩可以給她慰藉。
如果她肯回來他也會讓那倆兒子給她慰藉,那倆兒子的母親他一早就打發出門了,畢竟生了兩個基因優益的兒子,又是芳華正盛的年紀,許卓然也沒有虧待她。
可是,許安琪不肯回來,現在居然跟他約定了下輩子!好吧,那就下輩子!反正這輩子也所剩無幾。
回去之後許卓然就召見了律師,擬定了遺囑,他的財產分三份,兒子女兒各一份。
許安琪回去之後也越來越沉默,不久之後就確診了卵巢癌,死的時候她夢到了許卓然,從6歲時第一次見到的讓人驚艷的許卓然,到後來邪魅無邊的許卓然,再到在床上把她折磨到欲生欲死的許卓然,接著是壓著她嘶吼我也愛一直愛的許卓然,還有悲傷的說著對不起的許卓然,最後是花白著頭發對她喊下輩子一言為定的許卓然。
然後她伸出枯干的手做出拉鈎的姿勢,含笑閉上了眼睛。
那一年她56歲。
許卓然收到許安琪骨灰的那一刻,他哭了。
許安琪的女兒看著這個已過耄耋之年老人哭的比個孩子還有放縱,突然覺得父親執意要她把許安琪送來是正確的,因為眼前這老人比他們任何人都需要許安琪。
三天後許卓然被發現死在他的臥室里,他是側臥在床上去的,沒有痛苦很安詳,因為他的懷里抱著許安琪的骨灰,他和他的安琪在一起了,終於。
在枕邊還有他新寫的遺囑,就一條:把我和安琪的骨灰混在一起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