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平靜不久的長秋宮內,變故突生。
一個巨熊般的身影嚎叫著闖過宮禁,它軀體壯碩,頭頸間生著粗硬的鬃毛,如同直立的猛獸,但在胸背處用寬闊的皮帶系著兩塊銅鏡護心,手中拎著一柄巨斧,卻是一名獸蠻武士。
它渾身是水,邁著大步往正中的披香殿狂奔,一名內侍躲閃不及,被他攔腰一斧,砍成兩段。
眼看那名獸蠻人就要闖進披香殿,單超從殿中搶出。
宮內禁止攜帶兵刃,他只能抄起一根青銅燈杆,與獸蠻武士的巨斧硬拼。
程宗揚還沒有盡興,就被人打斷,憋了一肚子的邪火,眼看單超形勢危急,立即拎刀往那名獸蠻武士殺去。
交手只一合,單超手中的青銅燈杆就被劈斷。
巨力涌來,牽動胸口傷勢,他不禁狂噴一口鮮血,撞在石欄杆上。
程宗揚飛身上前,截住獸蠻武士的巨斧。
兩人打了一個照面,程宗揚不由心頭突的一跳。
那名獸蠻武士半邊臉仿佛被烈火燒過,皮肉焦枯翻卷,一側的獠牙和猙獰的牙床裸露在外,僅存的一只眼睛一片血紅,根本分不清瞳孔的輪廓。
程宗揚倒抽了一口涼氣,背後的汗毛幾乎豎了起來。
這會兒已經是白天,可光天化日之下,斗然鑽出來一個半獸半魔的怪物,即使是大白天,也足以讓人驚出一身冷汗。
獸蠻武士張大變形的嘴巴,發出一陣瘋狂的嘶吼聲,似乎在說著什麼,但發音含混不清,只能勉強聽到他在反復叫著什麼“容賣”……
巨斧帶著一股狂飆掄下,聲勢駭人。
程宗揚側身避開,雙刀齊出,刺進那名獸蠻武士的手臂。
獸蠻武士臂上隆起的肌肉猶如磐石,程宗揚長刀刺下,竟然沒能穿透,反而被他反手一拳,將長刀打得如同曲尺一樣彎折過來。
這是一名徹底狂暴化的獸蠻武士,力量比平常大了兩倍有余。
程宗揚長刀脫手,往後退了兩步,接著再次撲上。
誰知那名獸蠻武士像覺察到什麼一樣,猛然轉頭,往偏殿撲去。
側殿厚重的大門像紙片一樣被巨斧劈開,接著他擲出巨斧,殿中一扇紫檀屏風轟然破碎。
受傷的阮香凝躺在榻上,驚恐地睜大眼睛。
定陶王小手拉著她的衣袖,害怕地看著那個撲進來的怪物。
獸蠻武士愈發瘋狂,他張開滴血的獠牙,直撲御榻。
阮香凝傷勢沉重,只能絕望地閉上眼睛,本來偎依在她懷中的定陶王卻從榻上爬了下來,張開小小的手臂,擋在阮香凝面前。
眼看定陶王就要被獸蠻武士一口吞下,一支黑色的長羽箭矢般飛出,正中獸蠻武士的眼眶,射爆了他僅存的一只眼球。
獸蠻武士臉上濺出一團鮮血,他咆哮著拔出那根長羽,口鼻中飛出血沫。
程宗揚從後追上,左手單刀遞出,雙手握住刀柄,狠狠穿透了他的膝彎。
獸蠻武士雙目失明,手膝重創,仍然不停嘶吼,拼命掙扎。
一柄青龍刀從後斬來,劈斷了他的脖頸。
那顆野獸般的頭顱翻滾著,一直滾到一個少女腳邊。
程宗揚還以為那支黑羽是呂雉所發,正詫異她竟然恢復了修為,看到紫丫頭才松了口氣。
小紫一手抱著雪雪,一手拿著一支黑羽,像扇子一樣搖著,一邊看著腳下的頭顱。
單超傷上加傷,被人送去救治,其余眾人都圍攏過來,臉上都不由露出一絲驚訝。
那名獸蠻武士和他們以前接觸的都不一樣,不僅獸化得更加嚴重,體型也膨脹許多。
被雲丹琉一刀斷首,失去精氣的殘屍正慢慢縮小。
程宗揚一手揉著額角,這名獸蠻武士死氣極其暴烈,讓他都有些不舒服。
那些獸蠻武士去了北宮,便消失不見,誰知竟然又在南宮出現。
如今宮中戰亂平息,軍士都放在宮外,宮內的防護能力大幅降低。
如果這名獸蠻武士不是出現在披香殿,勢必會造成慘烈後果。
雲丹琉道:“他是從哪里來的?”
小紫目光往外看去,眾人回頭一瞧,依稀能看到一連串的水痕,一直通往披香殿後。
雲丹琉皺起眉頭,“溝渠嗎?”
小紫道:“井水的氣味。”
“井里?”程宗揚難以置信地說道:“那些獸蠻武士在秘境?”
“雉奴,”小紫道:“你來說。”
呂雉眼上仍然籠罩著黑色霧氣,她雖然還穿著華麗的宮裝,戴著鳳冠,一如當初母儀天下的堂皇,神情間卻沒有了在霍子孟面前時的從容自若,流露出幾分拘謹和無法掩飾的緊張。
她彎長的睫毛抖動著,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原來如此……我那個好侄兒,居然連我這個姑母也騙了。”
小紫道:“你可不要以為人死了,就可以隨便扔黑鍋哦。”
呂雉慘然道:“我便是再喪心瘋狂,也不會引獸蠻人入宮。巨君一向野心勃勃,我卻從未想過他野心這麼大。”
程宗揚道:“他為什麼要引獸蠻人入宮?還有,這家伙剛才說的‘容賣’是什麼?”
“是龍脈。”呂雉道:“巨君曾經私下議論,說天子無後,當是劉氏氣數已盡。他結交了一幫風角術士,還幾次旁敲側擊,打聽秘境之事,我當時以為他只是好奇。如今看來,他是有意掘斷漢國的龍脈……”
雲丹琉道:“掘斷漢國的龍脈?滅掉漢國嗎?”
程宗揚冷笑道:“他是想取而代之。謀國篡位,果然好大的心思。”呂巨君的心思他能猜出一二,無非是另一個王莽。
漢國天子是六朝名義上的共主,尤其在漢國,劉氏帝位早已深入人心。
偷掘漢國龍脈這種事,呂巨君肯定不能自己一個人動手,甚至連六朝人都未必能信得過。
他能找到最好的合作者,唯有在六朝之外。
永安宮湖水出現異常,獸蠻人幾乎第一時間趕往北宮,這絕不僅僅是巧合。
獸蠻人在左武軍征剿下,幾至滅族,與漢國有著血海深仇,呂巨君只要略微透露些內幕,雙方便一拍即合。
也許雙方以前有協議,獸蠻人作為呂巨君的援兵,支持呂巨君謀奪權力。
但古格爾和呂巨君先後身死,原有的協議已經蕩然無存。
按道理來說,帶路的人都沒有了,那些獸蠻人應該盡快離開洛都,躲入山林,可那些獸蠻人退出漢國內斗,仍不肯離開,除非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在別處。
程宗揚暗自慶幸,虧得呂巨君在平朔殿燒得屍骨無存,若是他還活著,漢國真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
瘋狂如劉建,跋扈如呂冀,橫暴如董卓,都不至於引狼入室,呂巨君行事卻是毫無顧忌,為了達成目的,可以沒有任何底线。
雲丹琉道:“我去把井口封住。”
“不能封。”程宗揚道:“殿下還在里面。”
他飛快地轉過幾個念頭,然後問道:“那個人是誰?”
呂雉有些茫然地抬起臉。
“呂巨君已經死了,他的左膀右臂,廖扶、許楊等人也死了。這些獸蠻人在宮里的內應是誰?你不會告訴我,他們是自己在宮里瞎摸的吧?”
“我不知道。”呂雉露出一絲極力克制的怒意,“若不是他們各懷心思,我們呂氏又何至於落到今日的田地?”
程宗揚扭過頭,“那就是你們干的了?”
齊羽仙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對他這種絲毫不負責任,亂扣黑鍋的行徑,連辯解的話都懶得說。
“不是你,就是你們仙姬干的!”程宗揚對齊羽仙道:“讓她來見我,最多一炷香時間,過時不候。”
齊羽仙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不情願地取出一只白玉雕成的鈴鐺。
……………………………………
雖然一開始就沒有懷疑過,但程宗揚還是抱有一絲僥幸,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死心。
確信劍玉姬真有足夠的手段對付定陶王,而不是空洞的威脅。
齊羽仙搖動玉鈴,不到一盞茶工夫,那賤人就出現在長秋宮內,而宮外的守衛沒有傳來任何警報。
程宗揚在宮中選了一處偏殿,兩人隔著幾案,正襟危坐。
劍玉姬白衣勝雪,宛如從天而降的仙子般,周身散發著高貴而聖潔的光芒,眩目得讓人不敢直視。
對面的程宗揚看上去就狼狽多了,他的替換衣物還沒送來,宮里各色女裝應有盡有,除此之外,就是內侍穿的太監服。
至於男裝,數量倒也不少,足夠一個人穿好幾輩子的,可惜全是劉驁一個人的,就算他不忌諱死人,也不敢亂穿天子的服飾。
因此仍穿著當日入宮時的衣物,雖然清理過,但連日血戰,衣上的斑斑血跡卻是擦洗不淨,頭發、胡須也亂糟糟的。
“把光滅了。”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看著晃眼。”
劍玉姬淺淺一笑,身上散發的聖光漸漸收斂,顯露出眉眼的細節,容貌更加清晰,反而別有一番驚心動魄的美態。
劍玉姬似乎沒有看到他的狼狽,從容道:“魔尊之事,不知公子考慮得如何了?”
程宗揚反問道:“紫丫頭列入門牆的事呢?”
“魔尊回歸,第一個便請紫姑娘參拜。”
程宗揚道:“你就那麼肯定我能找到魔尊?”
“不瞞公子。武穆王別出機杼,世間能猜出他的心思的,公子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劍玉姬淡淡道:“否則,妾身豈會將玉牌拱手相讓?”
看來鳥人留下的遺物,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那邊朱老頭和紫丫頭又步步緊逼,無奈之下,他們只好把這個燙手的山芋給扔出來。
“魔尊對你們就那麼重要?”
“重要。”劍玉姬神情間透出一絲決然,“超過一切的重要。”
看到程宗揚眼珠轉動,劍玉姬道:“還請公子不要動什麼心思——魔尊若有差池,倒霉的可不只是我們巫宗。”
看到劍玉姬對魔尊難得一見的上心,程宗揚真有心拿魔尊做文章,但此言一出,便熄了這份心思。
魔尊對劍玉姬來說是超過一切的重要,對朱老頭和小紫也同樣如此。
用一堆手雷把魔尊炸成渣的念頭,還是不要有了。
“你們安排人手吧。半個時辰之後,我帶你們去。”
“何必急在一時?”
程宗揚奇道:“著急的不是你們嗎?剛才你不還在說,魔尊是超過一切的重要?”
“正因為魔尊太過要緊,才不能有絲毫疏漏。”劍玉姬柔聲道:“不知公子多久未曾合眼了?”
有多久了?
程宗揚自己心里都有些恍惚。
他原本准備休息一番再去秘境,只不過想到趙氏姊妹與那些對漢室恨之入骨的獸蠻人同在一處,他心里就禁不住發毛——還不如讓劍玉姬那幫貨待在里面,好歹是文明人不是?
至於劍玉姬言語間流露的關切,千萬不要自作多情,她關心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而是魔尊,她只是希望自己這個工具能保養好,避免因為疲憊而對魔尊造成損害。
“公子身負眾望,還請善自珍重。至於敝宗,已經等了十余年,也不在乎一兩日。”劍玉姬起身道:“明日此時,妾身來請公子。”
劍玉姬說著,取出一只系著五彩綬帶的革囊,輕輕放在案上,推到程宗揚面前。
接著站起身來,往外走了兩步,到第三步時,那個優雅的身影像幻影一樣微微一蕩,消失不見,只在空氣中留下一絲微不可見的漣漪。
革囊系帶已經松開,里面是一方皇後印璽。
……………………………………
阮香凝又一次昏迷過去,她所受的箭傷極重,宮里的太醫看過,說至少要休養三個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傷到骨骼。
劉欣那小娃娃居然沒哭,大出程宗揚的意料。
方才那名獸蠻武士猙獰可怖的模樣,足以讓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做噩夢,這麼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卻顯得頗為鎮定,讓程宗揚不由刮目相看。
他本來猶豫著要不要把隨定陶王入京的宮人送來照料,看到劉欣對阮香凝依戀的樣子,干脆放棄。
回到偏殿,小賤狗腦袋上插著一根黑色的羽毛,像顆魚雷一樣在殿中橫衝直撞,被程宗揚上前一腳踢飛。
殿內擺著一張寬大的御榻,長寬都有丈許。
小紫慵懶地斜依在錦墊上,肘下枕著一只鐵箱,另一只手貼在呂雉眉心,見程宗揚進來,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呂雉跪坐在榻旁,她眉心處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紫色氣息,手指緊緊捏著衣角,玉容露出痛楚的神情。
雲丹琉躺在榻上,她屬於聞戰則喜的戰爭狂人,搏殺時龍精虎猛,剛一打完整個人就松懈下來,這會兒抱著一只軟枕,睡得正熟。
小紫松開手指,順勢一拂,封了呂雉耳側數處穴道。
“做什麼呢?”
“從仇傻瓜那里敲了一篇搜神訣。人家拿來玩玩。”
“搜神?能搜她的神魂?知道她腦子里想什麼?”程宗揚道:“你還用學這個?不管誰落到你手里,不都是讓圓就圓,讓扁就扁嗎?”
“沒有那麼神啦,都是些支離破碎的東西。”小紫道:“你們談完了?”
“她們想要魔尊。”
“那就給她們好了。”
程宗揚奇道:“你難道不想把魔尊奪過來嗎?”
“一塊破石頭,我才不要。”小紫一邊說,一邊看著他的眼睛。
“怎麼了?”程宗揚在臉上摸了摸。
小紫翹起唇角,笑吟吟道:“我幫你刮胡子好不好?”
程宗揚摸了摸下巴,“小心一點啊。要是刮破,我可要揍你屁股。”
小紫笑道:“放心好了。”
小紫扶著他在榻上躺好,然後抽出一條絲巾,墊在他頜下。
身體在榻上躺平,完全放松下來,程宗揚不由舒服地呼了口氣,只覺渾身的關節都傳來一絲困意。
似乎感受到身旁傳來的熱量,雲丹琉松開軟枕,抱住他一條手臂,一條雪白的大長腿也伸過來,搭在他身上,整個人往他懷里鑽了鑽。
隨著她的呼吸,豐挺的雙乳像波浪一般一起一伏,帶著一絲纏綿的韻律。
程宗揚早已疲憊不堪,這會兒看到雲丹琉在旁邊睡得香甜,不禁倦意襲來,重重打了一個呵欠。
小紫道:“別動。”
程宗揚握住住小紫一只手,閉上眼睛。
小紫取出一柄小小的銀刀,溫涼如玉的纖指按在他下巴上,輕柔地移動著。
銀刀還沒落下,程宗揚就發出鼾聲,沉沉睡去。
那些星河在自己腹中旋轉著,隨著身體的膨脹,彼此間引力越來越弱,斥力越來越強,星光也變得越來越稀薄,直到膨脹至極限,再也無法維系。
那些被吞噬的星河瞬間分崩離析,星星點點的光芒飛速遠離,最後逐一消失在黑暗而冰冷的宇宙中。
程宗揚猛然驚醒過來,一手按住腹部。
丹田內的氣輪運轉還算平穩,但似乎比平常慢了一點點。
自己吸收的死氣早已超出了目前的境界,突破卻遙遙無期。
他有些擔心,過量的真氣不會引起丹田的崩潰吧?
畢竟通常突破境界最大困難在於真元積累不夠,像自己這樣積累過多的,可以說絕無僅有,連個可以參考的對象都沒有。
身邊的被衾已經空了,雲丹琉和小紫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枕頭上留著一根長長的發絲。
程宗揚側身撿起發絲,聞著枕上殘留的體香,一時間只覺渾身發懶,只想就這麼倒頭睡去,睡他個天荒地老。
可惜事與願違,他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外面便傳來一陣哭嚎聲。
程宗揚跳了起來,“怎麼了?”
罌粟女守在外面,“是天子移靈,吵醒了主子。”
“移靈?”剛醒來的程宗揚有些發怔,“要出殯嗎?”
“過幾日才好出殯。”罌粟女一邊說,一邊卷起簾子,“外面的人商量,先把天子靈柩移往帝陵,好給新天子騰出地方來辦登基大典,然後再擇日下葬。”
移靈可是大事。
程宗揚一邊披上衣物,一邊責怪道:“怎麼不叫醒我?”
“紫媽媽吩咐的,讓主子多睡一會兒。”
程宗揚打眼一看,外面已經是薄暮時分,“我睡了一天?”
“不到四個時辰。”
程宗揚理了理衣冠,走出長秋宮。
只見御道兩旁跪滿了幸存的宮人、內侍,正遍身縞素,伏地嚎啕大哭。
這倒不是裝的,實在是連日來擔驚受怕,幾乎每個人都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有的還不止轉了一圈——給嚇的。
劫後余生,眾人驚悸未消,哭得分外真切。
只是有多少是為自己,有多少是為天子,那就兩說了。
小紫等人都在宮門處,卻沒有看到定陶王劉欣。
哭聲驀然一響,每個人都放大悲聲,一時間哀聲動地。
接著便看到一群披著麻衣的送葬者往宮門處行來。
天子的棺槨不用車馬,全靠人力扛抬。
只見烏壓壓一片人頭簇擁在櫬棺周圍,為天子扶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眾諸侯。
清河王劉蒜程宗揚已經久聞其名,此時一見,果然頗具儒雅之氣,舉手投足都有著仁人君子的風范,使人如沐春風,不由自主就心生好感。
再往後,是群臣之首的霍子孟。
他滿面戚容,雙目紅腫,步履蹣跚,至少看上去像是悲戚到了極點。
程宗揚心下暗贊,這種老戲骨,演技精湛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果然是自己比不了的。
董卓那一箭絲毫沒有留手,金蜜鏑身負重傷,戰後便陷入昏迷。
否則以他的稟性,此時就算走不動路,也會讓人把他抬來。
跟在靈柩後面的是劉驁的一眾妃嬪,一群女子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
有資格扶靈的並不多,再往後,才是送葬的大頭:朝廷中的文武百官。
送葬的人群中居然還有秦檜,他官職雖然微末,卻是極少數一開始就堅定站在長秋宮一方的“純”臣,忠貞不二,往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這種露臉的場面,當然有他一席之地。
再後面,是兩張空輦。
按照宮中的說法,太後與皇後先後抱病,無法親臨送葬,繼嗣的定陶王年紀太小,又受到“驚嚇”,只在宮門處拜送。
等靈柩離宮門還有半里,唐衡和徐璜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著定陶王劉欣出來,後面的阮香凝則被齊羽仙扶著。
劉欣換了一身小小的喪服,一手拿著哭喪棒,按照唐衡和徐璜的指點,在香案後叩拜行禮。
只是他另一只手,始終扯著阮香凝的衣角。
程宗揚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
兩天之前,阮香凝對劉欣來說還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可此時說阮香凝是定陶王的乳母,根本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真不知道是阮香凝富於親和力,還是她的瞑寂術對小孩子特別有效,抑或是這小娃娃失去朝夕相伴的盛姬之後,把所有的依賴都放在了阮香凝身上。
但最讓程宗揚難以理解的,還是移靈的時機——哪里有夜間移靈的?
劉驁再怎麼說也是天子,關乎朝廷的臉面,死得再不光彩,也必須風光大葬。
王蕙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這是太後的意思,也是霍大將軍的意思。洛都屢生變故,索性把諸侯、重臣全聚在一處。至少在定陶王正式登基之前,不讓他們留在洛都,一來免得再出亂子,二來也免得他們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程宗揚心下了然,這些諸侯各有衛隊,加起來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洛都血戰多日,兵力空虛,只剩下一支完整的胡騎軍,未必能鎮得住場子。
不如把他們送到城外,把可能的威脅降到最低。
連夜移靈的倉皇之舉,透著眾人的心虛,但心虛就心虛吧,洛都實在經不起再亂了。
至於劉驁的身後事是不是丟臉——死人的臉面又能值幾個錢?
夜色漸臨,天子的靈柩在眾臣簇擁下漸行漸遠,動地的哀聲也隨之遠去,身後的宮禁仿佛被人遺忘,一下子人去樓空,變得冷清之極。
徐璜等人撤去香案,送定陶王回去休息,又派人清理宮室,准備登基大典的事宜,忙得腳不沾地。
人群一散開,程宗揚赫然發現,連那些期門都被打發到他處,整個長秋宮竟然只剩下自己一幫人馬,敖潤、馮源、鄭賓、劉詔……一個外人都沒有。
“高智商呢?”
小紫笑道:“找他的小胡姬去了。”
“這個小兔崽子……”
程宗揚往四周看了一圈,“雲丫頭呢?”
“雲姊姊也有一家人要照料呢。”
雲蒼峰此前趕往舞都,籌措資金,准備借著算緡令造成的波動大展拳腳,誰也沒想到天子會突然駕崩,洛都之亂瞬間爆發。
雲家還有大批掌櫃留在城郊的別院中,也不知道是否被戰亂波及。
雲丹琉作為雲家在洛都唯一的主事者,眼下戰亂平定,當然要趕回去照應。
“別的人呢?”
“班超在西邸主持軍務。盧五爺和王孟在北邙,還沒有回來。秦會之給天子送葬,吳長伯在永安宮,守著湖水。程鄭在安排糧秣,還要和趙墨軒一起,跟城里的商賈打交道……”小紫掰著指頭一一數過,最後道:“大家都在忙著呢。”
程宗揚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道:“這麼說,就剩我一個閒人了?”
小紫笑道:“錯啦,只有我一個閒人。程頭兒還要去審案呢。”
“審案?”程宗揚一頭霧水,“審什麼案?”
“造反的大案啊。”小紫嬌聲道:“罌奴,請老爺升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