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九公主仿若未聞。
大寶那無瞳的眼窩黯淡下來,面上的大鼻子啪的一聲炸碎,由寶瓶竹打造的金剛之軀開始爆出一道道裂縫,背後的“天、地、玄、黃”四字符印也相繼滅去。
小玄心膽俱寒,知曉大寶已油盡燈枯大難臨頭。
大寶掙在墨龍外的頭頂倏地打開,露出一個大口子,里邊空無一物。
小玄呆了一呆,心中驟起一念:“這是要吃的麼?”他飛快的摸摸身上,又去搜探如意囊,一時手忙腳亂,不知該喂大寶何物。
龍九公主將結印的玉手一勾,水龍徐徐收回,陷著大寶游向蟹霸王胸腹處的奇物。
小玄心都顫了,突然在如意囊中感應到一個不住竄躍的物事,莫明一個激靈,即從囊中掏出,凝注真氣朝大寶頭頂擲去,只見一枚鴨蛋大小的碧色光團弧空掠過,拖曳著短短的青芒飛入大寶頭頂的開口,開口刷地閉合,就如吞食掉一般。
水龍繼續收回,猶如一條藍色的巨舌卷著大寶送往嘴邊,就在快要到達蟹霸王胸腹處的刹那,眼尖的人忽然看見大寶那無瞳的雙目亮了起來,幾乎同時,水流當中多了團淡紫色的渾圓光球,光球迅速變大,顏色也越來越深,上邊不時有青藍色的細小電火蜿蜒爬過,周圍一陣扭曲,然後就在蟹霸王咫尺處炸開了。
只聞一聲震人心魄的巨響,蟹霸王魁梧的身軀晃了一晃,站立處塌陷出一個錐狀的巨坑,水龍綻破,大寶掉了出來,觸地即起朝遠處彈去,身子尚在空中,便有一道道赤色的法符飄了出來,遍空飛舞……
“玄教的五元歸宗?”北台上的皇帝輕咦一聲。
“應該是。”卜軒司深吸了口氣,又道:“一個機關身上竟然藏有這樣的法符,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五元歸宗乃玄教如意乾坤中如意五行的三大絕頂法訣之一,威力絕大名震天地。
就在這時,遍空飛舞的赤色法符紛紛爆炸,赫然化做一只只渾身繞焰的火精,數量竟達上百之多,簡直就是一支小型的精怪軍隊,厲嘯著疾撲向尚在塌陷處的蟹霸王。
天武殿中赤光大盛,映亮了看台上一張張驚駭的臉。
龍九公主臉色發白,顯然給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雙手掐訣,蟹霸王周圍又現出幾個翻滾著符文的巨大漩渦,吞噬著從四面八方疾撲過來的火精。
一只只火精前赴後繼地消失地漩渦之中,但因數量極多,很快就將漩渦消耗得七七八八,衝過防御的二十余只火精猛撞在蟹霸王身上,爆起團團烈焰。
蟹霸王似乎微受損挫,蹣跚地從塌陷處跨出,然而大寶沒完沒了,背上的“天、地、玄、黃”四字符印交替亮起,形形色色的法符井噴般從身上飛出,先是一個個手持刀盾的骷髏士兵從濁霧中鑽出,接著一只只身形橫闊的土精從拱破的地面爬起,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整個演武場,但這還未完,數個手抱大魚高達五、六丈的巨人赫地出現在眾精怪當中,茫然四顧。
“長臂族!是長臂族!”有人認出那幾個巨人來歷,失聲驚叫。
據傳在海外極遠處焦僥國的東邊,有個化外蠻族,個個都是巨人,臂長數丈力大無比,能站在海中徒手捕魚。
小玄目瞪口呆,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大寶眼窩赤紅如血,瘋了般仍在暴符,在演武場的上空出現了一個個呼嘯飛掠的風靈,五官隱現煞是猙獰。
看台上,許多人緊張地站起身來。
那些不識法術的官員驚慌失色,只道是什麼妖術。
場面似有失控之虞,卜軒司眉心微蹙,舉杖一指,三隊騎著虎豹狀機關獸的龍牙衛出現在三面台上,沿著欄杆如臨大敵地守護在眾人之前。
逍遙郎君面色凝重,手捏印決,從力有不逮的龍九公主手里接過了蟹霸王的控制,數個巨大漩渦重新出現在場上,一條玄色飛龍亦在徐徐成形,開始吞噬周遭的各種精怪。
一場混戰,戰況無比激烈,蟹霸王反復被精怪大軍淹沒,雖已遍體鱗傷,但始終屹立場上。
除了幾個長臂族巨人的重擊,其余精怪幾乎都難傷蟹霸王分毫,大群大群地被水龍及漩渦吞噬掉。
逍遙郎君頭頂白氣蒸騰,顯然消耗頗巨,但場上的精怪已經大大減少,幾個長臂族巨人皆給玄色飛龍絞斷撕碎,大寶用符召喚出的精怪大軍已顯敗相。
“這蟹怪真沒治的了,連一支軍隊都無法干掉它!”小玄心底拔涼。
就在此刻,一道不起眼的符靜悄悄地飄落在蟹霸王腳下,地面突然似給無形的利刃飛速犁刻,憑空劃出了道道凹溝,轉眼便構成了一組巨大的神秘的圖案,似符非符,似印非印,交疊互扣,望上去詭異非常。
逍遙郎君眉心一聚,兩眼緊盯著地面,臉露詫訝之色。
圖案驟然發亮,道道筆直的青白色光芒自地面衝天而起,一座巨大的法陣出現在演武場上,只聽啪啪啪四下亂響,包括蟹霸王在內的所有精怪全都摔趴在地,就連在空中飛掠的風靈都末能幸免,一個個朝下急墜,重重地摔砸到地面。
“大地之縛!”卜軒司失聲。
皇帝坐直了身子。
精怪們滿地嘶吼掙扎,蟹霸王亦在試圖爬起,可是地面就如生出無可匹敵的吸力,牢牢地擒住了其上所有的物事。
逍遙郎君接連變換手印,蟹霸王胸腹處的奇物高高凸起,似在同地面的吸力相互角力。
“怎麼回事?”龍九公主訝問。
“是大地之縛,傳說中的上古法陣!”逍遙郎君淡定道,“那大肚怪還真邪門,連法陣都能用符召喚出來。”
“眼下怎麼辦?”龍九公主緊張道。
“大地之縛雖然神異,但還困不住聖祖之寶。”逍遙郎君輕聲道。
演武場上的角力越來越激烈,蟹霸王雙螯撐地,一點一點地從地面爬起,顯是用力極巨,身軀不停劇抖,發出啪啪裂響,仿佛隨時會散架。
“大地之縛非道非玄非釋,乃無比久遠之陣法,識者極寡,不想竟然由一個機關使出來了……”卜軒司喃喃道。
“迷妃就是迷妃,就連門下弟子也叫人小瞧不得!”皇帝微笑道。
逍遙郎君眉心越擰越緊,手上印法驟然又變,輕喝一聲:“起!”蟹霸王猛然仰起,可是只有身上的某一部分掙脫了大地之縛,但聽“鐺”的一聲大響,蟹霸王胸腹處的奇物破軀而出,飛上了空中,卻是一只鍾狀物事。
眾人聚目望去,見那鍾通體青藍形貌古拙,四面皆陰刻著獸面,內里一膽,鑄做龍尾狀,懸在空中,一條淡淡的墨色龍影在周圍盤旋游繞。
“動海鍾!”卜軒司忽爾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玄龍七寶之一的動海鍾!”
皇帝站了起來。
玄龍即四玄其一,同其他三玄一樣,不屬九幽十類,不入六道輪回,不在三界五行,自混沌前已生,修為登峰造極,曾統治妖界億萬年,被尊為妖界之祖。
昔日共工怒啟不周山,致天坍地陷,玄龍趁勢攜眾作亂,欲奪天地至尊,孰料卻給媧皇怒而斬之,此後,妖界始奉媧皇為至尊。
傳說玄龍有七件與性命共修的至寶,各有玄通奧妙,威力極絕名動天地。
伏誅之時,七件至寶中除了召妖幡等三件為媧皇所奪,其余四件不知所蹤,而這動海鍾,便是其中之一,據傳鍾內藏有玄龍一魄,一搖四海皆動,擁有浩大無儔之力。
“這件至寶,已遺失了萬千年,怎麼會落到此人手里,這逍遙郎君到底是何人?”卜軒司嘆息道,面色慘然:“難怪天機九變都不是對手……”
皇帝坐回龍床,面具遮去了表情,眼洞里一片漆黑。
失去動海鍾的蟹霸王完全失去了活力,給大地之縛牢牢地困在地面,半點動彈不得。
逍遙郎君撒去手印,將空中的寶鍾召回,收入法囊。
“怎麼不……”龍九公主急道,話未說完,已給逍遙郎君打手勢截住。
這時大地之縛似乎已耗盡了法力,光芒漸弱,最後完全暗淡下去,地面上唯余道道刻痕及散碎其上的精怪屍體。
“你贏了。”逍遙郎君朗聲道。
小玄愕然。
大寶仍在暴符,一道道法符從身上飛出,又有成群的土精、火精、甚至水精出現在演武場上,這回目標不是趴伏在地的蟹霸王,而是追著動海鍾涌向場外的逍遙郎君。
龍九公主一聲冷笑,羅袖中滑出了條閃耀著波光的藍色綾帶,輕輕一揮,便將靠近的精怪大軍蕩成各種煙氣粉末。
大寶不依不饒,更多的法符飄起,化做五光十色的電矛火矢,密密麻麻地在空中凝停須臾,然後暴雨般射向逍遙郎君。
景象無比壯觀震撼,光影里,那個原本讓人覺得有些滑稽的大肚怪物此刻顯得異樣猙獰。
每一道符的產生,或多或少總是需要花費材料,如此暴符,即便是絕頂的煉符大師只怕也無法這般奢侈。
龍九公主舞起綾帶,一個巨大的藍色漩渦出在場邊,輕易就絞碎了激射而至的所有電矛火矢。
“勝負已分,少匠卿停手吧!”一個聲音傳至,微帶喘息,然卻清晰威嚴,滿場皆聽得清清楚楚,正是皇帝的聲音。
小玄這才回過神來,急頌禁咒,將猶在暴符的大寶拘到身邊,心念及處,大寶頭頂刷地打開,那枚鴨蛋大小的碧色光團一躍而起,朝外疾竄,小玄急忙捉住,握在手里,大小與之前未減分毫。
“別的材料放進去,一下子就會給大寶吞食殆盡,況且適才造了那麼多符,這東西卻怎麼完好如初?”小玄心中震訝。
大寶頭頂閉合,周身輝芒盡逝,又歸復成原本的憨萌之態。
“本場比試,皇朝少匠卿崔大人勝!”北台上殿頭官高聲宣布。
三面台上一陣騷動,場上太過混亂,好些人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是從趴伏在地的蟹霸王看,似乎真有了結果。
小玄如於夢中。
閻卓忠親率幾名內相下來,將小玄同逍遙郎君請上北台。
逍遙郎君朝皇帝叩首道:“少匠卿機關術高明,自成一家,本君敗得心服口服。”
皇帝哈哈大笑:“少匠卿沒白跟天妃學藝,果然不負朕望!”
“大家相讓的。”小玄含糊道,心中猶在驚奇大寶適才的表現。
卜軒司之前與逍遙郎君對陣,就亟盼能在眾目之下重挫對方,孰料反而吃了大虧,心知皇帝有意立逍遙郎君為國師之事已成定局,正在暗自沮喪,不想半路殺出個迷妃徒弟,竟然出人意料的戰勝逍遙郎君,可謂間接為自已出了口惡氣。
他驚喜交加,心中極是痛快,又知皇帝深寵迷妃,早已有意結納親近,更見小玄為人謙和,遂向皇帝道:“少匠卿雖然年少,卻乃天縱之才,適才表現,大家有目共睹。聽聞陛下要立左右國師,何不就此踐言,亦顯天子愛才之心。”
“國師言之有理。”閻卓忠即時附言。
“那枚碧色光團究竟是何物?怎麼會在我的法囊之中……”小玄苦苦思憶。
皇帝沉吟片刻,呵呵笑道:“國師所言甚是,不過……小玄雖是奇才,但終究是小輩,豈可以國師並駕齊驅,左右國師就罷了,不如這樣,朕封小玄為少國師,隨同國師一道輔佐皇朝!”
國師一聽,即明皇帝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面子,心中暗喜,忙道:“陛下聖明!”
旁邊幾個近臣這時已知小玄是迷妃門人,皆出聲附合:“萬歲英明!”
小玄吃了一驚,不知是否該謙恭推辭。
過不多時,名次排定,只見殿頭官奉旨走到近欄處,望殿中大聲宣告:“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諸真諸聖各顯神通異能,玄妙紛呈盛況空前,實謂允合天心人望,今已全部賽畢,奪魁者為吾朝少匠卿崔小玄,賜號逍遙真人,加封少國師!賜府第一座,慶功宴一席,御酒二十壇。”
小玄渾渾噩噩地謝了恩,別的不覺有甚,唯那二十壇御酒最是合意。
見他奪魁,北台上三妃早已滿心歡喜,只是礙於皇後在旁,不敢太過張揚,此時聽見小玄被敕封為少國師,再也按捺不住,一個個笑逐顏開。
這時殿頭官又宣讀了其余賞賜,盡為明珠玉帛、名駒香車,得賞眾“仙”一齊謝恩。
接下皇帝便攜文武百官,同眾“仙”在天武殿中繼續飲酒共樂,金齏玉膾仙液瓊漿流水呈上,甚是歡暢熱烈。逍遙郎君則先行辭了皇帝,早早便率眾姬離去。蕩魔堡賀家父子似乎心情不佳,過沒多久,也離席而去。
觥籌交錯間,許多人遞相來到小玄席前祝賀,大耳和尚夢癲、雲嶺獨秀陸安清、琅邪雙璧由吾兄弟、甚至之前敗在他手里的嬉雲叟也都紛紛過來敬酒,小玄最是愛酒,來者不拒,十分開懷。
國師卜軒司先前在逍遙郎君手里吃了大虧,這下心中舒暢,又有心籠絡小玄,對他言夸語贊,更是敬得頻飲得歡,這一場筵席,直鬧至夜半更深,方才漸漸散去。
小玄酩酊大醉,閻卓忠親自將他送至天武殿外,口中換了稱呼,笑咪咪道:“皇上賜的慶功宴將安排在新府第中,那邊可是個好地方,挨在浣暉湖邊上,景色奇佳,里外俱已收拾妥當,待明兒交付到少國師手中,咱們再來把盞慶賀。”
小玄昏昏沉沉地謝過,帶著酣意下了迎聖台,搖搖晃晃往太華軒行去。
他獨自走著,一路唯余幾聲蟲鳴,與天武殿中的繁華熱鬧如同兩個世界。
此時夜漏沉沉,小玄抬頭望去,見雲淡風清繁星遍空,酒涌上來,忽然倍感寂寥:“我怎麼會在這里?我是誰?除了師父和夭夭,這世上可還有誰識得我惦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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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星空下,千里之外,千翠山逍遙峰。
紫芝閣座落在逍遙峰東南,濯心軒則位於紫芝閣最東面,整個廳室凌空懸於崖壁之外,遙對著臥雲嶺掛下的一道小瀑布,險絕而清幽。
軒中寬敞簡潔,除了一張小幾,兩架銅燈,幾只蒲團,再無多余雜物,窗明幾淨纖塵不染。
李夢棠在門口褪下繡鞋,擺正放好,只著短襪,拎著壺湯藥掀簾而入。
軒內已有數人,正是崔采婷、雪涵、程水若、夏小婉與摘霞,皆著輕衣素服閉目打坐,正安靜地聆聽黎山老母講解經咒。
黎山老母的聲音輕而徐緩,頌念的乃是太乙玄門中的太衡明淨經,音內蘊含真氣,藏具療傷去穢之功。
李夢棠將湯藥從壺中倒出,次第注入五只瓷碗,擺好涼著,這才跪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余人。
此時正值盛夏,山上的花木氣息隨著微涼的夜風徐徐飄入,滿屋清香,怡人心魄。
經過月余的醫治調理,眾人的氣色已回復了許多,可是放眼望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絲縷難以掩飾的落寞。
水若凝神聽講,面容如水沉靜,只是與從前相較,嬌顏白得惹人生憐,臉頰瘦去了一圈,纖巧的下巴顯得更尖了。
小婉則似有些失神,菱唇輕咬,那雙原本水靈靈的大眼睛里此際多了一抹黯淡。
李夢棠心中生疼,悄嘆口氣,目光不覺挪到近窗處,在小婉的旁邊,有一只空著的蒲團。
濯心軒中蒲團的位置和數目是固定的,長年不變,就是在換洗之時,也會有代替的蒲團及時補上。不知從何時起,每一只蒲團都具體的代表著、對應著這峰上的一個人,然而也許,從此以後,那只空著的蒲團永遠都不會再有人坐了。
思緒游移,那夜遇襲的情景又再浮上心頭,明明格外凶險,但此際回味起來,在他的背上,卻是如此的溫暖,竟然令她禁不住的思憶留戀。
從半空摔下來時,她分辨得出,他是奮力將自己扳轉到上方的。激戰中,他如狂似怒竭盡全力,拚著連受重創,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再傷分毫。
那天的他,真的和在山上時不一樣了,堅毅剛勇,狠得奪人心魄。
是長大了?抑或這才是原本的他?
李夢棠輕輕地心跳。
突然間,一個火似的吻有如那天的蠻橫,不由分說地直闖腦海,迷亂而熾烈,可惱又懾人。
她呼吸幾窒,嬌靨生燙,不敢再往回想。
卻不知他今於何方,可還安好?
正在黯然,忽然察覺屋中沒了聲音。
除了崔采婷,余人均望向黎山老母,微有惑色。
黎山老母如入禪定,少頃,終於重新開口:“采婷,師尊來了,在夢巢等你。”
眾弟子早已渴盼見著教尊,若在往時,必定會歡喜無限,可眼下,卻無不緊張起來,心中皆知,教尊此來,定是為了小玄之事。
崔采婷緩緩睜眼,一臉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