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是出去透透風,不如說是讓風透進室內。
出乎萬姿的意料,爸爸帶她去了媽媽主理的海鮮大排檔,離家只有一街之隔。
今晚因熱帶風暴暫停營業,店被鎖了大半天,於是卷簾門一開,所有淤塞的空氣瞬間撲面而來。
有種說不出的蕭索。
“我餓了,煮點夜宵。”
也沒問她吃不吃,爸爸自顧自進了廚房。隨著他的腳步,循著他的目光,萬姿不由得呼吸一窒。
只見一大個不鏽鋼水槽里,全部都是方才餐桌上的黃油蟹。
應該全部都是,媽媽准備留給她的。
“你知道怎麼做螃蟹嗎。”爸爸拿起一根筷子。
“不知道。”
“那你會做什麼菜?”
“都不會,沒興趣。”
“……”
被她的坦然折服,爸爸忍不住眯眼:“虧你媽媽開大排檔這麼多年,自己女兒竟然對做飯沒興趣。”
低落的情緒,稍微走高了百分之一,泡在這淺笑聲里。
萬姿的臉仍然黯淡,聲音卻柔軟了些。
“……還不是因為老媽的原因。”
她是跟媽媽學過做飯的,在高中畢業的那個假期,在媽媽的強烈要求下。
她本以為趁著上大學前,媽媽想教會她如何照顧自己。然而因為手生,她切菜慢慢吞吞,媽媽看得不耐煩了,直接脫口而出——
“你麻利點!都這麼大了,以後嫁人如果什麼家務都不會做,你婆婆會罵我沒教好!”
“我管她!你這麼擔心,那我以後不嫁了!”
彼時萬姿也是年少氣盛,震驚之余當場就這麼嗆了回去,一摔案板,跟媽媽大吵一架。
從此之後,她再沒精進過廚藝,更違背媽媽的期望,今生注定成不了賢良淑德的類型。
現在想來,那是她們之間鴻溝般的分歧,第一次顯現端倪。
“哎……你和你媽……”
這些事情,爸爸當然都是知道的。可明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他最終搖了搖頭,從水槽挑出一只螃蟹。
“對做菜沒興趣不要緊,有些常識了解一下沒壞處。”
“殺螃蟹的話,要把它先翻過來。這是嘴巴,看到沒有?”
說著拿起筷子,爸爸速度很快——
“這樣用力捅進去,再從它屁股刺出來,中間一定要再扭一下,確保穿過心髒……來,你試試?”
但睜大了眼用力皺眉,萬姿根本沒有接的意思。
仿佛兒時點開好友發來的鏈接,本以為是治愈系動畫,卻猝不及防看到一個恐怖片彈窗——
螃蟹是肚皮朝天的,甲殼泛著慘白色澤。
死亡正處於進行時,它嘴巴到胸腔貫穿半根筷子,八只細腳扭曲地掙扎不休,連帶被束縛的兩只蟹螯都顫動著,一對豆豆眼更轉得要爆裂出來了,像是某種瘋癲至極的舞蹈。
任誰看,它都在無聲又淒厲地尖叫。
不知為何,萬姿瞬間想起梁景明的父親。
他死的時候,腦袋上也嵌著一個狗臂架。
“不要不要,別給我。”
爸爸還在把螃蟹遞過來,如同一串蠕動的異形糖葫蘆。越看越難受,萬姿連忙後退著擺手,眉頭蹙得更緊。
“我不殺,太殘忍太可怕了。”
笑了笑,爸爸倒也沒有強求。筷子往深處一捅,干脆利落解決了螃蟹。
清洗,斬件,下鍋,所有事情完成後,他才抬眸瞥她一眼。
聲音也是不緊不慢的。
“萬姿啊,可你媽媽殺了一輩子的螃蟹。”
“你就是這麼被養大的,靠她每天每天……這麼殘忍又可怕。”
喉間似被復上海綿,慢慢把水分吸干。那種灰塵般的壓抑之感,又跟著爬了上來。
萬姿不說話了,望著水面上伸出的蟹腿。柳枝般無辜柔軟,還在輕輕地神經性抽搐。
是不是沒有腦袋,就不會覺得痛了。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媽媽很凶,很焦慮,逼你吃這吃那,對你要求很嚴格,但怎麼說呢…………”
頓了頓,爸爸又對上她的視线。
“因為你媽媽是家里的大女兒。”
“我們那個年代,家長都忙著干活,哪里有時間教育每個小孩。都是對第一個小孩特別嚴厲,讓她多謙讓一點,帶好弟弟妹妹,你外公外婆就是這樣的。”
“所以你媽媽不自覺地,也會這樣對待你。”
“她不是當了媽才開始犧牲,是一直都把好東西讓給別人。只不過以前讓給弟弟妹妹,現在是給你。”
不是聽不明白道理,可萬姿也覺得委屈。憑什麼一向懂她的爸爸,這時候要替媽媽說話。
扁著嘴,小小聲,她有點不服氣:“你又沒跟她一起長大,你怎麼知道。”
“傻孩子。”爸爸笑出聲來。
可這笑里,裹含著一聲嘆息。
“因為在我家里,我就是那個最小的弟弟啊。”
“你是獨生子女,現在生活條件又好,所以沒法想象以前有多艱難。大姐都過得很辛苦的,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都必須很寵著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
“那時候糧食也緊張,家里但凡有塊肉,基本也是爸爸和弟弟分著吃,畢竟爸爸要勞動,弟弟要讀書,其他人有肉湯拌飯就很好了。弟弟留點肉給姐姐,爸媽夸的也是弟弟懂得疼人。”
“現在想想,真的很可憐。大姐不過也是小孩子,怎麼會舒服。但爸媽也不容易,有那麼多小孩要養,哪管得了誰每天心里難受不難受,讓你吃飽飯讀完高中就不錯了,還能怎麼樣呢。”
邊說邊給鍋里加水,爸爸煮上兩袋泡面。這是小城本地特有的品牌,調料粉包經年未變。
一撕開,舊日的味道瞬時漫在眼前。
“我們這代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辦法。”
鍋咕嘟咕嘟地燒著,萬姿再度沉默下去。爸爸講得很散,但她清楚他的深意。
就像一輩子開廉價海鮮大排檔的媽媽,理解不了螃蟹可選擇人道屠宰;在飢饉中被粗糙養育成人的媽媽,也理解不了她過度細膩的情感訴求。
這是無解的難題。
“可是,為什麼辛苦的總是大姐?”
但萬姿還是不甘心,為媽媽,為姑姑,為無數具名不知的大姐,明明還有能幫忙的其他兄弟姐妹。
然而爸爸顯然誤解了她的意思,平淡而不假思索地,像在陳述一個舉世公認的事實。
“如果頭胎是男的,就未必會生那麼多個了。”
一時間,只有面湯劇烈起伏的響動。
如同愈發昂揚的軍鼓,催促戰士上場殺敵。可再下一秒,卻被切斷成靜音。
關火舀起,爸爸給她盛了一碗。的確是餓了,萬姿機械地把面送入口中。
蟹膏都溶在佐料湯里,人工和天然的谷氨酸相互糾纏,匯成滌蕩唇舌的奇香,可她卻嘗不出什麼咸淡。
視野前方就是大排檔收銀台,擺著一機櫃的共享充電寶。
就像一些女孩。
自幼沐浴著小城的陽光,她也洞悉此地的陰影。
在某部分人看來,生姐姐是充電寶,生弟弟才是手機,充電寶的唯一作用便是為手機續航,沒有任何獨立存在的意義。
按照香港人的說法,充電寶又被叫做“尿袋”。
便攜,不重要,用來干髒活,默默承接主體各種不堪入目的汙濁。
萬姿自知是幸運的,被排除在尿袋之外。
算是摸到一張人生的小額彩票,手腳雙全,身體康健,父母普通但視她為掌上明珠,家境一般也沒讓她真發愁過錢,成長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主旋律中,她經歷的唯一插曲,便是爸爸出軌。
那時候周圍所有人,尤其女人們都在勸。仿佛過錯方,是耽於痛苦不願輕易原諒的媽媽。
正如爸爸所說,前一代家長讓小孩吃飽飯讀完高中就不錯了,還能怎麼樣呢;彼時她們對媽媽語重心長:“男的只糊塗過一次就不錯了,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糊塗過幾次,懂得悔改就不錯了,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悔改了心里還有別人,懂得回家就不錯了,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不回家了,沒跟外面那個女的有小孩就不錯了,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跟外面那個女的有小孩了,不是男孩就不錯了,還能怎麼樣呢。
是啊,還能怎麼樣呢。
不過就是輪回的人生。
面條很燙,很多。
近似一根根細長的手指,捂住她欲言又止的嘴。但最終,萬姿還是沒有把話吞入腸胃。
其實她一直想問的,不單單是此時此刻。
“爸,我出生的時候,你發現我不是男孩,有失望嗎。”
等著答案,一顆心奔跑到喉頭。然而爸爸只是輕笑起來,埋頭慢慢剝著最後一條蟹腿。
然後才把眼神遞給她,連同雪白蟹肉一起。
“那你長大的時候,你發現我不是有錢人,有失望嗎。”
“……”
哽了一瞬,萬姿幾乎有種被捉奸在床的慌亂:“你不能偷換概念,有錢人跟男孩是不對等的,你這樣也是潛意識覺得男孩更好——”
“所以你覺得有錢人比沒錢人更好?”
“當然了!”
“那你為什麼要跟那個小男朋友在一起,不去賺你媽所說的兩千萬?”
這次真沒話找補,萬姿徹底僵住。
爸爸倒愈發暢快,笑得仰身靠在椅子上起伏。最後實在是累了,從兜里摸出一包煙,叼了一根在嘴里。
“好啦,不為難你了。”煙盒欲收回口袋,他卻又折轉到空中,“來一支嗎。”
“我——”
“別裝了,我知道你會抽。”
徑直把煙交給她,爸爸點燃自己的。深吸一口,話語彌散在白霧之後。
“以前你大學放假回家,我就在你包里看見打火機了。”
“想抽就抽吧。”
言至於此,也沒什麼好推的了。
夾煙點火,任由煙草味灌入肺部,飄忽著充盈在體內,萬姿等待自己一點點復蘇過來。
她不看爸爸,爸爸也沒有看她。兩個人相對而坐,只讓煙霧無聲地說話。
像是來自不同陣營,卻同時躲入戰壕的逃兵,周遭風雨如子彈般掃射,他們連對峙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過各自倦怠著,享受一根煙的沉默。
“願意說說,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摁滅煙頭,爸爸終於開口。
當然知道“他”是誰。萬姿垂眼,把最後一截煙灰磕進面碗里,其上浮著一層薄油。
仿佛在往流膿的創口撒胡椒粉。
“十八歲,在港大讀大一。沒房沒車,還有個雙胞胎弟弟。爸爸去世得早,媽媽長期住院。家境挺差的,甚至還在領救濟金。”
“反正就像媽媽說的,是個用腳指頭想都知道不靠譜的男朋友。”
“那你還跟他交往?”
“誰叫我喜歡他啊!”
大笑起來,再續上一根煙。這兩件事,萬姿根本無法自控。
就像她沒法克制心聲,囈語般地淌了出去。
“其他再有錢家境再好長得再帥的男人……”
“對我來說,都不是他。”
“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可憐我。”
恍惚片刻,轉瞬被爸爸的眸光刺醒。斂了笑,萬姿猛吸一口煙氣。
“我不是那種愛上人渣要死要活的蠢貨,還沒到那個地步。”
“是我最近發現他有事瞞著我,今早跟他攤牌吵架了。我沒有冤枉他,可他犯的錯誤不大不小,剛好處在原諒和不原諒都可以的邊緣,這最讓我難受。”
“其實他也有他的苦衷,人已經是難得的好。”
手機一直在彈出提示,未接電話和未讀消息。從早到晚,從未停歇。
只要渙散看去,屏幕晶瑩得宛若一滴眼淚。
“但可能,沒我想象的那麼好。”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一口接著一口吞吐,仿佛答案藏在雲霧之中。
接住爸爸的投球,在手中把玩許久,萬姿最後又擲了回去,勾起一點笑容。
“難道你不勸我分手嗎?你不擔心我虧兩千萬?”
“說實在話,你覺得兩千萬很多嗎。”
“如果你打定主意,就以後在香港生活。”
若有所思地,爸爸也敲出另一支煙,可不再急於燃著。
直望進她的眼睛里,這是他今晚最認真的時刻。
“我是覺得,兩千萬在這里夠花,但在香港,或者在任何大城市都一樣,只夠你買一套稍微好點的房子。你仍要上班工作,仍要應付家長里短,認識的仍是同一幫人,生活不會有質的飛躍。你如果沒有任何本事,想單靠兩千萬翻身,這只會讓你變成香港最窮的富人,或者最富的窮人。”
“再說拆遷這種事情,還是有變數的。如果你真的很認錢,我不覺得這是一條捷徑。更何況,本來數額也沒有大到值得你倉促結婚。”
“人一輩子是很長的,你以後還會遇到更多的錢。但你要記住,你自己的人生永遠比這些數字重要得多。”
“你是無價的。”
有暖流蜿蜒著匯入心田,嘗起來還是甜的。萬姿繃著臉,極力掩住今天以來,唯一真正感受到的慰藉。
可一切逃不過爸爸的眼睛,她笑他也忍不住笑,語氣更放緩了一些。
“至於為什麼不勸你分手……”
“你知道嗎,作為父母,誰不希望自己小孩萬事順利,千萬不要經歷這種挫折。但作為個人,我很羨慕你,真的。這種讓人忽略現實年齡差距的感覺,太珍貴了,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擁有也不一定能夠把握。這就是年輕啊。”
笑意更濃,爸爸的神情愈發明亮。
“你等到我這個年紀你就知道,跟誰過過到最後,其實都差不多,很多事情不重要的,時間過得太快了,最後只剩下回憶了。”
“也許你跟他走到最後,也就那麼回事。但如果是我勸你分手,破壞了你的感情,你反而可能會很放不下這個人。你可能會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幻想你真正想過的人生,美化這段感情,美化這個人。反正等人老了,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比起感情試錯,我更不希望看到你經歷這些。”
“這些才是對你真正的折磨。”
煙仍夾在手里,爸爸似乎忘了點燃。那些本該跳動的星火,仿佛轉移到她的胸臆。
萬姿怔怔地看著他,被某種溫暖炙烤到難以呼吸。
她被他擊中了,這根本不是家長式的說教抑或心靈雞湯。
這是人類能留給另一個同類的,毫無保留的極度的坦誠。
她很難不想到他的第三者,那個令他念念不忘的初戀。
不知為何,她有點難過。
“爸,我一直覺得你跟別人,特別是別的男人不一樣,特別是在這個小地方。”
詞斟句酌,萬姿審視著他。從小她就朦朧覺得,父親是本破損的古籍,用她似懂非懂的語言寫就。
她從來沒有讀明白過,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翻開。
“你很愛看書,也不喝酒,性格也很好,我小時候也花很多時間陪我……很多爸爸跟死了一樣,都做不到這些。而且我覺得你是有能力的,媽媽的大排檔你幫了很多忙,你從來不說自己的功勞。”
“有件事我印象特別清楚,十幾年前參加某個親戚的婚禮,我坐在小孩桌,你坐在大人桌。所有人都在喝酒,喝得紅光滿面,可我看到你就坐在旁邊,幾乎是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什麼。這就是很多年來我對你的印象,你隱藏得很好,但你一直魂不守舍。”
“你為什麼要留在這里?又為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為什麼要娶媽媽?你們明明不是一種人……你是有本事的人,可為什麼沒有做出什麼?”
“你是不是……一直在自我折磨?”
不由自主睜大眼睛,她不想錯過爸爸的任何表情。然而這次,他埋首去點香煙。
再抬頭,已是一張沉靜自若的臉。
“我哪里沒有做出什麼,你不要這麼看不起你爸。”
他微笑起來,坦然和她對視著。
“你就是我最好的作品了,你還沒有感覺嗎。”
“萬姿,不要懷疑。”
她幾欲張口,然而他速度更快。柔和又堅決,令她的追問胎死腹中。
“我這輩子最在乎的人一定是你,沒有第二種可能。”
沉默如蜻蜓點水,不過是幾次眨眼。
交睫之間,腦海中回閃過很多往事,就像飛速向前撥動的紙頁。
然而爸爸這本書,卻又合上了。
也許他不想讓她翻開,或者說,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翻開。
也許再親的人,也各有各的路要走。
“如果媽媽也能這樣跟我說就好了,能認為我是她最好的作品。”
最終,萬姿還是岔了開去。
“她肯定這麼覺得啊,雖然她從來不說。”
不假思索地,爸爸有種幾近寵溺的無奈。
“不要質疑你媽媽對你的在乎,我從小到大都這麼跟你講的。她可能讓你難受了,只因為她太把你放心上了。”
“老實講,你媽媽只會比我更愛你。”
百感交集凝於一點,萬姿登時有些心碎。
兩邊的愛都溢漫到這般地步,又如何衡量誰多誰寡。爸爸不過無助地,希望她喜歡媽媽。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可沒人知道,她也無助。
而眼前人仿佛在說,她什麼都可以告訴他。
“有時候,我挺害怕的。”
於是萬姿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
仿佛終於跪入狹小的告解室,耳畔隱隱有唱詩班歌聲,縹緲縈繞,宛若聖光。暴雨中的大排檔何嘗不是教堂,只對她一人開放。
都這時候了,她到底可以放松下來了,交付出最脆弱的秘密,跟神明,跟最親的人,赤裸如羔羊。
“我會在某個瞬間,突然發現我很像媽媽,特別說話罵人情緒失控……但我不想,也沒辦法成為她這樣的媽媽,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當媽——”
“不行萬姿!你不能不生!”
歌頌人世溫暖的唱詩班,猝然被集體掐住喉嚨。
教堂同時消失了,原來還是大排檔。
她呆呆地看向父親。
“不行,你不能不做媽媽,這是底线問題。”
顯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爸爸又說了一遍。在重復中婉轉,在重復中緩和。
真情實感,意味深長。
“我跟你媽年紀都這麼大了,已經老了,以後都會死的。那留你一個人怎麼辦?我們怎麼能放心?以後誰來照顧你?我自己是男的我知道,我跟你講實在話,男人靠不住的……”
聲音在絮絮叨叨,是拉長的鋼卷尺,尺殼被她攥在手里,回收鍵不是她按的,但不妨礙鋒利鋼條奔涌而來。
她被割得血肉模糊,可也抓住了關鍵。
“底线”。
萬姿終於回過味來。
在爸爸看來,她可以抽煙,可以跟不靠譜的小男生談戀愛,可以在感情中盡情試錯。
但她不能不生小孩。
這是他給她劃的底线。
“弟弟吃肉,姐姐有肉湯拌飯就很好了。弟弟留點肉給姐姐,爸媽夸的也是弟弟懂得疼人。”
她之前還是沒有聽明白,直到現在。
他給你的,才是你的。他不給你的,不是你的。
“你剛才問我,你出生的時候,我發現你不是男孩,有沒有失望。”
真正摁滅香煙,休息間歇結束,從同一條戰壕爬出,他們到底隸屬不同陣營。
牢牢盯住她的眼睛,爸爸仿佛在瞄准著什麼,毫不自知,又不留痕跡。
“實話實說,是有不開心。”
“當然不是因為重男輕女,你知道我就不是這種人。”
“是因為我擔心,人生對你來說會比較不容易。你要比男孩子更勤奮,更努力,更能吃苦,更面面俱到,有時候才剛剛好能取得跟他們一樣的成績。”
“我知道這很不公平,對你要求非常高。但沒辦法,你爸爸我只是普通人,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是我定的。”
是你定的。明明是你們定的。
明明一直他媽都是你們定的。
慍怒在體內瘋狂亂竄,可萬姿根本張不了口。
眼前是最軟弱,也是最愛她的敵人。如果她強求,他最終不得不把勝利雙手奉上。
可其他人,只會更壞更凶。
而且數不勝數。
所有持續逃避的現實,在此時此刻,她也終於認清楚了。
男友是有所隱瞞的。媽媽是窒息焦慮的。爸爸是設有“底线”的。
他們都很愛她,他們都有所求。
原來人間根本沒有神明可言。
她必須自救。
“哎呀爸,你這麼緊張干什麼,我開玩笑的。”
人不置身絕地,不會想著反擊。
出聲的一瞬,她終於感覺真正的自己回來了,情不自禁想攥拳,身體里盡是力氣,盡是對破壞的渴意。
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鼓噪得幾乎躍出胸腔,水晶指甲在桌下嵌入大腿,疼痛令她清醒,也令她換上社交場合的慣用假面。
她早知道怎麼對付父母,還是用她信奉的叢林法則。
不需要跟他們吵,只要混得比他們好就可以了。碾壓他們,恫嚇他們,用金錢用權力用成就,過他們想都不敢想的,真正意義上的人生。
但在這之前,她必須忍著。
“生,我當然生,至少兩個或者三個吧?”
粲然一笑,萬姿迎接爸爸的審視。誰不會瞄准,誰不會偽裝得毫無瑕疵。
“那到時候小孩多了要買大房子,爸爸可要幫我呀。”
“當然了,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誰欺負你我不會放過他,但你也要善待你自己,想清楚自己的出路。”
四目相對,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眸。寸步不讓,他們像是拉著一段看不見的繩索。
兩端被繃得筆直,他們在暗中角力。
又痛又爽。
萬姿咬牙。
她知道爸爸沒有買她的賬,因為她所有的縝密和深沉都承襲於他,她在他面前就是透明人,她要頂不住了,但她必須頂住——
然而所有蓬勃斗志,猛然地被震驚吞噬。
好像有什麼,闖入了余光。
大排檔旁的街邊,的確有個人正徑直走來,在磅礴大雨中,渾身都濕透了。
個高,年輕,孤單,他甚至沒有帶傘,只穿著套頭連帽衫,背著一個雙肩包。
平時挺拔的脊背,此刻有些萎靡不振,只有那雙眼睛是亮的,那雙看向她的琥珀色眼眸。
他仍是那只落水的小狗。
頃刻間什麼都忘了,萬姿喃喃著抬起手。
顫抖地,聲音和指尖一起,朝向梁景明。
“爸!就是他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