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個周末,跟周軍約好了去望山坪看望梅姨的,但周軍臨時有事走不了,說什麼是省里總隊的什麼頭目來了,指名道姓讓他全程陪伴。
周惠只好獨自一人悻悻上路,其實東平也是閒著,只是周惠那天為了能單獨地跟周軍一起,已宣布他不在這次行動之列,東平也樂得自在不再堅持。
一出市區,周惠的心情就變得愉快起來,兩邊是田野、菜地。
有水牛、山羊,有成群的水鴨子,零星散落的公雞母雞,有漂亮的或古舊的農舍。
梅姨小時很疼周惠,她從末違悖過周惠那些被溺愛慣了的小女孩無理要求。
周惠要染紅指甲,她用幾朵風仙花搗碎了敷在她的指甲上,盡管那時街上的其她女孩都用起了指甲油,但梅姨還是喜歡用花給周惠染指甲。
那樣沒有香蕉水的化學味,一攤花泥以令人愉悅的分量壓放在指尖上,染出來的顏色是破落黯淡橙紅色,像陳年血漬洗了後殘留的那種顏色。
周惠就是經常炫耀著她的紅指甲度過了快樂的童年。
開了二個多小時,到了望山坪所在的小鎮上。
差不多就近晌午,周惠覺得還是把午飯解決了,到了梅姨家還得翻越好幾座大山。
經過一上小鎮,周惠放慢了車速,終於把車停在一木屋前,兩只黃狗攤在太陽下,正舒服地酣暢著睡著。
周惠下了車,她雙手高舉抻了抻身子。
她穿的是藍白相間的寬房帶背心,下身著一條白色短褲,腳下是一雙運動鞋,用一條絲巾將頭發隨便一挽,整個人看起來干爽清淨。
把那個正迎上來的中年男子招惹得差點流出了口水。
屋里木桌木椅,倒也蠻干淨。
周惠一走進去,滿屋子便亮堂了起來,有正用飯的男人雙眼直勾勾地。
那中年男子殷勤地上了茶後,便拿著本本,要她點菜。
他說,一看你就是城里的吧,那就吃我山里的野味吧,什麼都有。
周惠以不相信的口氣重復她的話,什麼都有?
男子邊點頭邊嗯著。
周惠說,“那有什麼?說說看。”
男子說,“野鹿、野牛、野羊、野豬、野兔、野山雞、野狐狸……”
周惠一聽就咯咯地笑,說,“你家還養了家狐狸?”
那男子沒明白過來,糾正說,“野狐狸。”
這時老板娘臉上堆滿了笑容走了過來,說:“你傻啊,狐狸本身就是野的,還野什麼野的。”
周惠說:“我不信有這麼多野味呢。”
老板娘指著屋外的大山,說:“有什麼好稀奇的,這山里有的是。”
周惠說:“有些是國家保護動物,吃了要犯法的。”
老板娘一個哈哈打得滿屋子是回音,說:“你是貴人呐,你看,今天早上有人送來從懸崖上摔死的野牛,新鮮著呢。”
周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覺得到了這里,不吃點又覺得遺憾。
於是她點了野牛肉與野山雞。
可能是餓了的原因,還真是美味。
再加上這米飯是撈過米湯後,用木飯桶蒸出來的,聞著就香。
周惠把肚子填得溜圓,結帳時才知道讓這家人宰了。
她也無所謂,就權當是扶貧,難得到這山里一趟。
出了店門美滋滋地上路。
車子一直在爬坡,曲曲的彎路,千回百轉。
走了很長的一段柏油路後,便是泥沙路,然後是顛簸得很厲害的石子路。
坡也越來越陡峭,這車還好是自動擋,要不然不知要熄多少回火。
周惠一直往山里開,盤山而行。
溪水潺潺,群山逶迤,山峰一浪接一浪,那植被的綠一片深一片淺,像連貫起來的水墨畫,各處風景看似相同其實不同。
一路上,幾乎沒有路人。
耳朵里有嗡嗡的感覺。
流淌的水聲,樹林的風聲,擠滿了雙耳,鬧鬧的,心髒的跳動居然有些像遠處的鼓聲。
一個急拐彎,一輛突突的拖拉機衝了過來,險些撞上。
周惠踩了一下急刹車,輪子側滑了一下,險些墜下山崖。
開拖拉機的是兩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下車來,圍著周惠的車打圈,說:“你後退一點,我們才能開過去。”
周惠下了車,這一下車,可把她的腿嚇軟了。
車子就停在路基邊,沒有任何護欄,下邊是幾百米深的山谷。
周惠尖叫著,一邊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天呀,這是什麼路,我居然也開上來了!”
周惠重新坐進車里,踩油門,啟動,放好前行的擋位,她已經非常後悔只身一人來。
她想,我要怎麼開回去呀?
山里的黃昏來得快,剛剛四點鍾,太陽就全落了下來。
光线白得有些泛青。
瞥見窗外無底的山谷,心到跳到嗓子眼,她叨念著,爸爸,保佑我,媽媽,保佑我。
把車子稍稍後退了一點,讓那拖拉機能夠過去,周惠已經是大汗淋漓,腳已無力再踩油門了。
她站在路邊,看低處的峽谷,成片的樹林沒有規則地茂密地沿著山崖上生長著,喧嘩的水流從樹林中傳出。
周惠踢下幾顆石子,聽到落下去時碰撞到樹葉的磨擦聲,卻聽不到落底的回聲。
深不可測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現在周惠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她只好掏出電話,向周軍求援。
周軍在一陣埋怨後讓她別動,他說他馬上趕過去。
打完電話,周惠的心情好了許多,她覺得踏實,有人會幫她解決好一切。
見附近的山澗有條山泉流泄而下,周惠覺得不在這清澈的水里洗點什麼真是冤枉。
她脫掉了鞋子,就站在水里把頭上的絲巾摘下,放在水流中漂洗著。
山里的天黑得早,不一會,遠處的村落星星點點的燈火,若明若暗。
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在山衝里四處回應。
周惠又撥打了周軍的電話,不知是她這邊的信號不好還是周軍那邊的,一時無法接通。
隨著夜幕的遮蓋周惠身上熱氣褪去,陰冷馬上襲來。
薄如蟬翼的衫子與短褲留不住身體的熱量,隔不開山里的寒冷。
黑暗中崎嶇的地面、參差的樹木、擋路的枝葉,這使周惠慢慢便有了恐懼。
她把自己鎖進了車里,一遍遍地撥打著電話。
周軍駕著越野吉普在公路上狂奔,隨著天色越來越暗,他的心也跟著越是焦急。
這天,他正接等從省里的總隊領導一行,突然間接到了周惠的電話。
周惠向他叫嚷著,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以為她遭綁架了。
於是,急急地喊起來,“你在哪兒?”
周惠興奮極了,說,“具體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在往望山坪的大山里,我的車快開到山頂上了,可是看見無底的山谷我就不敢開了,現在讓車停在那兒,你來幫我。”
周軍這下松了口氣,知道她是去望山坪看梅姨,他罵她,“你這不是吃多了撐的?多懸。”他念著,“小惠,你怎就這麼地任性,你要我怎麼不去告訴你東平?”
周惠說,“你告訴東平,那你就別來了。”
她最煩東平羅嗦。
做為哥哥和丈夫,他們都一味地疼愛得近乎寵她。
東平是她的丈夫,生活久了,總有些磕磕絆絆的瑣事,有的時候也會爭吵幾句。
周軍便不同了,他可只是一味地寵她,所以周惠在他面前從來就是隨心所願的。
爬上了一座山,剛拐了一個猛彎,在車燈強烈的照射中終於看見前頭有堵黑影,再加了一腳油門,看見了那輛紅色的轎車。
周軍拉響了警笛,就見周惠從車里滾了出來,她高興地朝著他的車高舉雙臂狂奔過來。
周軍停下車,剛一出車門,就讓周惠雙手勾住撲進懷中。
“周軍,你終於來了!”
她說著,語音里呈現著驚喜、興奮,她的嘴唇幾乎觸碰著周軍的臉頰。
他感受著她嘴唇的觸摸,柔軟的,充滿著情欲,他後背一陣觸電般的震顫。
“好了好了,我來看什麼情況。”
周軍趕忙把她的身子挪開,他巡視著轎車的位置,路邊的山谷,森林茂密,深不見底,潺潺溪水在此處湍急且落差大,流水聲高高低低一直回響在山谷下邊的樹林里。
發現這地方真的無法讓兩輛車一起通過,他駕著周惠的轎車一直往前,才見到一片樹林,翻越過路旁的排水溝有一空隙的位置,他將車停了,步行著回到剛才來的地方。
“小惠,前面有一地方,我把把警車開到那,再開你的車,我們回去。”周軍對她說。
周惠不從:“都來到這里了,我一定要見到梅姨。”
周軍搖搖頭,沒辦法只好把自己的警車開進樹林,再帶上周惠繼續往前走。
漆黑的夜幕讓車燈撕開了兩半,有滾滾的霧霜一團團地撲向車窗。
周軍驟精會神地駕駛著車子,臉上有一種平日里難以見到的嚴肅。
周惠從副駕座上彎下身體,為他點燃了煙。
他接了過來。
一路上他們都沒說話,周惠看見他的腦袋幾乎沒動,她目不轉睛一直注視著他那張憂郁的面孔。
不知過去多久,反正周惠只覺得才一會兒。
便見到了前方村子零落的幾盞燈光,在連綿起伏的山峰中有片窪地,隱約有些黑瓦白牆的房子。
間或,幾聲雞鳴,幾聲狗吠,掩蓋在穿村而過奔騰喧鬧的流水聲中。
夜里突而其來的客人,引起了梅姨家不少的一陣騷動,梅姨的兒子發哥傻呵呵地搓著雙手直笑,倒是他的媳婦提醒他該給客人泡茶了。
周惠打量著他們家,廳屋的正前方設有神龕,門前有狗洞,大門外有一層半節門。
房子是兩層土磚房,以前梅姨在城里掙錢建造的,樓上是谷倉與置放家中貴重物品的地方。
樓下,正廳的右邊是廚房與飯廳,左邊是臥室。
屋外有牛屋與豬欄。
從客廳出來了一個老婦人,周惠看著梅姨,這麼些年光陰在她身上流逝而過。
她的黑頭發已經變白,本來好看的眼睛已經衰殘,她結實的肌肉變軟了。
“梅姨,我是小惠啊!”
這時周惠睫毛上掛著淚花,帶著哭聲呼喚上前,梅姨驚駭地哎喲一聲,迎上來一把緊抓住了周惠的臂膀。
她的嘴哆嗦著講不出話,她的眼淚在又老又憔悴的臉上一行行地往下淌,她為了仔細看周惠臉孔的眼睛模糊了。
她抖抖嗦嗦舉起一雙潮濕皺縮的手,親切地在她的臉上撫摸,周惠溫馴地低下頭,讓她用這種奇怪的方式端詳她來。
梅姨用左手緊緊地摟著她,又用右手亂摸著她的臉頰、下頦、耳朵、胳膊和手,還摸著脊梁,一面摸一面哭著說:“小惠,你這小冤家,你還記得梅姨我。”
“梅姨,是我不好,這些年沒來看你。”周惠哭著撲在她的懷里。
兩人摟抱在一起坐到椅子上痛哭了一會,梅姨事無巨細地問了周惠這些年別後的情形。
她今天也許興奮過度了,有點神情恍惚,她語無倫次地問了秀娟、周軍的情形,又再將他們問了個遍,顛三倒四的。
發哥跑出跑進給他們拿些點心茶水,不知道要怎樣鋪張才好,把自己忙乎得團團轉。
發哥媳婦已為他們備好了飯,梅姨一大家子圍著木方桌看著他們吃著。
除了一碗用辣椒炒的臘肉,都是山里的小菜,如豆角、南瓜、淮山。
臘肉很香。
發哥指著灶台上方掛著的漆黑的東西,說這臘肉還是過年熏的,用來待客的。
周惠吃得津津有味,再看周軍顯然他是餓急了,連著吃了三大碗。
梅姨像小時候那樣,緊挨著周惠,不時往她的碗里挾肉挾菜。
很快地吃完了,撒去了飯桌,又繼續泡茶吸煙,梅姨不能堅持回屋睡了,周惠跟著進去,就在她的床邊兩人喋喋不休地說著話。
周軍問發哥那里能洗澡,發哥說這時候到村口的溪里,就是脫個精光遛白也無人見到,周軍也來了興致,便要了肥皂拿了條浴巾出去了。
周惠在屋里聽見了,她問已躺在床上的梅姨:“村里的溪水離這多遠?”
“不遠,但真的要洗澡就得再往山上去。”梅姨說:“你忘了,以前暑假帶你們兄妹回來過,你跟你哥和發哥經常就在溪里玩耍的。”
周惠這才記得一條從深山里流出來的溪水常年嘩嘩地流,冬天它冒熱氣,夏天好似冰水,那時吃西瓜都喜歡先把瓜往水里放一放,吃著涼爽。
成天跟在周軍後面,只聽得她一陣一陣尖銳的笑聲,笑聲如銀鈴在溪水里滾動。
“我也要去洗個澡。”她說。
梅姨阻擋她說:“不行,這時候溪水涼。”
“不怕的,我好喜歡。”說著,就從旅行袋里找出衣服。
“要不,讓發哥媳婦帶著你?”梅姨關切地說。
周惠搖搖頭:“不用的,我找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