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252章 禍亂朝綱的貴妃(77)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光啟叁年除夕,肅國兵臨城下,長安城即將淪陷。
除夕夜下了一場盛大的雪,整座城市埋在厚厚的白雪中,像是一場濃重的葬禮,滿城門戶緊閉,晨時雪停了,天光鋪泄,被滿城白雪映得晃亮刺目。
整個國家的武將和壯士都被抽調去了邊塞一路抵御外敵入侵,可入侵者仿佛掌握了他們所有的排兵布陣,強將一個個身死,一次次地全軍覆沒,這些軍情與謝旋周病重被俘的消息,令大梁百姓幾乎喪失了斗志。
光啟四年,一月初一,寥寥幾千的御林軍守衛皇城,長安城門幾乎空虛的關頭,叁千冠袍的文士出現在了城牆上,青冠白袍,手中並未握著書卷,而是橫執一柄長劍,為首之人正是長安第一公子謝殷風。
高處風大寒意呼嘯,滿城武士無用,最後竟是謝岑丘帶著這群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擋成了大梁最後一道防线。
他們與滿城無人掃的雪色融成一色,堅定地站在高處。
城門下已經有人在撞門,謝岑丘自身後拔出一只長箭,彎弓搭箭,猛地一箭射出,緊接著搭上叁箭又是叁箭齊射,城樓下為首的將領中一人險險躲開,另外叁人當場被射下馬,敵軍數萬兵馬在城下山呼著衝鋒。
“殷風先生,我們下去了。”
城門終被撞破,騎兵首先躍過護城河,舉刀衝入。
長安城中所有門戶緊閉,沒有一人看到那些平日里清高潔傲的文士們,此刻渾身浴血廝殺的模樣。
那是與吟詩采風的書生形象截然不同的風姿,此時他們單是一個個守衛大梁,保家護國的男兒郎。
……
春曉在宮中接到謝岑丘私自帶人去阻擋肅國兵馬的消息,驚得從榻上坐直,幾步走下來,狠狠皺眉,“他怎麼能這麼莽撞!難道叁百御林軍還看不住他嗎?”
自從謝關元遇害後,謝岑丘便被她控制著,只不小心讓他逃上了一次戰場,便又捉了回來,死死關在謝府,半步不允許出去。
沒想到在肅國兵臨城下,長安即將城破這一天,他竟然闖了出來。
池月跪在地上,眼中帶著熱淚,磕頭道:“娘娘,娘娘,太後娘娘,池月不知您是有何打算,只是叁公子真要撐不住了。他的那些門生,那些成日念書的男子能擋住什麼敵人?如今正門外已經被鮮血染紅了,可他們偏偏即便身死,用屍體堆成防线,也沒有讓肅人進犯一步!娘娘,池月求求您,您救救他們,救救叁公子吧!”
池月磕得額頭帶血,滿臉是血,悲愴無助。
春曉死死咬著唇,心尖顫抖,呼吸節律都無法平穩,她壓低聲音道:“備馬,通知司首輔,攜皇城內全體御林衛迎戰外敵。不惜一切代價,將謝叁郎護住!”
春曉對這個國家並沒有歸屬感,也沒有熱愛之心,她無法理解謝家人的忠誠與熱心,但是她不想要謝岑丘就這樣送死。
馬蹄踏在雪地上,微微打滑,濺起雪泥飛起,她從深宮內出發,驅馬去東城門。
司庭帶領的御林衛比她還要快一步,抵達城門下,滿目都是被鮮血染成的紅雪,那些平日里溫文傲然的公子們此時在白衣紅透,屍體堆迭著,在城門處堆成屍牆。
她從遺體中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她記得有一個還曾向謝岑丘提親,想要迎娶她,有一個為她寫了許多許多詩,將她比作天上明月神女,十分善於奉承她,是一個十分風趣的小才子……
她以為自己落淚了,卻沒有摸到眼角的淚痕,她毫不猶豫棄馬,抽劍揮開旁人,快步跑上城樓。
此時城樓上也滿是敵軍,御林衛正與他們纏斗,御林衛的人數占優勢,再過些時間便能將城牆上的敵人殺盡,她環視搜尋那人,眼尾輕頓,她瞬間看到了在城牆邊沿一劍掃開敵人的謝岑丘。
此時謝岑丘白衣濺滿了不知是誰的鮮血,唇色發白,美玉般雋秀溫雅的面龐上血跡凝集,令春曉震撼的是他那一頭長發不知何時被齊肩斬斷,此時只余短發在肩頭隨風而動,微微遮掩著他的面龐……
“小叔叔!”
她驚呼一聲,向他衝去。
男人動作微微一滯,偏頭朝她看來,眼角濺上的一滴血珠,像是這位如玉君子滾落的一滴血淚,慷慨悲壯。
他格開長劍,掃開幾個肅人,見局勢被御林衛控制,唇角輕扯,苦笑了一聲。
他輕輕依靠在城牆上,手中長劍垂落,黑色的短發微微搖晃,襯得膚色極白,像是一堆雪塑成的男子。
“小叔叔。”她跑上前,卻不敢觸碰他,春曉不知道他身上哪里有傷,他半身都是鮮血,黑與紅與白交襯得極其醒目。
“謝春曉。倘若你的這些人早來一刻鍾,這許多哥哥便不用死了。”
謝岑丘靠在髒兮兮的城牆上,他沒有下樓,卻一直聽著下方的喊叫著,他們十分勇敢,他漸漸聽著那些英勇的熟悉的聲音,一個個消失,甚至看到了堆得那般高遠的屍地。
他沒有看她,目光放空著,不知看向何方,手邊長劍血珠滑落,謝岑丘輕聲道:“謝春曉,他們都十分熱愛這片土地,他們忠愛這個國家,他們都是大梁兒郎,每一位都有拳拳愛國之心,可為何,你卻對這個國家沒有半分憐意呢?”
他眼角淚水劃過血跡,混成血色,砸落在地面一片血色汙糟的雪泥中,指尖顫抖著,像是強壓著什麼情感。
春曉捂臉哽咽,她從一開始便知道看似灑脫不羈的謝殷風,骨子里還是一個精忠報國不惜犧牲的謝家人,會走到如今局面,她早已料到了不是嗎?
春曉握緊拳,忍住哭腔,沉聲道:“小叔叔,你罵我吧。”
若是痛恨,仇怨她,便狠狠地罵出來,“無論罵我什麼都好,你不要憋著……謝岑丘,你這樣我會害怕。”
春曉不相信愛情,身世伶仃令她渴望又眷戀親情,她可以放棄一千次愛情,但親情卻會讓她狠不下心。
可謝岑丘卻沒有罵她,他靜靜沉默著,像是耗盡了力氣。
不知何時,朝陽躍出了雲層,鋪滿這片雪色的大地,柔軟的橙色日光落在謝岑丘的黑發上,像是夕陽一般,將他的側臉勾勒得寂寞又無望。
許久,他沉吟道:“軟軟,你是不是已經不需要小叔叔了?”
春曉一愣,還沒有說話,他便又繼續講道,像是嘆息像是悵惘:“軟軟長大了,為何小叔叔總還覺得你依舊是當初怯生生拉住我衣角不放的小丫頭。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從馬車上下來,見到你抱著個頭破血流的小子哭得像是天塌了,又可憐又笨,當時我想著,若是我不幫你,怕這丫頭得記恨我一輩子了。”
他像是陷入了回憶,一點一點說著那些往事,將那些事以春曉不知道的視角展開來說,那些在她看來尋常的日子在他眼中,像是永遠籠罩著一層燦漫的光,被他藏在記憶里,當做珍寶。
說了一會,他閉了口,抬指碰了碰虛無的日光,道:“很漂亮的晚霞,軟軟你看。”
這是朝霞,並不是晚霞。
春曉沒有糾正他,她的聲音冷靜下來,道:“小叔叔,你可後悔當初帶我回家?”
若是當初謝岑丘沒有將她撿回國公府,便沒有如今這個攝政霸權,賣國求榮的皇太後,若是任她餓死在那個災年,大梁便不會遭到如此大難,謝家也不會如今日這般分崩離析。
她等著謝岑丘回答,他一點點站直身子,沐浴在一層溫暖的日光里,城牆上已經被清干淨了,此時除了風聲和下方縹緲的喊聲,像是陷入了另一個時間的寂靜。
“從不悔。”他那雙溫和的睡鳳眼沒有笑意也是溫柔的,黑發的短發溫柔地被風吹拂,掃在他的下頜,“謝殷風從未後悔遇到你。”
他道:“只是自責。軟軟,我沒有教好你。謝岑丘愧對謝家列祖,都怪我在你成長過程中只顧帶你學些勞什子的詩禮六藝,仁義家國都未為你講清楚,你不明白國家對你我的意義,如何會善待這個國家?我不怪你,天下人都不能怪你,只能怨我,是我謝岑丘沒有將你教好。”
他輕笑:“想我前半生瀟灑恣意,後半生卻只覺得自己……愧對於天,愧對與地,有愧於大梁,有愧於謝家,有愧於你,謝春曉,我該死。”
春曉一瞬間淚流滿面。
謝關元,謝岑丘都自責自己沒有教好她,他們都認為是自己失職,導致她成為現在的模樣,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她天生就是這般模樣,她做得所有惡事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他們世代守護的信仰和國家,如今在她的手中破滅了。
他們是忠肝義膽,不屈不撓的大梁兒郎,而她卻只是一個居心叵測的外來客,她根本不值得他們維護。
“軟軟。”他叫她,語氣一如往常,“可惜我是謝家人。我曾那般堅定地以為,我能陪伴你一輩子。”
高處的寒風瘋狂地吹著他們的衣袍和發絲,她仰頭看著他,仿佛曾經濡慕的小姑娘。
他輕輕一笑,“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一生我便代謝家隨國而去,若有下一世,前塵往事不必追……我再與你,細細說相思。”
朝陽與白雪輝映下的光芒,溫暖又荼蘼,雲飛煙散血腥氣飄蕩入蒼穹,天宮依舊,人禍不絕。
血色白衣的公子如折翅之燕,自高高的城牆上一躍而下。
“不要!”
春曉目眥欲裂,撲到牆邊,徒然伸手想要捉住那抹白色。
她眼睜睜看著小叔叔墜入洶涌護城河,河下機關暗道無數,一抹淒艷血色暈散,寬袖在水面被吞噬,有肅國的敵軍被斬殺丟入護城河,不斷填入,他連屍體浮出的機會都沒有。
“謝岑丘!”春曉嘶吼,“誰說大梁會亡國,誰准許你以身殉國?大梁絕不會亡國,你是我的!”
“小叔叔,你怎麼舍得就這樣丟下軟軟一個人!你回來……回來……!”
劇烈的情緒波動令她身軀顫抖,險些墜下城樓,最終眼前一黑,只虛虛看到了熟悉的面容,便昏了過去。
(遲遲不肯讓陸拂長大,是因為我舍不得兩位叔叔和司淨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