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390章 女尊國的小紈絝(58)
多多珍重。
柳覬綢輾轉反側了一夜,他總是在暗傷發作,余毒作祟的日夜里,將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從腦海里翻出來,細細琢磨,以此對抗侵蝕骨血的痛楚。
他琢磨一夜,一夜未眠,琢磨不透她的話音,心里卻忍不住因為她的態度轉變,浮現一絲遐想。
莫非,她真的釋然了嗎?莫非,她不再仇視他了嗎?莫非……
柳相第二日起了個大早,雖一夜睜眼度過,但容光熠熠,連雙膝的痛苦都忽略了,今日早朝事務繁多,他自行穿戴好緋袍官帽,那艷麗的緋色襯得他總郁郁的面龐,多了幾分歡欣。
他正在拿起笏板,忽然聽到了小廝在外頭聊天的話音。
今早的鏡湖撈出了一具浮屍,經過建安府尹的仵作鑒定,那是賀家小七,賀春曉。
手里的笏板,當啷落到地上。
那刺痛的雙膝,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折斷一般,跪在地上。
他的腦袋重重磕在桌沿,瞳仁瞬間散大,又激烈地震顫起來,門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卻像是利刃,像是破顱尖刀,將他瞬間擊潰。
當日的早朝,文武百官齊聚,那文官之首卻少了一人,無緣無故,連女帝都不知,向來勤勉的柳相,怎會無故缺席。
而那引起朝堂議論紛紛,御史彈劾的右相,此刻正呆愣在大理寺的停屍間內。
一身緋袍不再齊整,若不是身下輪椅支撐,這個男人仿佛便要癱軟在地。
整個停屍間狹窄陰暗,因屋內那具泡得發脹的屍首,盤旋著出一陣一陣惡臭,令人作嘔。
幾個差役都蒙著面巾,卻依舊面色泛白,胃液翻騰。
可在那女屍身上,有一個男人緊緊抱著她,瘦弱的男人大聲嚎哭著,絲毫沒有身為建安第一公子該有德容儀范。
他是百年世家,從小用無數心力物力培養,蘊育出來的頂級閨秀,一言一行都是京城大家公子的模范,而如今失去妻子的悲愴中,其能做的,也只是發了瘋般抱著她的遺體痛哭。
那具纖弱的身體,不知從哪來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悲愴,他哭得又恨又悲,幾乎泣出血來。
南藏月的天塌了,他的妻主只是與他鬧了脾氣,只是出去上學,只是久未歸家。
他昨晚帶著全部家丁,在外找了她一夜,最後被建安府尹傳喚到大理寺來認屍。
他向來看不起那些以妻為天,毫無原則的夫人,覺得他們不過是一群沒有骨氣沒有原則,活該被女人奴役一輩子的公畜,可他如今卻連成為一只沒有原則的公畜的機會都沒有了。
“賀春曉,賀春曉,你醒一醒。”
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她,她的腰間還掛著他送她的荷包,她只是出去上學,為何會變成這樣?
南藏月漂亮的丹鳳眼紅腫不堪,他一生從未有如此狼狽的時刻,眼裂因為巨大的驚駭與悲慟,裂開一道血痕,他咬破了唇,最後瘋了一樣去吻她泡得發白發脹的唇,他的鮮血沾在她的唇上,他不顧她口中腥臭的水腥氣,咬著她,吻著她。
“我不承認,我不接受,這是夢,這是夢……我不接受!”
他還沒懷上她的孩子,還沒有夫憑子貴,還沒有與她一同白頭,還沒有與她一同看月亮看星星,還有好多未與她一同完成的事。
他規劃的後半生,全是她的身影,怎能接受她的猝然離去。
劇烈的情緒波動,最後令這個身嬌體弱的小公子,暈厥過去。
南家的貼身小廝,紅著眼,將南藏月從女屍身上拖了下去。
他即便昏厥了,雙手依舊擁得緊,無知無覺將女屍發脹的皮膚撕裂,指甲里嵌入了她的血肉。
兩個小廝將公子抱住,最後敬畏又納悶地看了一眼牆角里的右相,退了出去。
停屍房內只剩下兩個差役,和面無表情的柳覬綢。
差役恭敬地喚了兩聲大人,卻被他揮退了。
柳覬綢像是從一場夢里,被他們叫醒了,他扶著輪椅,蹣跚站起來,一米八多的男子,踉蹌了兩步,最後倒在地上,他從地上一點點爬起來。
空空蕩蕩的停屍間,差役都守在外面,只余下他們兩人。
一男一女,一生一死,一個靜靜躺著,一個垂死爬著。
他終於攀附上那窄窄的木板床,蒼白的指節撫上那腫脹扭曲的面龐,一點一點撫摸著她的眉眼與鼻唇,像是將她與自己夢境一一對應。
僵硬停滯的某根神經,一絲一毫,開始工作,開始被觸動,柳覬綢的喉間,溢出一聲悲鳴。
像是失去伴侶的大雁,絕望無助,只有盤旋著伴侶的屍體不願離開。
“小七,小七……賀春曉,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他眼眸破碎又空洞,低低叫著,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
眼淚模糊了視线,又被衝刷過去,他輕輕扣住她的手,喃喃:“你讓我珍重,珍重什麼……”
“阿柳一生所珍重的,除了你,還有什麼……”他收緊手指,緊緊捏住她的手骨,眼淚不斷從眼尾滾落,那根鮮妍的花卉,折斷了花莖,淌出血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賀小七你睜開眼,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柳覬綢張大嘴,仿佛被什麼扼住了脖頸,束得整整齊齊的墨發都散亂下來,龍章鳳姿的右相大人,落魄得像是一無所有的階下囚,那聰慧機敏的玲瓏心救不活他的賀小七,他也想不到其他法子。
“賀小七,我心悅你。你不願意聽,我也要說。我偏要說,賀春曉,我心悅你,我心悅你,我心悅你。一千次,一萬次,千千萬萬遍,我也要說。”
“你煩我……你罵我,你打我。可我偏偏心悅你,即便無法嫁給你,可日日夜夜,每時每刻月圓月缺,我的腦子里,我的心懷里,都想要身旁有你。阿柳十歲,二十歲,叁十歲,一百歲,也是賀春曉的阿柳。”
“我說了這麼多遍,你應當無比討厭我了,那就不要放過我,九泉之下,也來譏諷我,欺辱我……”
因緣際會,他只能遠遠守望,柳覬綢可以接受這一輩子就這樣遙遙相望,可不能接受天各一方。
鈍鈍的銅簪絹花,褪色的粉白如喪花,他撥開了胸膛的衣襟,面不改色,將那絹花的尾簪一寸寸,抵入胸膛,穿透一層層肌腠,直到刺破了那鮮活溫熱的心髒。
窒息般洶涌的痛苦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神情,柳覬綢抿著唇,那閒雅的眉宇間,郁氣散去,唇角抿出一抹靦腆干淨的笑容,將臉頰貼在了春曉的手邊。
要跑得快一點,否則,怎麼在黃泉路上,追上她。
褪色的絹花被鮮紅染紅,艷麗刺目。
春曉從前,總覺得柳覬綢長著一張精致到有幾分早夭之相的臉,總覺得這樣的面相,總有幾分飲恨而終的意味。
而現到終了,他卻不是飲恨而終,而是甘心赴死。
不論身上有多少榮光或是責任,所有的拴著他的枷鎖與桎梏,都阻擋不了他的奔赴,所有的陰謀算計,韜光養晦,在失去了她之後,都失去了意義。
右相柳燕君,前半生求而不得,卻好在死得其所。
(二周目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