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過往
十叁歲以前的海寂,和山莊里的其他奴隸沒有什麼兩樣。
唯一的區別是她遠不如同年齡的家奴討人喜歡。
主子們來挑人跟在小主子身邊伺候的時候,她甚至不被允許出現在候選的院子附近。
她從七歲起開始在後院劈柴、喂馬、挑水,一直到二十叁歲還在做這些活。
她爹是個被人嘲笑了一輩子的老光棍,直到他死去很多年,他們依然在罵她“老光棍的女兒”,她繼承了老光棍的姓,也必然承擔著老光棍帶來的恥辱,哪怕這個姓,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海運山莊最初還姓海的時候,是奴隸們紛紛向往的榮光,那代表著主人家對奴隸的最高認可。
沒有人知道海寂的母親叫什麼,除了海寂。
人們以為海寂的母親是個瘋子,整天說胡話,既不收拾自己,總是邋邋遢遢的,也不疼自己的孩子,讓前兩個孩子生下來就夭折了。
然後她死了,有些人記得山莊里曾有個女瘋子,但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有些人已經不記得有過這樣一個人了。
但海寂永遠記得。
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叫徐知樂,知足常樂的意思,她的家人希望她一生平安富足,知足常樂。
她在衣櫃最底下藏了一塊泛黃的皺巴巴的手帕,帕角繡著歪歪扭扭的“知樂”二字。
母親不是瘋子,但時常有不清醒的時候。
她清醒的時候,把海寂抱在懷里,給她講故事,教她認字,和她說起童年趣事,說她的父母兄姐,說她不愛女工愛兵書,但不夠聰明總被姐姐設計戲耍,然後哥哥會帶著姐姐買小零食來哄她,說她調皮搗蛋又脾氣執拗,犯了錯總被父母拎著耳朵去別人家上門道歉……說起過往,她總一邊笑一邊流淚;她不清醒的時候,恨恨地咒罵欺辱過她的每一個人,罵人伢子,罵老光棍,罵山莊里愛看熱鬧的人,她又暢快大笑起來,她說老光棍的香火是她親手掐斷的——兩個孩子,一個窒息,一個溺死,她親手取走了兩個兒子的性命,就連老光棍自己,也死在她精心布置了兩個月的陷阱里。
海寂於是知道,她曾生活在一個富足的家庭里,父親做官,母親亦是官家小姐,有一兄一姐,她是家中老幺,後來兄長娶妻另立門戶,姐姐也嫁人了,她二十歲了卻還待字閨中,她知道父母常為她的事長吁短嘆,愁白了頭發,但她不願離開自己的家去成為別人家的人,為此差點賭氣削發為尼。
後來父親因耿直獲罪,外放到偏僻鄉野,她也隨行,那一年災荒四起,流民遍地,多的是人落草為寇,她們一家不幸遇到了最殺人如麻的一幫。
她親眼看見父母在她面前被一刀砍下頭顱,她尖叫著被匪徒打暈,醒來時已經落到了人伢子手里,她試過逃跑,試過自殺,試過放火燒了人伢子的窩點,也沒能逃過被賣給海運山莊被賞給老光棍的命運。
老光棍指望女人為他傳承香火,他是海運山莊里僅剩的一個海姓家奴,即使時殊世異,海運山莊早已不姓海,他也不能讓這份榮光斷送在他手里,她於是親手掐滅了老光棍心心念念的香火。
只有她的女兒,她猶豫過,掙扎過,她不想讓女兒作為一個低賤的家奴卑微地掙扎求生,終其一生只能做人下人,可是她終究沒能下得了手。
她纏綿病榻最後的那一年里,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抓著海寂的手指嗚嗚咽咽,她總是長久地凝望著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兒,擔憂、憐愛又不舍。
她不知道自己撒手人寰之後,年幼的女兒該怎麼面對吃人的人間。
混著血絲的眼淚從她不願閉合的雙眼淌出來,女人的眼神淒愴而無助,又懷著對這世界的最後一點希冀——求上天憐憫,對她的女兒好些吧。
海寂永遠記得那個眼神。
失去母親後的海寂日子沒有變得更難過或更好過,她始終被周圍的人似有若無地排擠著,他們想欺負她,卻又不知為何害怕她。
或許因為她有一雙和母親太過相似的眼睛,冷漠的,陰沉的,瘋子才會有的眼睛。
海寂生平沒有接受過多少善意,難得的一份關懷來自孫嬤嬤。
孫嬤嬤也愛笑也愛哭,心軟得像棉花,看不得其他人受一點苦。
海寂沒有為額頭上的傷口流過一滴淚,全教孫嬤嬤替她流光了。
孫嬤嬤是小少爺蔣青桓的奶娘。
蔣青桓母親去世得早,是孫嬤嬤將他帶大,他很依賴孫嬤嬤,睡覺要孫嬤嬤陪,吃飯要孫嬤嬤喂,無論走到哪都要孫嬤嬤跟著。
孫嬤嬤的賭鬼丈夫上門要錢,被蔣青桓差人吊死在了山莊門口的樹上。
連孫嬤嬤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她和蔣青桓同歲的兒子,早在丈夫上門之前就被蔣青桓派人勒死了,而那個時候她在溫聲細語地哄著蔣青桓入睡。
不能忍受孫嬤嬤將慈愛的目光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的蔣青桓,最終也將惡魔之手伸向了孫嬤嬤。
掩埋孫嬤嬤的屍體的時候,海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她恨世道不公,人分叁六九等,下等人須永遠匍匐在上等人腳下,勞碌一生,卻依然毫無所得、任人宰割;她恨人心險惡,貪婪惡欲大行其道,人們互相殘殺、爭斗不休;她恨蒼天無眼,惡人長命,卻教良善之人受盡世間磨難。
在人間如魚得水自在逍遙的,淨是惡鬼。
恨意滔天,她不可遏制地想要摧毀這一切。
海寂想起了幾年前撿到的一本功法,她費了很大的力氣終於認全了上面的文字。
她嘗試練過,卻發現自己經脈堵塞根本無法修煉,她曾經絕望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叁天叁夜,怨憎著連半條出路也不給她的命運,直到終於發現她不見的管事找到奄奄一息的她,她被罰了半年的工錢,還被鞭笞了五十下,她沒有死在絕食中,卻差點死在管事的藤條之下。
她重新撿起那本功法,開始嘗試用經脈逆行的方法修煉。
若不成功,她大概會死,死在極度的痛苦里,死時軀干扭曲、面目全非,和她母親一樣被人隨意裹張席子扔到亂葬崗。
但她成功了。
代價是她本來還算清秀柔和的面目變得僵硬冷酷,人見人憎;她僅僅初潮七個月後就絕了經,也失去了生育後代的能力;她的四肢一開始極度無力,癱在床上幾乎成了廢人;最開始是整夜整夜地被遍及周身的灼燒感折磨,後來變成隔幾天一次,一個月一次,兩個月一次……
上天將她拋擲在金字塔最底層,又在她腿上綁上萬鈞巨石,死死把她墜在底端,她卻要將這巨石化錘掄舞起來,砸向這白骨鑄就鮮血塗飾的金字塔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