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的,遠不止這些。
有些事,宛如釘入骨髓的長針,只在特定時刻隱隱作痛。
萬姿摸索不到,更拔不出,它們已經長在了血肉之中。
高二那年,她在爸爸車上發現了一盒安全套,已經拆封且所剩不多,而爸爸已經夜不歸宿好幾回了。
一個十六歲少女是擔不起這種驚懼的,她立刻告訴了媽媽。
然後,如同幼年時見證小鴨子的屍體一般,她見證了父母本就奄奄一息的婚姻,又如何於瀕死一线,爆發出強大生命力——
爸爸口口聲聲“愛那個女人”,媽媽卻死扛著不願意離婚;就在媽媽萬念俱灰時,爸爸又突然回心轉意了。
他們永遠就像一對末流演員,劇本拙劣無奈入戲太深,只好在互相仇恨辱罵間,繼續這場畸形秀。而他們都忘了,台下還有落單的觀眾。
被惡心到的,從來只有萬姿一個人。
至此之後,她畏懼婚姻,逃避親密關系,痛恨出軌與不忠;但最恨的,還是父親。
陪她長大的是他,背叛家庭的也是他,愛瞬間翻轉成憎,她簡直想弄死他。
戳破秘密的那晚,她仿佛一夜早衰,不再給他取那些傻乎乎的昵稱,不再跟他多說一句話,甚至不再叫他“爸爸”。
這般孩子氣的抵制,她本以為很難長久。但事實證明,實踐起來輕而易舉。
一個鐵了心衝出小城,留在大城市讀書工作的孩子,幾年跟父母見面的時間,算起來也不過區區數十天而已。
日子過得很快。
大學畢業的第一年,萬姿正式成為上班族,成為香港擁擠人潮中,最不起眼又努力向上的七百萬分之一。
某天深夜加班,她突然接到爸爸的語音。
工作被中途打斷,她口吻很難柔軟:“萬永安,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最近想去趟香港,你有沒有空見個面?”
他的語氣中有種僵硬的隨意,宛若一塊空心陶磚,被壓在她的沉默下,最終還是分崩離析。
“忙就算了。”
“有的。”
時間如水,早已把萬姿對爸爸的恨意稀釋成了漠然。再怎麼心冷,到底是一家人。
她答應下來,就像接下來一個難搞的項目,甚至還如服務客戶般,為他定機票定行程,處處透著周全而無情的專業客觀。
然而,爸爸甚至連首日的安排都沒走完。在銅鑼灣吃完晚飯,萬姿本來想帶他去看賽馬,但他卻意興闌珊,連訕笑都是疲倦的。
“有痛風,走不動了。”
這種慢性關節炎,是嗜好海鮮的小城居民常見病,爸爸也不能幸免。於是,同游時體力不支的人,從她換成了他。
夜色朦朧,時候尚早,她便領他去維多利亞公園歇息,順便在雪糕車買了兩支霜淇淋。
最淳朴的香草牛奶味,是古早年代專屬的味道,甘甜而渺遠。
舔著奶油,他們坐在維園入口處的長凳上,各自無言。
草木扶疏掩映著鳥叫蟲鳴,這里是銅鑼灣的綠色之心。
繁華商圈近在眼前,有鈴鐺響聲悠悠蕩漾,紅綠配色的廣告字比霓虹燈海更奪眼球,勾出一行行的“Christmas Sale”。
又是一年聖誕季。
“你記不記得,以前我給你買過一棵聖誕樹。”
眺著那些光點,爸爸率先打破沉默。
“嗯。”知道他在艱難地沒話找話,萬姿便也淡聲,“你是給我買過很多東西。”
“因為你小時候什麼都喜歡啊。”
“悠悠球、四驅車、芭比娃娃……”想到了什麼,爸爸陡然笑起來,“對了,你那時還非要養一只鴨子,染色的那種,勸都勸不動……你又太小了,我都不忍心告訴你養不活……”
“的確養不活,一星期不到就死了。”
吮了一大口霜淇淋,冰涼感瞬間蟄入腦海。浸在自虐般的過癮里,萬姿慢慢睜開眼睛。
曾經撕心裂肺的往事,現在提起甚至還不如這般痛。
“死了也好,如果它僥幸活下來,應該會掉色變丑,變成十幾斤的普通老番鴨,過不了多久還是被媽媽捉了烤了。”
“不,你媽不是這種人。”爸爸倒是認真地,“她會覺得番鴨還是適合燉,加蟲草花最好。”
幾乎慣性使然,萬姿跟他相視一笑。
在她孩提時代,面對脾氣火爆的媽媽,他們是個小小同盟。
每當她被媽媽罵哭,爸爸總會這樣陪她編排幾句,但等她冷靜下來,他的落腳點永遠是——
你不要生媽媽的氣,她只是方式方法凶了點,其實很愛你。
彼時,她不明白這是大人慣用的安慰話術;更不懂得組織語言告訴爸爸,即便再愛一個人,方式方法不對,也是對愛的一種消耗。
可她終於想明白時,一切為時已晚了。
爸爸已把他對家庭的愛,消耗殆盡了。
“萬永安,所以你什麼時候要和我媽離婚。”
霜淇淋里明明不含酒精,萬姿卻仿佛借著酒勁。笑容凝固了一瞬,爸爸再開口時,卻是極平靜的。
“當年沒離,現在也不會離了。”
“為什麼不?”
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當年”,而且語氣毫無波瀾起伏,仿佛在討論一件死物。
萬姿隱隱的火氣立刻就竄上來了,極力壓著一層冷誚——
“你們又沒有感情,多少年了,就這麼吵來吵去,不覺得累嗎?”
“再說‘當年’……當年不是你出軌?不是你說要離婚?”
“不是你說要淨身出戶,再也受不了我媽了?”
音調不由自主越拔越高,言辭鋒銳如刀,淬過火喂過毒,挾著快意和恨意,拔出再度沒入。
從來都是至親最知命門,她一向清楚,如何凌遲眼前的男人。
她等著他咆哮反擊,可他只是沉默地望過來,神色如牛馬般沉著溫良,簡直有獻祭的聖光。
仿佛一拳拳打在棉花上,這種無力感逼得她徹底憤怒:“當年我還不懂事,求你們不要分開,你口口聲聲跟我和我媽說,你愛那個女人。”
“怎麼?最後又不離了?”怒極反笑,她咬著牙一字一頓,“看來到底是沒那麼愛,對吧?”
詰問在耳邊炸響,可置若罔聞一樣,爸爸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唯獨手中霜淇淋,在淌冰冷發膩的眼淚。
然後他抬頭,低語,堪堪蓋過她急促未甫的呼吸。
“你不是要殺了我嗎。”
“……什麼?”
萬姿怔住。
“當年我要離婚,你不是要殺了我嗎。”
“我沒有——”
激烈反駁張口就來,但她似乎在刹那間一腳踏空。
一顆心,更是猛地下墜。
是有的。
當年發現爸爸出軌時,她的確想殺了他。
在那個父母爭吵到極致的夜晚,當媽媽嚎啕到再也流不出淚,十六歲的她幾近崩潰,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
於是趁爸爸熟睡後,她拿了把菜刀,坐在他的床頭。
手是顫抖而不自知的,襯著爸爸深淺不一的鼻息聲,如同一段扣人心弦的迪士尼動畫片,她要在巨龍看守下偷走金蛋。
然而事實是,汗水滴入眼睛,視野時而清楚時而模糊。她在這種間隙里,忍著劇烈的砰砰心跳,不斷調整刀刃位置,試圖一舉砍下爸爸的頭顱。
她當然沒有成功。
是媽媽攔住了她,哭著說“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要因為他再搭上你的人生”;媽媽還說,別這麼做,他畢竟是你的爸爸。
彼時萬姿只想大吼大叫,這個男人才不是她爸爸,他怎麼會背叛家庭,他陌生得甚至對死亡都無知無覺,無動於衷。
可在被媽媽奪走菜刀那刻,她就泄了所有力氣,連句成形的話都沒有。
像是決堤河流,點滴回憶奔涌著翻覆而至。
此時此刻回過味來,萬姿只覺得有種悲哀的荒唐。
在那個煉獄般的夜晚,三口之家各懷鬼胎,怎麼可能有人睡得著。
爸爸一直在看她,看她握著刀走進來,坐下來,把鋒利如彎月的刃口對准他。
那是昏暗臥房里的唯一一抹光,但也比不上她的淚眼明亮。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提離婚。
“你小時候,連只小鴨子的屍體都不敢碰。”
萬姿不知道爸爸為何說這個,可他就是說了。
他笑得輕松,也輕松地簡直把她心髒攥在掌中,慢慢擠壓揉搓,釀出酸楚血漿。
“我不後悔。”
同樣地,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說這個。
然而爸爸只是和她四目相對,他們的眼眸是一模一樣的褐黑。
“我知道。”
“我真的下得了手。”
她的聲音已經在顫栗了。
“我知道。”
咬緊牙關,猛掐大腿,可當爸爸出聲時,萬姿終究潰不成軍。
樹影婆娑,溫柔地掩映著石凳。她在陰影中漾出淚意,又逼自己收回。
為什麼,人要背負如此深重的愛恨,扭曲又無言,生生挨過這麼長時間。
她是,爸爸也是。
“我只是希望你和媽媽都過得好,哪怕不在一起過。”
“你跟媽媽不相愛就算了,好聚好散不行嗎,給我點時間消化,我不是接受不了。我是接受不了你出軌,非要偷,非要騙。”
酸楚滋味再度沁出,她難忍得只能深呼吸,再慢慢地吐:“反正,如果現在你想和媽媽離婚,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不想跟她過了也好,想跟換個人過也好……”
“只要媽媽願意,我沒有反對意見。”
這是少女時代的萬姿,永遠不會說的話。
那時她只想爸爸迷途知返,回歸家庭,她寧可他振振有詞自己不過“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也不要他用對那個女人的奮不顧身來暗示她,原來她的原生家庭才是錯誤。
在她自幼生長的小城,社會關系是張細密的網,以供有心人捕風捉影。他們在閒言碎語時,是不會把小孩子當人看的。
於是,她便知道了所有事情。
爸爸還不是爸爸時,他在讀小城最好的高中,他交了個人生中第一個女朋友,也就是那個女人。
在最意氣風發的年紀,他們傳紙條,騎單車,備戰高考,憧憬共赴一所大學的未來。
然而現實發展就是這麼俗套,那個女人考上了,爸爸卻落榜了。
世界就此被割為兩半,一對有情人各自一端。
女人留在大學所在的大城市闖蕩,爸爸則讀了個不怎麼樣的大專,做了幾份不怎麼樣的工作,最後靠開出租車為生,和女人分道揚鑣成了必然。
失意落魄最助長一時衝動,就像借酒其實澆不滅哀愁,在一個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和一向愛慕他的大排檔老板之女上了床。
酒後亂性沒有保護措施,懷孕不是意外而是注定。這在小城是件不大不小的丑聞,奉子成婚則是最體面的收場。
給彩禮,收嫁妝,鬧洞房,迎接新生命,拼命掙奶粉錢,面對昔日痴戀他如今罵他窩囊的老婆……
他就像不知疲倦踩滾輪的倉鼠,甚至沒有思考這一切的時間。
等少年回過神來,他已人到中年。
中年危機是有錢人的特權,可以買跑車追年輕女孩。普通人如他,只能坐在自己的破爛出租車里,等客時慢慢點一支煙,漫無邊際地發呆。
然而,現實發展果然就是這麼俗套,他等來了她。
世界上有這麼多小城,小城里有這麼多的士,那個闊別已久的女人,唯獨上了他的那輛。
兜兜轉轉,她依舊孑然單身,而且事業坎坷。顯然,大城市不是舊情人,不會撫慰所有心碎者。
而這種撫慰,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家庭與綺夢拉扯,他人生中第一次混淆油門與刹車,煎熬又不舍地,衝向懸崖,一往無前。
直到被女兒發現。
“那個女的……有家庭了嗎。”
爸爸沉默的時間實在太長,萬姿忍不住從中截斷。終於有一日,她可以跟他如成人般平等地對談。
可再怎麼開明,談及他的出軌對象,她依舊心存膈應。避開他的目光,她難得囉嗦且不免局促。
“如果她是單身,你們還互相喜歡,要過就在一起過吧……放我媽自由,這樣她也能再找一個她喜歡的……”
“如果她不是單身,我覺得你還是別想了……說明人家已經翻篇了,已經有了新生活……”
“總之你現在和她還有聯系嗎,有的話——”
“她啊……”
“已經死了。”
被人扼住咽喉般,萬姿猝然收聲。眼睛真如缺氧似地瞪大,定定鎖著爸爸。
“啊?”
“……她長了壞東西。”
這是小城說法,指代一切令人諱莫如深的惡性腫瘤。
爸爸方言講慣了,就連普通話也略帶鄉音,伴隨低沉的男人聲线,浮著一種無能為力,質朴而漠然。
“所以沒辦法。”
“什麼時候的事情。”
在震驚中勉強發聲,萬姿頭一次發現,人的味蕾原來也是後知後覺。
否則為何咽下霜淇淋這麼久了,此刻舌根卻泛起稀薄的苦味。
“前段時間吧。”
爸爸倒是出奇的鎮定,甚至捉到她的錯愕時,一笑置之。
“都是這樣的……你們這代分開了,就是各過各的……我們這代分開了,很多說沒了就沒了。”
頓了頓,唯恐她誤解似的,他又很快補充:“當年……之後我一直沒跟她聯系。”
“是有共同的同學幫忙喪事,然後跟我說的。”
扼在咽喉的手持續施力,萬姿說不出話來。
刹那間,她恍然明白爸爸為什麼要來香港,離開小城一段時間,呼吸陌生城市的一口空氣。
但如果她不問,他什麼也不會說。
“沒事沒事,你還可以找別人,不要想那麼多……”
“實在不行離婚了,留在香港住一段時間,你跟我媽分開住也挺好的,這里什麼人都有……”
心跳得無序猛烈,明明該感到痛快的,可萬姿幾乎是在胡言亂語。
就像騎上少年時期流行的死飛單車,把疾風景色甩在身後,明知接踵而至就是超級大拐彎,慌張又要裝腔——
然後,她被人握住了車龍頭。
那句小城方言散在偌大的公園里,只有她能懂。他在笑,也在擺手。
“萬姿,爸爸是老人啦。”
心瞬間空了。
緊接著所有情緒猛地涌來,低頭捂住臉,萬姿泣不成聲。
原來二十幾歲的人了,在某一刻總會重回童年,一樣哭得淚雨滂沱。
“不要哭啊。”
窸窸窣窣,是爸爸從口袋掏出紙巾遞給她。如今,他的確和所有勤儉節約的老人家相似,在哪家餐館吃飯,就一定會帶走哪家的紙巾。
可他分明又露出那種親切而疲憊的神色,跟十幾年前,帶她埋葬小鴨子時,如出一轍。
“沒辦法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回到十幾年前,回到新舊世紀交替之際。
那時,千年蟲危機陰霾散去,小城正流行過聖誕節,《英雄》是本土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大片,世界的主色調是後來被歸為“Y2K風格”的夢幻粉紫色,所有人都在快快樂樂地擁抱千禧年。
她不過是一介小孩,卻像任何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一樣,覺得她活在最好的年代,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
尤其是她,有個無所不能的父親。
但她並不知道,《英雄》中,刺客殘劍、飛雪、無名永遠不會老去,因為他們死在了電影里。
可在父親牽著她走出影劇院的那一刻,在父親給她解釋劇情的那一刻,在父親笑著問她以後要嫁甄子丹還是李連傑的那一刻,歲月已經決絕地,一格格向前走。
世世代代,不再回頭。
“別哭了傻孩子,沒辦法的,人都是會老的。”
她一直記得這個夜晚,在這靜謐的維多利亞公園。抬頭徒勞地阻止水滴下落,摩天大樓高聳入雲,點亮濃黑天際,卻令人想到梵高的《星夜》。
二者相比,像是滄桑和童真的區別。
隔著模糊的視线,她望見另一雙淚眼,含著千言萬語,又終歸沉寂。
他始終沒有哭出來,從頭到尾,只是平靜地看她,平靜地直敘。
“還有啊,萬姿。我欠你一句話,應該從來沒講過……”
“這麼多年,爸爸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