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蓬萊秘閣。
沉香亭前,劉貞亮已經不成人形。
他一只手被剔得只剩下森森白骨,頭皮也被剝下一半,耷拉在眼瞼下。
空氣彌漫著一股臊味,不止一人被嚇得尿了褲子。
程元振拿起劉貞亮另一只手,從指尖開始,一截一截捏碎,一邊捏,一邊仔細詢問。
最後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回王爺,看來太皇太後並不知情,都是這該死的奴才自作主張。”
劉貞亮臉上血肉模糊,兩只眼睛浸在血泊中,死死盯著李輔國,嘴巴在掉落的臉皮下蠕動著,嘶聲道:“絳王當立!”
“你是老糊塗了啊,這話是奴才該說的嗎?”李輔國無奈地擺了擺手,“拖下去,埋了吧。”
“該死的狗賊!我做鬼也饒不了你!”
“找條大路,明白嗎?”李輔國又叮囑了一句。
“小的明白!”程元振道:“讓這奴才就算死,也要被千人踩,萬人踏。”
劉貞亮尖聲道:“李靜忠!你不得好死!”
“我的本名怕是沒多少人知道了,”李輔國喟然嘆息,“當年的老伙計,可是死一個少一個嘍。”
四下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垂首聽訓,不敢有一絲動靜。
劉貞亮還要再罵,被程元振捏碎下頜,順手撕下耳朵,塞進口中,又封了啞穴,像提條死狗般提了出去。
幾名內侍上來換掉浸透鮮血的地毯,又拿了手巾,趴在地上將青石地板擦得一塵不染,然後鋪上一條嶄新的地毯,點上檀香。
李輔國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忽然一頓,迸出一絲精光。
他招了招手,“那個娃娃,過來。”
羅令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
沒錯,東家又把他給落下了。
羅令本來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抱緊東家的大腿,說什麼也不放手。
誰知東家走得那叫個利落,真就跟飛一樣,羅令只覺眼前一花,人就沒影了。
他不敢靠近精舍,又找不到路出去。
這秘閣實在太大了,在屋里頭居然還得跋山涉水,他覺得自己這回要能活著出去,光是這間房子都夠吹半輩子的。
汪臻那個破落戶,做夢都想不到天下還有這麼大的房子。
屋里倒是不冷,就是餓得受不了。
那只白毛神狗被那個漂亮公主拎走,再也沒有回來。
羅令餓得眼花,躲在石頭縫里打了個盹。
迷迷糊糊中,被人揪著耳朵尖聲斥罵,“憊賴醃臢的賤胚子!跑到這兒躲懶呢!打折你的狗腿!”
羅令迷迷瞪瞪被揪到亭子前站好,才發現閣里忽然多了許多人,來來往往的都是太監。
他穿著內侍的服色,在里頭毫不起眼。
羅令肚子咕咕直叫,等那個老太監被人扎緊手臂,用尖刀一片片鏇去手上的皮肉,他才激靈一下清醒過來。
他不認得那個老太監是誰,只聽著他好像是跟一個光頭合謀,要暗害自己東家,讓唐國那個傻瓜皇上背上罪名,然後等漢國打過來,就名正言順地廢了他,換成別人當皇帝。
羅令懵懵懂懂的,只勉強記下對話,想著等見到東家,好跟東家說。
這會兒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羅令到底是個小毛孩,膽子再大這會兒也禁不住腿軟,牙關“格格”發抖。
兩名黃衫內侍架起他的手臂,將他拖到軟輿前。
李輔國笑眯眯道:“你是怎麼來的啊?”
羅令顫聲道:“東……東家……”
“不用說了。”李輔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沒有嚇尿呢。過來吧,就在這兒待著。”
眾人立刻露出羨慕的眼神,看著這個面生的小太監被安置到王爺身後,最光彩體面的位置。
程元振進來道:“劉貞亮那狗賊已經帶下去了,就在丹鳳門內挖個坑,把他填里頭,進出的時候,誰都能踩他一腳。”
“事君不忠,就是這樣的下場。”李輔國道:“小魚,你說呢?”
魚弘志也被帶了進來,他臉色慘白,“王爺……說得是!”
“六根不淨,輸個干淨。給你淨淨身,也好長長記性,免得你們魚家的人腦袋發昏,走岔了路子,提著豬頭拜錯了廟門。”
李輔國嗤笑了一聲,“魚朝恩那老東西,一直跟咱家裝傻。真以為搬出姓岳的,就能嚇住老夫?他要再不識趣,下回去的就不是曲江苑了,待在水里得了。反正曲江池夠大,足夠給他這條老魚精養老了。”
“多……多謝王爺提點。奴才一定轉告魚公。”
“告訴帛九,他一個小輩,咱家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不去理他。再敢搞東搞西,說不得要讓老爺子動動,親自來長安領人。”
“小的明白。”
“小仇。”
仇士良趕緊上前,“王爺。”
“這回你是辛苦了。”
“不敢。為王爺效力,是小的本分。”
“在外面好好干。後頭的事,都交給小魚,你就別插手了。”
仇士良大松了一口氣,“奴才遵命。”
魚弘志臉色煞白,“王爺,小的不想……”
李輔國嘆了口氣,“這種事誰想呢?你不想,我也不想,對吧?可事總得有人干。給他。”
程元振捧著一只托盤,放在魚弘志面前。
盤上擺著一條白綾,一柄金劍。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
霍仙鳴躬身道:“稟王爺,五坊小兒已到。”
李輔國叩了叩扶手,眾人立刻抬起軟輿,護擁著這位手握權柄,口含天憲的博陸郡王離開秘閣。
羅令也想跟上,卻被李輔國擺手示意,“既然是你東家讓你過來的,你便留在這兒,替你東家仔細看著,也好讓他放心。”
羅令立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等他回過神來,原本墳墓般死寂的秘閣忽然變得熱鬧非凡。
秘閣頂部巨大的金盆已經點燃,耀目的火光將閣中映得亮如白晝。
無數少年架鷹牽犬,在山野湖沼間游弋。
來自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的金雕、青鶻、白鷂、蒼鷹、黃犬,或飛或走,宛如春日的山原,一派生機勃勃。
精舍所在的山峰下,樂舞百工和梨園子弟們吹笛撫弦,擊鼓奏樂。
幾條花舫駛入湖中,教坊的紅粉歌伎立在船頭引喉而歌,岸上,無數身著彩衣的舞伎踏歌起舞。
歌舞升平,長樂未央。
耳亂五音,目迷五色。
飛鷹走犬,長歌竟夜。
陶然忘憂,此樂何極!
令人心醉神馳,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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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郄志榮小聲道:“王爺到底是什麼意思?”
“別問!”仇士良鐵青著臉,從齒縫間吐出幾個字,“連想都別想!”
郄志榮立刻縮了回去,過了會兒又道:“李訓那狗賊怎麼辦?”
仇士良不耐煩地說道:“哪里還顧得上他?先關牢里!”
“都關起來?”
“怎麼這麼多廢話!”仇士良怒道:“方才沒聽見王爺說的嗎?外面的事都交給我了!不趕緊想轍把城里的亂事平定了,想讓我也埋門洞里頭是吧?”
郄志榮趕緊噤聲。不敢再提帶回來的還有個光頭大和尚……
仇士良方才倒是沒嚇尿,就是腿肚子有點兒轉筋。
別人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
王爺的六道神目能明辨真偽,給劉貞亮用刑,哪里是要什麼口供?
王爺他老人家純粹就是來玩的。
跟王爺玩,劉貞亮這老東西玩得起嗎?
瞧瞧,人都給玩碎了。
王爺那句“在外面好好干”,讓仇士良愁得幾乎要揪頭發,外面什麼樣他不是不知道,從含元殿一眼看過去,清楚著呢。
招賊的里坊他都能數過來,一百零八個,一個不少。
也就是舞陽程侯所在的宣平坊,皇圖天策府所在的永嘉坊安穩些。
別的坊那都跟燒滾的油鍋一樣,吱吱作響,青煙亂冒。
眼看著彈壓不住,要出大亂子。
本來仇士良並沒有把這當個事兒,再亂還能亂到宮里頭?
只要自己太平,管別人去死呢。
但亂成這樣,顯然惹得王爺不高興。
這就是個事兒,而且是頂天的大事了。
想把這鍋熱油給弄涼了,談何容易?
京兆府和金吾衛的人都在牢里關著,要讓這伙反賊活著出去,對得起自己五個孩兒九個蛋嗎?
仇士良恨不得把他們全給活埋了才解恨。
官府指望不上,能用的就是自己掌管的神策軍了,不是仇士良不信任自己手下這幫軍漢,實在是太知道那些鳥貨多操蛋了。
把他們放出去,等於長安城里突然多了好幾千的賊。
那場面,王爺要不把自己皮扒了,拿鹽醃半年,再掛到城門樓上風干,自己的仇字倒著寫!
就算老天開眼,那幫混帳東西突然轉了性,忠心耿耿想要平定亂局——不是自己故意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們也沒這個本事。
一百零八坊,成千上萬的賊人,一個坊放六七十個神策軍,回頭再讓賊人給剿了,那樂子可就大了。
咋辦?
仇士良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啥處理民政的經驗。
收拾皇上、大臣,自己手拿把攥,對付百姓,這活兒不熟啊。
總不能去問田令孜那死鬼吧?
田令孜已經被王爺打發上路了,想問他,這輩子是趕不上了,除非找人通靈。
要說通靈,徐仙師和他那位散仙至交鴻都客,倒是有這個神通,可自己真要混到去找田死鬼討主意,臉還要嗎?
“明日是朝會,讓京城的百官都來上朝!”仇士良惡狠狠道:“中午就在含元殿用膳,備些泔水窩頭,不拿出主意來,就讓他們吃喝拉撒睡,全在殿里!”
“這個……”郄志榮硬著頭皮勸道:“爹,三思啊。”
“三思個屁三思!為老百姓辦事,還講什麼體面?把王鐸給我叫來!今晚別睡了,點燈熬油也得給我拿個章程出來!干得好,王涯的相位就是他的。拿不出來,一並按亂黨處置!”
仇士良咬牙切齒,“殺他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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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主意之後,程宗揚沒有顧得上去看望飛燕,便戴了頂兜帽,策騎從角門出來,入目的情形使他大吃一驚。
“怎麼回事?”
宣平坊並不是熱鬧所在,比起寸土寸金的平康諸坊,算是個清靜住處。
然而此時,從自己家門口出來,一直到十字街心,原本冷清的街道被擠得滿滿當當,無數人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擠在屋檐下遮風避寒。
一個黑衣太監帶著人沿街指點,哪里施粥,哪里生火,哪里劃出區域,命人圍上草席,讓男女分開便溺,林林總總,巨細無遺。
坊正跟在中行說屁股後面,跟個狗尾巴一般,指哪兒打哪兒。
除了本坊的坊卒,漢、宋兩國的護衛也被使喚起來,在街頭維持秩序。
童貫道:“都是周圍各坊來避難的。”
“不是吧?我回來的時候還沒這麼多人啊?”
“白天有伙賊人混進來想作亂,被中總管帶人拿住,砍了腦袋掛在坊外,嚴禁外人出入,外面人也不敢來。後來……侯爺回來時候帶的人多,周圍的百姓看見,都紛紛來投。中總管說,侯爺有好生之德,不能寒了百姓的心,下令盡數接納。先是騰出空宅安置,後來安置不下,只好留在街上。”
石超陪著謝無奕出來,說道:“為這中總管還跟前郡王高霞寓吵了一架。高家房舍多,中總管讓騰出幾間,高郡王不答應,說他謀奪自家產業。中總管那脾氣,郡王也不慣著。當場放了幾句狠話,可把高郡王嚇得不輕。”
“干!”
看著街頭的人群,程宗揚頭皮一陣發麻,中行說打著自己的旗號收容百姓,固然是在作善事,可這隆冬天氣,萬一天降大雪,街上的人起碼得死一半!
本來還覺得有些騰挪的空間,突然間可就迫在眉睫了。
這事無論如何也耽誤不得,還是早些平定為上。
“石超,你多幫幫忙,柴火熱水不能斷了。我去找衛公想辦法,及早把人都送回去。”
石超拍著胸口道:“老大,盡管放心好了!”
南霽雲牽著馬,避開街旁的百姓,段文楚和謝無奕也策騎跟上。
此時已經入夜,雖然道旁燃著篝火,仍寒意侵體。
遠處隱隱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又被大人喝止。
程宗揚勒住馬,叫來中行說,低聲道:“這樣不行,你去請教坊的姑娘們幫個忙,就在街上搭幾個台子,有什麼唱什麼,歌舞百戲都行,備上湯水點心,鬧個通宵!貲費按平常的兩倍給,先把今晚頂過去,就當是過節了。”
中行說一口答應下來,把養傷的獨孤郎拽上,一起去敲教坊司的門。
程宗揚不再遲疑,快馬加鞭往天策府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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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心急如火,此時的安樂公主府上,卻暴發了一場爭吵。
“我要找姑姑!”
孫壽從鼻孔里嗤笑一聲,“你姑姑已經死了。”
“你騙人!”
“不信?一會兒我就把她頭拿來讓你看。”
“騙人精!”
“什麼騙人精?人家可是狐狸精。”
說著,面前那張妖嬈的面孔逐漸出現一絲絲細微的變化,尖尖的下巴變得圓潤,眼睛從嫵媚的桃花眼變成明麗的鳳目,紅唇變得飽滿柔潤,一股逼人的美艷噴薄而出。
安樂公主張大眼睛,“你……”
那張與太真公主有七八分相像的玉靨嫣然一笑,陰惻惻道:“我把你姑姑吃了,就變成了她的樣子。”
安樂幾乎要尖叫起來。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冷喝,“收了!看見那張臉我就想吐!”
孫壽趕緊變成原樣,“是。”
安樂心里兀自怦怦直跳,“你……你們……”
“你以為讓你當個婢女辱沒你了嗎?我們程家內宅,便是浣衣奉巾的小婢,也非同凡俗。也就你跟灩奴一無所長,”呂雉嫌棄地說道:“十足的廢物。”
孫壽道:“不如趕出去好了。留在宅里,反而是累贅。”
“不要……”
孫壽板起俏臉,“跪下來求我。”
安樂一臉的不情願,最後還是跪下來,小聲道:“求求你……”
孫壽與成光交換了一個眼色,“傻里傻氣的,一點兒都沒有你姑姑乖巧。”
“啊?”
成光道:“當日你那位姑姑求著要入內宅,可是跪下來舔姐姐的腳。”
安樂期期艾艾道:“不……不會的……”
“你當你姑姑多高貴呢?我們侯爺內宅的奴婢,講究的是德容言工,容貌、談吐還在其次,要緊的是順從之德。你姑姑為了入內宅,可是脫光了被我們驗過身子。”
“為了證明她是原封貨,你姑姑還自己扒著陰門,讓我們檢查她的處女膜是不是完整。”
“我最喜歡玩你姑姑的奶子了,又圓又大,正適合拿來暖腳。”
“還有屁股,肏起來好舒服……”
孫壽與成光你一言我一語,將不諳世事的安樂說得花容失色,她眼中的世界就仿佛一個七彩的肥皂泡一樣,被風一吹便破滅無痕,露出令人戰栗的一面。
“我們侯爺內宅的女子哪個不是國色?數下來,就你最小,身量未足,要奶子沒奶子,要屁股沒屁股的。”
“長得也最丑。嘖嘖,還宗室第一美女呢,瞧這梅妝,邊緣都褪色了。”
“怪不得侯爺沒有收用你,什麼庸脂俗粉,老爺才看不上眼。”
“別哭了,來,姐姐給你擦擦眼淚。”
“服侍娘娘,是你的福氣,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我們漢國女子最是大方。”
“內宅就是狼窩,你運氣好,沒遇到蛇奴、罌奴那幾個。不然早被她們拿去當成玩物消遣了。”
“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們姊妹會罩著你的。”
“笑一個!真乖。”
“嘴角再翹起來一些。要甜一點,主子才喜歡……”
一直默不作聲的呂雉微微抬起下巴,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安樂年紀尚小,又在宮中長大,不識人間疾苦。
雖然性子有些驕縱,但也是被母兄備加寵愛的結果,如今突遭大難,早已經六神無主,面對心腸歹毒的孫壽和成光,完全不知所措。
在她們的唇槍舌劍之下,被打擊得體無完膚。
漏下初更,呂雉站起身,然後在安樂驚駭的目光下,張開一對羽翼。
漆黑的羽毛宛如濃到化不開的夜色,在她身後舒展著緩緩伸開,接著羽翼一振,拔地而起,從敞開的窗口飛出,瞬間融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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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仇士良勒住馬匹,抬頭望著夜色下城堞森嚴的門樓。
自從草匪之亂後,朝廷罷天策府兵權,收歸內臣。
天策府諸將就此賦閒,只在戰時奉詔出征,平常不允許調動一兵一卒。
皇圖天策府名將雲集,戰策獨步天下,六朝武人無不以入天策府為榮,府中培養出的軍將遍布六朝,無人敢小覷天策府,不過對仇士良這種權宦來說,天策府就是個十足的清水衙門,一點兒油水都沒有。
隨行的內侍上前叩門,仇士良整了整衣冠,待大門“吱呀”一聲打開,立刻堆起笑臉,“衛公在府里麼?”
天策府大堂內坐著數人,李衛公儒袍銀甲,對面坐著一位,卻是舞陽程侯,下邊坐著一名包著臉的士人,還有一名青衣,持笛悠悠吹著,倒是愜意得緊。
仇士良眼珠頓時一轉。
他一個時辰前召來王鐸問策,結果這位出身世家的宰相夸夸其談,卻言不及義,口若懸河,胸中實無良策。
滔滔不絕說了一個時辰,半個能用的主意都沒憋出來。
仇士良大怒之下,批手給了王鐸兩記耳光,把這位相貌出眾,滿腹經綸的當朝宰相打得昏厥在地。
仇士良這會兒也想明白了,真不是王鐸無能,實在是這事真不是這樣干的。
不用官府,還想把事給辦了。
這不就跟指望著先當了太監,再生兒子一樣嗎?
沒那個功能啊。
情急之下,仇士良再顧不得什麼臉面,拿出殺手鐧:派人去請徐仙長問計。
結果徐仙長稱子時引神,未曾露面,只從門縫里遞出一張兩指寬的小紙條,上面寫著六個字:事不諧,找衛公。
仇士良攥著紙條直奔天策府,原想著抹下臉來,狠狠捧衛公一番,拿出自家爐火純青的正宗馬屁工夫,把衛公拍舒服了,但看到堂上的程侯,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遣將不如激將,求人不如脅迫!
這可是個機會,捉到了衛公的把柄!
仇士良一掃方才的低眉順眼,胸膛高了,氣也足了,一手扶著腰帶,一手甩著大袖,昂首闊步地踏入堂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兩位在聊什麼呢?這麼開心啊。”
程宗揚笑道:“仇公,請坐。”
“不坐了,不坐了。城中亂成這個樣子,咱家也坐不去。”仇士良陰陰笑了一聲,“咱家怕賊人驚擾了衛公,過來問安。卻沒想到會遇見程侯,哈哈。”
仇士良尖厲的笑聲突兀響起,又戛然而止,森然道:“衛公深夜私晤外邦使者,這是要做什麼啊?”
私會外邦這種罪名,可大可小,往大里說,里通外國,欲圖不軌,罪名足以滅族。
若是有心回護,一句人情往來,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仇士良倒不是奔著給衛公滅門來的,只不過他在宦場打滾多年,理政的本事沒有,傾軋的技能卻是點滿了,抓把柄、揪辮子這種手段早已融入血脈,幾乎成了本能,衛公這邊漏出破綻,頓時見獵心喜,上來便扣個帽子。
程宗揚道:“不行嗎?”
“程侯這話說的,”仇士良冷笑道:“眼下城中不靖,兩位深更半夜,燈下對晤,由不得咱家不多想啊。”
“這你可想多了。”
程宗揚從袖中掏出一柄折扇,“啪”的打開,從容自若地扇了起來。
隆冬季節,還扇風?
鐵定有鬼!
仇士良獰聲一笑,正待加點壓力。
旁邊的青衫文士放下笛子,抱怨道:“你眼里只有程侯,就沒有我謝無奕嗎?”
仇士良仔細一看,氣都不打一處來,你堂堂晉國使節,裝什麼風流呢?
我還當你是樂工呢!
那名包著臉的文士尷尬地舉起手,“怪我,這事怪我。”
“老段?”仇士良納悶道:“你咋在這兒呢?你官服呢?穿便裝搞毛呢?臉上怎麼了?”
“家中不幸遇賊,若非程侯授手,段某闔門性命難保。”段文楚悲聲訴道:“如今段某有家難歸,只能露宿街頭。百般無奈,唯有請侯爺幫忙,送在下來天策府。沒想到犯了仇公的忌諱,是我該死。”
段文楚一邊說,一邊拜倒謝罪。
“別別別!”仇士良趕緊攔住。
有鴻臚寺的人在,這事兒就是經公了。
何況還是兩國使節同行,私晤也談不上。
得說衛公半夜還在操勞公事,果然是國之干臣。
“開玩笑呢,你還當真了。咱們誰跟誰啊,是吧?衛公?侯爺?謝公子?”
仇士良沒抓到把柄,果斷唾面自干,只當自己剛才放了個虛屁,厚著臉皮登堂入坐。
“那幫亂黨太混賬了!”仇士良到底心虛,不等眾人開口,便扯開話題,痛心疾首地說道:“犯上作亂不說,還侵擾百姓,簡直是死有余辜!”
“可不是嗎!”程宗揚搖著折扇道:“連我宅中也被賊人搶了,為首的竟然還是個和尚,你說可恨不可恨?”
仇士良拍案道:“太壞了!指定是亂黨!”
“本侯是外邦人,貴國的情形,本侯也弄不清楚。只能仰仗仇公公,給本侯討個公道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段文楚趕緊道:“還有我!”
仇士良大包大攬,“也包我身上!”
“我呢?”
仇士良眨巴著眼睛,“怎麼……謝公子,你也遇賊了?”
謝無奕坦然道:“我有個相好遇賊了。”
仇士良懵懂道:“謝公子的相好……”
“平康坊的。”
“哦……”
妓女啊!你丫真有臉說!
“仇某身負皇恩,責無旁貸!”仇士良趕緊扯回話頭,“衛公,我這不是求到你面前了嗎?城里可真不能再亂下去了,百姓們受苦哇。我在宮里看見,心里頭……就跟刀絞似的。”
仇士良扯起衣袖,在眼角按了按,做足了氣氛。
李藥師開口道:“平亂可以。”
仇士良大喜過望,他原想著還且得扯皮呢,武人就是痛快!
不過天策府真有這本事?
他不會是陰養了三千死士,這會兒拿出來立功吧?
不該啊,天策府的錢糧自己心里有數,能克扣的全克扣了。
光是養名冊上的人都緊巴,哪兒有空餉可以吃的?
仇士良玩慣了陰謀,眨眼間轉了一百多個念頭,一邊拍著大腿道:“咱家就知道找衛公是找對了!衛公你看,城中的亂狀,得多久才能平定?”
“一日即可。”
仇士良手一抖,差點兒把大腿拍斷。
真能吹牛逼啊,天策府現在滿打滿算有三百號人嗎?
好幾萬沒王法的賊人,一天就能搞定?
“衛公真是……”仇士良豎起雙手的大拇指,“咱家服了!咱家就等著看衛公的捷報,哈哈哈哈。”
仇士良干笑幾聲,卻無人應和,自己也有些訕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