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里的酒好香!”李不舔了舔唇。
“葫蘆是他的。”逍遙郎君抬起下巴,示意了下桌子對面的漢子。
李不哦了一聲,轉頭望去,眯眼打量那漢子。
漢子微微一笑,瞧瞧李不腰頭的葫蘆,道:“你也想嘗嘗?”
李不吞了下口水。
“那就來一口吧。”漢子道。
李不遂從逍遙郎君手上取過葫蘆,嗅了嗅,仰頸就飲了一口。
“怎樣?”漢子笑問。
李不握著葫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一會方說出話來,滿面銷魂道:“果然絕了!為了這酒,天涯海角都去過了,沒想卻此處遇見!”
那漢子哦了一聲,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坐下來,共飲幾口。”
“妙極!”李不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又飲了一大口。
那漢子微笑瞧他,面肌輕抽了下,似乎有些肉痛。
這時店家與小二已備好了菜肴食材,擺上炭爐放上湯鍋,將那羊肉、狗肉、驢肉及果蔬流水般端上來,很快便鋪了滿滿一桌。
三人便就著酒大快朵頤,只把鄰桌的崔小玄饞得連吞口水,肉食果蔬尚可抵擋,但那酒香可就幾要勾走了他的魂。
“兄弟貴姓?怎麼稱呼?”李不問那漢子。
“在下姓師,名南生,大伙兒都叫俺阿南。”那漢子道。
“阿南兄弟,可否說說這酒是從何而來?”李不問。
“在離這里很遠很遠的地方,俺遇見過一個女子,也就是這酒的主人……”阿南道。
“這酒的主人?”李不微微動容。
“你說你遇見著了這酒的主人?”逍遙郎君盯著他道,一副意外之至的表情。
“對呀,當時她站在一個大坑前猶豫,俺問她有何難事,她說她要捉一只大鼠,就藏在坑里邊,但嫌坑中汙穢,不想下去。”阿南道。
小玄嗅著酒香,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俺見她肌膚細嫩衣裳漂亮,果然不好弄髒,於是自告訴奮勇,下坑里去幫她捉那只大鼠。”阿南繼道,“沒想那坑里還挺深,溝壑縱橫,俺在黑暗中掏摸了三天三夜,終於捉到了那只大鼠,還一不留神弄斷了三根肋骨。”
玄教眾人不覺間給他的敘述吸引住,水若心中愁困,聽到這里也忍不住好笑,悄對小婉道:“這人好笨,一只大鼠居然捉了三天三夜,還弄斷了三根肋骨,不過毅力可嘉!”
小婉掩嘴悄笑。
李不同逍遙郎君卻是靜靜聽著,一時都忘了喝酒。
“等俺把大鼠交給那女子時,那女子甚是高興,便送了俺一壇子酒作酬謝,說是她親手釀的。”阿南道。
“難得難得。”李不道。
“你賺了。”逍遙郎君竟然道。
“是啊!”阿南點點頭,“俺也沒想到這酒如此好吃,可惜只有一壇,每次出門便裝些在這葫蘆里,偶爾一口,快活勝仙。”
李不拍拍腰頭的葫蘆,赧顏道:“我這里邊也有好酒,本亦想分與你們嘗嘗,只是一吃此酒,便拿不出手啦!”
小玄愈聽愈奇,聞著那勾魂的酒香,正自心癢難撓,忽聞李不叫道:“哎呀,那邊坐著的不是方兄弟麼?”
小玄轉目望去,見李不正朝自己微笑,心中一個鶻突,猛想起在迷林之時,對他及驚虹七仙子謊報的名字就叫“方”少麒。
“咦,少國師怎麼在這里?幸會幸會!”逍遙郎君也朝他叫了起來。
兩人就像是剛剛瞧見他一般。
小玄頭大如斗。
雪妃微微一怔,聽稱呼完全不對,只道是對方認錯了人。
“該來的終歸躲不過……”小玄心中苦笑,側過身壓住嗓子朝鄰桌作揖道:“李兄,逍遙兄!”
他這一回應,水若同小婉便都瞧見了他,陡覺得此人背影熟悉之至,心中皆自詫異。
“方兄弟這是要去哪兒?抱雪道長可還安好?”李不叫道。
“蒙兄掛念,他老人家很好!”小玄微笑道。
“迷林一別,甚是想念,這邊有稀世珍釀,何不過來坐坐,一同喝兩口!”李不又道。
小玄早已按捺不住,心里雖然忌憚玄教眾人識破自己,卻也不願在這幾人前面露怯,索性起身走了過去。
“來,嘗一口!”李不把葫蘆遞與他,仿佛那酒是他的一般。
“那就不客氣了!”小玄接過葫蘆,壓住心底的急迫,作從容狀飲了一口,登感一道香得出奇的辛辣自喉管直落入腹中,過處無不暢快,最奇的是,他何等之酒量,豈知只此一口,酣意即起,如臥山巔雲端,如沐瀑底濤峰,整個人欲飛欲蹈快美勝仙。
他從前喝到好酒,多少能說出點名堂,而眼前這酒,只知道好,至於好在哪里,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豬家客棧那十五年的水晶潭,糖妃那柔然國進貢的醉花陰,皇後那家釀的翡翠春,還有自己用玉紅草釀造的天仙三步軟,跟這酒一比,簡直就成了淡茶白水。
“沒哄你吧?”李不笑望著他。
“這酒叫什麼名字?”小玄一臉銷魂。
“俺也不曉得,酒的主人沒告訴我。”阿南道。
“不如我來猜猜。”逍遙郎君忽道,望著他問:“這酒的主人,容顏風姿是否與酒一樣,亦是世上無雙?”
阿南想都不想,立即點了點頭。
“那我知道了。”逍遙郎君道。
“我也知道了。”李不道。
“知道了?”小玄一頭霧水。
“難道……你不知道?”逍遙郎君盯著他微笑。
李不也在瞧他,笑容有些古怪。
“我知道什麼了?”小玄雲里霧中,暗自生疑。
“來,坐下喝酒,其他的,時候一到自然便知!”李不意味深長道,拉他坐下,叫道:“難得相逢,咱們多喝幾口!”
接下一只葫蘆便在桌上輪轉,四人酒量過人,均有那千杯不倒的本事,只是今次所遇的乃是天地中數一數二的佳釀,不過數巡,赫皆有了七、八分醉意。
小玄只覺神魂欲飛,早將此前對逍遙郎君的避忌、對李不的警惕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就連那頭一回遇見的阿南也覺無比親切。
四人旁若無人地痛飲,時呼時嚷笑聲滿樓,皆俱興不可遏,惹得玄教眾人頻頻側目。
小玄心中有事,不敢貪戀太久,又怕給玄教等人瞧出破綻,遂起身作揖道:“多謝南兄的美酒及諸位盛情,只是在下還要趕路,先告辭了!”
“兄弟,俺瞧你喝酒的模樣就喜歡!怎麼這就要走了?”阿南叫道。
“著實有急事,來日相遇再共痛飲!”小玄歉意道。
“你急什麼呀!”李不指著逍遙郎君道:“這個老弟本事可大著呢,倘若有事耽擱了,包在他身上便是,鐵定給你辦妥!”
逍遙郎君微微一笑,回敬道:“少國師,你旁邊的老兄才是無所不能,你若有啥煩惱為難之事,只需請他出馬,保管手到拿來!”
“有些事情可是急不來的。”李不道,一把捉住小玄手腕,拉他坐下,“來來來,再喝幾口!”
小玄只好坐回椅上,心神不寧地與他們繼續喝酒。
“好酒!好酒!聞名已久,今日一嘗,方知此酒確為天地中第一美釀!”李不忍不住再贊,仰頸大灌了一口。
“悠著點啊,這酒喝完沒處尋的!”阿南按不住叫道,卻是見葫蘆中的酒越來越少,不覺有些肉疼起來。
“你這人,怎麼忒不痛快!”李不喝道,忽吟道:“君不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機緣散盡還復來!”
阿南哈哈一笑,接道:“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李不又繼:“逍遙郎,師南生,將進酒,君莫停!”卻是將原詞中的人名即興換了,忽改吟為歌:“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逍遙郎君原本優雅靜氣,此時赫也放浪形骸,擊桌為節接著吟唱:“嬌後昔時宴快活,美釀十壇萬雄逐。南兄何為言少酒,只緣壺空難再酌!”
一闕《將進酒》竟被他們改得亂七八糟,然卻別有一種暢快豪放之意,教人心懷激蕩。
李不哈哈大笑,往身邊的小玄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聲嘶力竭歌道:“不平生,凌雲志,夜光潭畔共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如喊如嘯,聲蕩滿樓,聲中滄桑悲愴之意緒越發濃郁,侵人心魄。
小玄聽見最後三字,驀有所感,刹那間想起下山後的種種際遇。飛蘿、師父等人的身影如夢如幻地浮現眼前,又如電如露如泡地逝去,再想起魂縈夢繞的四個師姐就在咫尺,然卻無法上前相見,而因身世,不知自己還要浪跡天涯到幾時,一時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滿眼盡是溫熱。
李不凝視著他,目中竟亦漸漸潮潤起來。
忽聞旁邊一聲低低哽咽,但見那個阿南不知為何,竟然失聲悲泣。
小玄心中詫訝,忽聽三姬輕喚公子,轉眼看去,卻是另一邊的逍遙郎君不知觸動了什麼,赫已無聲無息地淚流滿面。
“這四個,都是性情中人。”雪涵輕嘆。
“李大哥怎麼叫他方兄弟,且還相識?”李夢棠悄忖,又想:“他們兩個都是十分好酒,性情也近,無論哪里遇著,自然一見如故。”
“這四人癲的,一葫蘆酒搶得這等歡快,都是大男人,卻如此又笑又哭的,羞也不羞!”水若強笑道,目光只留在那個背對著自己的男子身上,越瞧越覺像極了深藏心底的那個人,忽爾忍耐不住,已是淚水盈眶。
小婉牽握住她的手,眼圈也漸漸地紅了,目光凝處,正是同一個背影。
似應了水若的話,突然間,那桌上四人一起哂笑起來,眼角淚痕猶未干透,李不晃著葫蘆笑嘆:“都這酒惹的,都是這酒惹的……爾明明名曰快活,為何徒引傷悲!”
李夢棠聽見“快活”二字,心中一跳,她於天道閣參撰《周天諸靈榜》,觀閱了從諸方諸界搜集來的海量訊息,可謂見聞廣博胸羅萬卷,立時想起一事來:“李大哥說的是酒名麼,難道他們喝的便是那萬千妖靈精怪每七年一爭的……”
正思間,忽聞師叔晏明低聲道:“奇了!”
朱晃見他面色凝重,遂問:“怎麼?”
只見晏明拿起一物,卻是只深青色的八卦狀羅庚,上刻天干地支陰陽五行,正時明時暗地閃爍著,道:“好生奇怪,這數月來,我們遍尋那遺孽不獲,但以此寶卜算,那遺孽應該在東北方某處,明明昨兒尚在千余里外,怎麼此寶忽然顯示,那遺孽已在附近?”
李夢棠聽得心中一緊,抬眼朝雪涵望去,見她正盯著晏明手中之物,臉色有些發白。
“莫非出了什麼差錯?”朱晃道。
“這追魔六合卦自煉成之日起,便從未出過差錯,我們在逍遙峰上用那遺孽穿過的衣物以秘法煉化,已印記在卦上,感應決計無誤!”晏明斬釘截鐵道。
“在附近?大概是多近?”朱晃問。
宴明仔細瞧了瞧手中的六合卦,道:“當在方圓三百丈內……不對,追魔卦在震,應在百丈之內!”
“敢情那余孽送上門來了?”楊奕森然道。
這時,聽見他們交談的水若同小婉也皆心中暗驚,生怕小玄真的到了附近。
朱晃吸了口氣,沉聲道:“我們即刻分頭去找!”
“且慢!”宴明低喝,他眯眼望向窗邊的桌子,目中穩現疑色。
朱晃循著他目光瞧去,心頭陡然一凜,那桌上的四個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的確都有些可疑。
楊奕目光漸冷,也盯住了窗邊四人。
惟黎山老母不言不語,只是閉目安座。
突見宴明目中精芒一閃,瞳底幻起層層難以察覺的異彩,原來已施展了太乙玄門的絕頂偵測法門——無相之眼。
他目光從窗邊四人身上一一掃過,細觀了片刻,壓著聲道:“靠窗那漢子似乎是個獅子精!其他三個,倒非什麼妖物。”
“獅子精?沒瞧見什麼狐精狸妖麼?”朱晃道。
楊奕兩眼卻漸漸地亮了起來,他才思敏捷,記憶力更是驚人,盯著小玄的背影須臾,突道:“那余孽我見過,兩位師叔請安坐,待弟子過去略作試探,便知這些人的底細!”
“嗯。”晏明應了一聲。
“留神。”朱晃壓著聲道,“這幾人來路不明,皆能收斂真靈,怕是有些手段。”
楊奕微微一笑,優雅起身,一步步朝窗邊的桌子走去。
此時小玄背對著他,坐在兩邊的逍遙郎君及李不忽然稍側過臉,齊以眼角掠了他一眼。
兩人的目光,一冷一淡,楊奕心頭莫明一懍,然他畢竟是地界第一大門派中的翹楚,且自出道以來,罕逢敵手,豈會輕易把人放在眼里,只是遲疑了一瞬,腳步放慢了些許,暗自提防。
“快活快活!好生痛快,俺自打下山,就數今兒喝酒喝得最痛快!”阿南高聲叫道,眼皮抬起,目光落到了漸漸行近楊奕身上。
“大家且聽我一言。”李不忽道。
其余三人便靜了下來,此時楊奕已走到小玄背後,森然停步。
“我等四人本來天各一方,今日撞見,既是難得,更是有緣!”李不繼道,“恰逢如此佳景美釀,豈可辜負,不如以這半葫蘆殘酒為證,結為兄弟如何?”
逍遙郎君微微一怔,掠了小玄一眼,擊桌笑道:“妙極!”
小玄此時神飛意暢,登時憶起千翠山華濃莊中的結義,不禁魂魄俱動,亦應道:“好!”
阿南卻是一陣沉吟,半晌不語。
“怎麼,阿南兄弟不願意麼?”李不瞧著他問。
“俺是一百個願意,只是……”阿南道,“瞧得出,你們三個,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俺就不摻和了吧……”
李不哈哈一笑,揚了揚手上的葫蘆問:“這酒是不是你的?”
“是。”阿南應。
“素昧平生,不過一面,你便肯將斷了三根肋骨換來的美酒分與我們吃。”李不一把搭住他肩膀道,“吾等一見如故,這便是投緣,這便是兄弟!”
阿南仍在遲疑。
“男人只要一起喝過酒,一起流過淚,便可以做得兄弟!”李不道,聲如熙日和風。
小玄聽得心中一凜,重重點頭。
“好!俺認你們做兄弟!”阿南擊桌道。
“請兄弟們隨我立誓。”李不神情一凝,肅容禱告:“古今聖明,諸界至尊,從今起,吾等四人結為兄弟,日後福禍同擔生死與共,如若有人相犯,必同仇敵愾周旋到底!”
其余三人微微一怔,便跟著齊聲念:“古今聖明,諸界至尊,從今起,吾等四人結為兄弟,日後福禍同擔生死與共,如若有人相犯,必同仇敵愾周旋到底!”
“我李不!”李不繼道。
“我師南生!”阿南道。
“我燭鼎玄!”逍遙郎君道。
“我崔小玄!”小玄只遲疑一瞬,便毅然說出了名字。
這一句,他放開了一直逼住的嗓子,以原本的聲音說出。
一時樓中靜了下來,玄教眾人自不用說,雪妃卻是一怔,心忖:“皇上定是虛報了個名字。”
雪涵同李夢棠面色齊變,心中皆叫不好,水若同小婉大吃一驚,心都幾欲停頓。
李不奉起葫蘆,一字一句道:“我等今日以此酒為證,實鑒此心,倘若背義忘恩,天地共戮萬劫不復!”
其余三人跟著念了一遍。
李不又道:“我們今為兄弟,自該有個長幼之序,論年歲,這老大應該是我了。”
阿南瞧瞧其余逍遙郎君及小玄,道:“不用問,我年歲當是比你們大些,這老二便是我了。”
小玄爽快道:“那我就老四吧。”
逍遙郎君笑道:“既然你都肯做老四,那我吃點虧,做老三又何妨。”
“崔小玄?”楊奕這才開口,冷冷道:“果然是你麼?轉過身來讓我瞧瞧,免得弄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