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音剛落,金沙公爵猛然劇烈的咳嗽,大口大口朝外噴血,眼光也逐漸開始渙散,眼看就要不行。
“父親!”德博緊握著金沙公爵冰涼的大手,聲嘶力竭的叫道:“你不能有事啊,你不能扔下我和翡雅他們!”
我向馬車夫一擺手,示意他再等一等。
這個時候稍微的一點顛簸都會加速金沙公爵的死亡,而如果不是鏡月公主用聖殿的療傷聖術護持住他的心脈,或許他連德博也沒見到便去了。
鏡月公主手心中的光球越來越亮,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但金沙公爵的眼神卻更加的黯淡無力。
“我總算是等到你回來了,因為我有幾句話必須親口囑咐你。”金沙公爵斷斷續續的說道,嘴角不停往外流著鮮血。
德博好不容易才聽清他在說什麼,連忙點頭道:“您說吧,父親,我一定聽您的,今後再不惹您生氣。”
金沙公爵勉強笑了笑道:“家族的公爵之位都是世襲,所以我死之後你就將順理成章繼承我的爵位和權力。你必須再長大些,這樣才能統帥好軍隊,尤其是在這個非常時期,更需要你多一些勇氣。”
德博只懂得點頭,滿面淚如雨下,聲不能言。
或許是回光返照,金沙公爵的眼中驀然爆射出一縷神采,低聲喝道:“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能丟了我們家族的臉,更要替我收復失土,將獸人族趕出帝國,否則你就不是我的兒子!”
德博連連點頭,金沙公爵吃力的將目光投向我苦笑道:“我縱橫一生戎馬,沒想到終於吃了大敗仗,連自己的命也丟了。大丈夫為國捐軀沒有任何遺憾,可惜我實在不放心德博——這小子以前一天的戰陣都沒真正上過。”
我緩緩道:“有什麼話你盡管說。”
“修嵐,我知道有些為難你,畢竟你是比亞雷爾的國王。可我實在不能放心德博和翡雅他們,拜托你能替我照料他們一點。”金沙公爵滿眼的希冀,凝視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德博與鏡月公主同樣的默默無語,然而同樣是用充滿懇切與希望的眼光注視著我。
他們當我是誰?
能夠獨力去扭轉眼前的潰局?
或者是一個悲天憫人的聖人,甘心情願的為一個與我毫無關系的國度,為一群人的懇求而付出所有?
我徐徐出了一口氣,轉眼望向北方的天空。
那里,火光如血。
鋪天蓋地的獸人族大軍正風潮涌動,勢不可擋的殺來。
身旁,疲憊不堪的帝國士兵士氣低落,倉皇的向著紅石城撤退;無數的難民流離失所,拼命尋找著一方平安的淨土。
然而硝煙四起,這片土地已充滿殺戮。
我知道金沙公爵的這句話含義是什麼,我也知道答應了他的囑托對於我來說將承擔何其沉重的責任。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無法拒絕。
我想起了第一次與金沙公爵見面時的情景,想起他爽朗真誠的笑聲。
那高大偉岸的身影卻在黑暗里越走越遠,逐漸的迷離模糊。
這樣一個人,即將在我的面前死去,而我無能為力。
我的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殺機,冰冷的魔意在眼眶中蔓延。
仿佛,我已看到空翔得意狂妄的笑容。
我清楚的感受到,金沙公爵已經對帝國的內訌徹底失望,不再指望那些歌舞生平的貴族們能夠做出點什麼。
盡管嘉修陛下依然健在,但眼前的局勢已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所以他才懇求我,希望我能伸出援手。
他需要的不僅是我個人,還有我背後的比亞雷爾!
當然,我同樣明白,這是我染指帝國東疆,將翟亞司郡收於掌中的最好機會。
但需要直面的是十萬獸人族大軍和整個北方聯盟,這樣的代價又是否值得?
我根本可以坐山觀虎斗,等待更好的時機兵出群山之城,實現我的戰略意圖。
而一旦允諾,這樣的主動權將不再有。
風,從原野上默默的吹拂過,帶著濃重的硝煙和淒慘的哭泣。
遠方的號角越來越近,黑夜里的精靈在肆虐。
久久,久久——
我徐徐的點頭,所有人都在旁邊松了一口氣。
金沙公爵的眼中掠過最後一絲神采,望著心愛的兒子道:“德博,記住,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你都必須跟隨在修嵐陛下的身邊,永遠不能背棄!這是我們金沙家族唯一能夠表達感激的方式——”
德博無聲啜泣,點頭道:“我發誓,父親,我一定做到您所有的囑托!”
金沙公爵長長出了一口氣,微笑道:“德博,扶我起來,我想最後再看一眼屬於我的土地。”
“父親?”德博愕然道,目光詢問著我與鏡月公主。
鏡月公主微微頷首,與德博輕輕將金沙公爵扶下馬車。
他的身軀必須依靠別人的力量才能佇立,但依然是那樣的沉穩如山。
他的目光已漸漸沒有神采,但依然是如此的堅定從容。
即使是在面對死亡!
“這是我生活守護了四十六年的熱土啊,”金沙公爵喟然嘆息道:“真不舍得就這樣離開,真想再見翡雅他們一面,也真想親手把獸人族趕出我的家園——可惜,要說永別了——”
周圍的將士泣聲一片,不約而同的向公爵跪倒,一股永恒的痛徹心扉的悲慟彌漫在夜的空氣中。
“快意恩仇,馬革裹屍,我已無悔,只是對不起陛下的隆恩,惟有來世再報!”金沙公爵目望西方,那是帝都的方向,卻遮掩在無邊的硝煙里。
“父親!”德博情不能已的叫道,卻沒能得到回答。
“父親!”德博驚恐的大叫道,才發現在說完最後一句話時,金沙公爵已經悄然停止了呼吸。
一代名將,就此辭世!
他走的如此坦然,竟連我都沒有察覺究竟是在什麼時候。
我端詳著他平靜的臉龐,在泛白的嘴角邊,竟有一絲微笑。
而那目光,依舊眺望西方,堅定,不移!
我深深吸了口氣,想壓制住心頭那種極不舒服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身旁熟悉的人死去。
在我手中,在我身邊,不知道倒下了多少人,但沒有一次能令我如此震撼!
我原以為我可以如從前一樣,漠視任何人的離去,然而我錯了。
我竟然從心底發出一縷莫名的壓抑,望著金沙公爵的遺體,目光沉重如鉛。
“公爵大人!”悲傷的哭聲此起彼伏,德博更是依靠在馬車上才能勉強站立,即使是鏡月公主的眼眸里也淚光熒熒,失去了往日的從容。
我冷冷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看著一個曾經熟悉的人逐漸走遠,永遠也不回頭。
我體內的暗黑能量在呼嘯,漫天的殺意涌上心頭。
我甚至在問自己,如果當日我同德博一起走,結果是否會不同?
至少,眼前的這個男子是否可以繼續佇立在千軍萬馬前?
“將軍!”一名斥候飛馬從後趕到,在馬上就叫道:“獸人族的主力已距此不到十里,在紅石城下也發現了敵軍的小股先頭部隊!”
德博默默無語,小心翼翼的將金沙公爵放入馬車平躺。
然後,轉身拔起柱在地上的長劍,面色冷靜的可怕。
“你要干什麼?”我冷冷問。
德博翻身上了坐騎,仇恨的目光望向北方,咬牙切齒道:“我要殺盡那幫蠻族,為老爸報仇!”
“對,為公爵大人報仇!”得到提醒的將士們紛紛起身,群情激昂的吼著。
我冷笑道:“你們想去送死麼?就這麼一點人,給獸人族的前鋒部隊填牙縫也欠奉。”
“我不管!”德博低吼道,神色猙獰可怕。
我驀然伸手,一把將德博從馬上拽下,拉到馬車前,將他的頭摁著探向金沙公爵,冷笑道:“看看你父親再說!他英雄一世,至死都慷慨從容,怎麼生了你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要知道這樣,他會將重任轉托在你身上麼?”
德博冰冷的眼神看著我,徐徐道:“修嵐,放開我,不要阻止我去復仇,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
我飛起一巴掌響亮的拍在他的臉頰上,低聲喝道:“就當你這混蛋是朋友我才阻止你,否則你去死又管我什麼事?”
德博一個趔趄,愕然望著我。
我冷笑道:“你看看你身邊這些疲憊不堪的將士,他們最多還剩幾千人,就算加上其他的部隊也不過一兩萬,能夠是獸人族的對手麼?你死了不要緊,他們死了也不要緊,可是你背後的紅石城怎麼辦,你父親的囑托怎麼辦?光靠一點蠻力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麼,我實在想鄙視你!”
德博手撫面頰怔怔不語,鏡月公主走到他的身旁柔聲道:“德博,修嵐說的沒有錯。我們所有人都恨不能立刻就為公爵報仇。可眼前形勢下這樣莽撞的行動只會令我們失去最後的一絲復仇希望卻於事無補,你需要冷靜一些!”
德博的面色漸漸柔和,卻呆呆問道:“難道,就這樣任由那群蠻族在我們的土地上肆虐,任由我父親的鮮血白流麼?”
我凝視著他,徐徐道:“放心吧,德博。我修嵐答應你,無論如何也要幫你將獸人族趕出東疆,更要將空翔的人頭取下祭奠公爵!”
德博眼神中的仇恨與瘋狂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暖意和鎮靜。
他向我重重點頭道:“我相信你,修嵐!”
我微笑道:“我也同樣相信,你會成為一名好的統帥。”
見氣氛松弛,鏡月公主微微一笑,問道:“德博將軍,你臉上的傷沒事吧?”
德博苦笑道:“這個家伙打的好重,還好我皮厚。不過算了,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呢?”
我注視著這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年輕人,微笑道:“不錯,我們是朋友,更是兄弟。”
就這樣,在我和德博的指揮下,在獸人族主力趕到前,我們撤進了紅石城。
費羅等人早在城門前翹首以待,出乎意料,在人群中我居然看見了薩頓。
“修嵐!”一聲亮麗的呼聲響起,翡雅宛如一羽快樂的小鳥飛撲到我的懷里,嬌憨道:“人家都等了你這麼久,怎麼這晚才到?”
我摟著她的腰肢,感受著她火熱的胴體芬芳,微笑道:“不過這麼會兒就等不及了麼?”
翡雅在我耳畔輕輕道:“有一個月沒有見到你,日子很難熬哩。”
我哈哈一笑,在她豐滿的肌膚上重重擰了一把。
這時德博走過來,勉強向翡雅笑道:“老妹,你見了修嵐就忘了哥哥麼?”
翡雅一噘嘴道:“我才不想你呢。”發現德博身上有傷,卻立刻關切問道:“你怎麼受傷了,要不要緊?”
“沒事,一點小傷。”德博回答道。
“父親呢?”翡雅左右張望,奇怪的問道。
德博看向我,我回答道:“在後面的馬車上。”
“他怎麼了?”
“你自己去看吧,”德博實在沒有勇氣親口說出。
翡雅隱隱預感不對,急忙松開我奔向後面的馬車。
然後,我聽到她悲傷的呼叫,既而周圍有人叫道:“小姐昏過去了!”
鏡月公主道:“修嵐,我來照顧翡雅,你們趕快商議守城的事情吧。”
我點點頭,與德博走進城門。
費羅與薩頓迎了上來,費羅低聲問道:“公爵大人他?”
我搖搖頭,沒有回答。費羅已經明白其中含義,神色一黯。
薩頓向我施禮道:“陛下!”
“你怎麼來了?”我問道。
“是孔孫先生命我趕赴紅石城等待陛下的,”薩頓看了眼德博,低聲回道:“他說陛下不可能在帝都久留,獸人族的入侵也是一個月之內的事情,沒想到全被料中了。”
我明白他眼色中的意思,淡淡道:“我們邊走邊說。”
“陛下,孔孫先生著屬下轉告您,如今在群山之城我們除了滄瀾軍團以外,還將暗月軍團也秘密調入到銀盔谷。另外亞德族長的白精靈族5000神箭手,紅羽族長的10000高山族戰士都悄悄入駐若沂特山谷中,隨時可以進入帝國境內作戰。”
我一震,轉眼望向薩頓。
他向我點點頭,微微興奮道:“孔孫先生說眼下獸人族入侵正可和帝國軍隊斗的兩敗俱傷,嘉修陛下命不久焉,只等他一死帝國宮廷勢必為了皇位之爭亂作疑團。您一定會乘此機會吞並帝國東疆,進而兵壓帝都,完成統一大陸的第二步棋。”
這個孔孫,幸好是我的部屬,否則我亦只有依靠強橫的武力殺死他。
他竟然比我更先預料到局勢的發展,甚至早早安排好了作戰的部署。
不過,金沙公爵的死恐怕是他唯一沒辦法預料到的事情。
而這個,也會使得我原本的計劃作出相應的改變。
我看了眼身後的德博,沉聲道:“這個稍後再說,目前最要緊的是先應付過獸人族在城外的八萬大軍。”
進了公爵府,我們稍事休息。
德博將金沙公爵的遺體陳列在大廳中,迅速布置好了靈堂。
但他卻讓親兵守住門口,不允許任何人打擾,說是想靜一靜。
這卻急壞了那些部下,眼見獸人族的大軍隨時可能攻城,德博卻仍沉浸在悲傷中不能恢復,任誰都要急火攻心。
無奈,眾將推薦施羅來找我,懇求道:“修嵐陛下,德博將軍把自己關在靈堂里誰也不肯見,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我們都知道他平時最肯聽您的話,麻煩您勸一勸他吧。”
我走到靈堂門口,那幾名親兵一見是我都不敢阻攔。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德博頭也不回的怒道:“不是告訴你們不准打擾我麼?”
我走到他身邊,淡淡道:“是我,德博。”
“修嵐?”德博轉過頭,沉默了許久,徐徐說道:“你知道麼,我一直站在這里,回憶過去和老爸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這才發現,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也是我的支柱。因為有他在,所以我什麼也不用擔心,可以無憂無慮的花天酒地。可是他卻這麼突然的走了,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好?”
我望著安詳躺在棺木中的公爵遺體,為了防止腐爛,周圍堆放著大量的冰塊冒著絲絲白氣。
“我躲在這里,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指揮老爸的那些部下——他們每個人都比我年長一倍,我不曉得他們是否會服從我的命令?”德博嘶啞的聲音道:“我更不知道應該怎麼解決眼前的危機,怎麼率領他們趕走獸人族的大軍?”
“你要學會承擔責任,德博。”我平靜的說道:“你已經成為了新任的金沙公爵,整個東疆都在你的治下。他們在等待你發出號令,象你的父親和先人那樣去戰斗,去捍衛家族的榮耀。所以,你不能令他們失望。”
“這些我都知道,”德博痛苦的說:“我明白我肩上的責任,可我現在腦袋里一片空白,又怎麼去指揮他們?”
我冷冷道:“如果是這樣,你就等著明天一早獸人族為大家收屍吧。”
德博一震,眼睛里有了點神采,徐徐道:“那天我與老爸會合的時候他身旁的隊伍只剩下四萬,背後是兩倍的敵軍。所有人都害怕了,希望早一日撤回紅石城,利用堅固的城防等待奧里公爵的援軍。可老爸卻鎮定自若,一步步抵抗著獸人族的攻勢,足足又在路上拖了他們這麼多天!”
我說道:“所以說,這次的失敗罪不在公爵。倘若吉桑城的十萬帝國軍隊能夠早一步接應,或許連圖鹿堡也不會失陷。”
德博雙拳緊握,咬牙道:“那群混蛋,我不會放過他們!”
“光有誓言毫無用處,首先你要學會戰斗。”我說道:“只有先活下去,才能為公爵報仇,否則得意的只是敵人。”
“我明白了!”德博挺了挺胸膛,對我說道:“修嵐,你知道花天酒地我在行,行軍作戰卻不及你的一個零頭。而且,老爸臨終的話里也是希望你能接替他指揮作戰,應對時下的危機。所以,我想拜托你,請你幫助我!”
“你相信我?”
“是,”德博重重點頭道:“我相信只有你才能幫助我們走出眼前的困境,幫助我為父親報仇!”
我默然凝望著金沙公爵的棺木,此刻的他是如許安靜,再不會因城外的金鼓而振奮揚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