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快地流淌過去,一晃間三天飛逝,又是一個早晨。
我坐在病房里,有些無奈地扯了扯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對著面前的姑媽哀嚎道:“姑媽,我覺得我已經全好了,真的,就讓我出院吧。”
姑媽面色沒有分毫改變,我這幾句話顯然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她只是收拾著自己手上的那些東西,語氣索然無味,很敷衍地回答道:“可以。”
我微微一愣怔,沒想到這次她竟然答應的這麼迅速,於是心頭一喜,語氣不自覺地就有些興奮道:“真的嘛?那我們……”本想說那我們趕緊動身吧,不想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又不緊不慢地加了一句話:“但是這次我有個條件。”
“好!”
我想都沒想,滿腦子都是趕緊可以出院的興奮,手忙腳亂地去扒身上的病號服,腦袋垂著,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里去,只要同意我出院趕緊去見張語綺,別說一個條件了,就是一百個一千個我也肯定一口答應。
這幾天我在醫院里躺著,每天幾乎都被強迫著不能下床,日子無聊的很,偏偏張語綺是一次也沒有再來過,從她上次和姑媽見過面之後,她就表現得很奇怪,也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我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麼想的,但聽不到她的聲音,也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心里十分不安,也不知道在我昏迷過去的那段時間里她過的怎麼樣,這個槍擊事件又是怎麼回事,有太多問號在我心底潛滋暗長著,仿佛一股洶涌洪流,一點一點地將我吞噬進去。
陳嘉倩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別過眼來狀作不經意地掃了正手忙腳亂地解扣子的少年,心里稍稍動了動,收拾東西的手不自覺地捏的緊了緊。
她內心突然滋生出股想法來,她迫切地想要阻攔面前這個少年去找張語綺,先前她心里是因為想著,一來遇見張語綺也是個偶然罷了,又不是人為的,怪不得誰。
二來這孩子與張語綺不過才見過幾次而已,竟然就出奇地投緣,從一次一次狀作不經意的詢問之中,她能夠敏銳地覺察出來,這孩子對張語綺有一種很強的依賴和信任感,時至今日,她都認為這是出於一種天生的母子之間的不可說的親密感。
可是……
思及此,陳嘉倩心頭一頓,略略有些猶豫道:“那你這次出院之後,馬上去聯系你們局長,給你調動一下工作,不要再待在那些黑社會身邊了。”
語氣被撐的有些強硬,說話的時候陳嘉倩自己心里都有些不忍,但還是干巴巴地一字一頓說完了。
聞聲,她分明看到,那少年眼底的喜悅神色果真一寸一寸地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郁的憂愁和恐懼。
我原本捏著病號服扣子的手因姑媽這句話陡然一頓,心底“咯?”
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回答道:“那個……這事等我手頭工作結束了再說吧,如果剛來就反抗領導安排是不是不太好啊……總之就再等等吧。”
這幾句話而已,我卻說得顛三倒四,幾乎連不成沒一句能說得通順。
心髒在胸腔里跳的兀自歡快,不知怎的莫名悲傷起來。
我覺得很不安全,尤其是在剛剛聽見姑媽那句話之後,我腦子里浮現出的第一個身形,是張語綺的時候……
姑媽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方才還有些冷硬的語氣陡然軟下來了好幾分:“凌凌,姑媽這不是在逼你,只是你算算,自從你接下手頭這個工作到今天,大大小小的事都已經出過多少了?姑媽平時工作太多,也沒能全面的顧及到你,這是姑媽的錯,你聽話,乖乖地離開他們,姑媽保證幫你把單位的問題給解決了,以後盡量都多抽時間陪你,你回家來住,好不好?”
說到最後的時候,幾乎已經是懇求。
我聽的心里也是十分不忍,按照以往的性子,早應該二話不說地答應下來了,可是現在這個選擇涉及到了張語綺,她是我陳海凌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真心喜歡的女人,即使是為了親情,我又怎麼可能毫不猶豫地就拋棄她呢?
思及此,我咬了咬牙,不動聲色地將心底那塊柔軟給變得冷硬起來,生平第一次毫不避諱地忤逆了姑媽的要求。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冷靜地說道:“這個事情交給我自己去處理就行,手頭的工作我必須做完,無論如何。”
或許是沒想過我會這樣大膽地當面回絕她的要求,我看到姑媽一時間愣怔住了,眸子里閃爍著些許驚異的水光。
我被她這副模樣又給弄得心頭十分不忍,於是輕輕咳了咳嗓子,又補充了一句道:“放心吧,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這點事情自己還是能處理好的,別擔心我了,我保證,這次回去執行任務的時候一定小心小心又小心,絕對不會再受傷了。”
說到最後的時候,其實我自己也是有些心虛的,受傷不受傷這種事情我自己怎麼可能能決定的了啊,但是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如果中途突然掉頭,又未免有些奇怪了吧。
陳嘉倩有些微訝,她平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少年,陡然間心里有些恍然若失,是啊,他說得又何嘗不對呢?
面前這少年,早已經不是若干年前那個只會躺在襁褓之中哇哇大哭的嬰兒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竟也不知不覺地已經長大了,長成了現在這個骨骼完全、肌肉健壯的大人。
思及此,陳嘉倩眼眶一熱,化著精致妝容的眼角迅速紅了起來。
我一看她這個好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模樣,心頭一慌,以為是自己說話說重了,趕緊湊過來,順便在床頭櫃上的紙盒子里抽了幾張紙出來捏在手心里,有些手忙腳亂道:“不是,我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原本就心虛,現下又被這麼一干擾,我算是徹底地說不出了什麼話來,舌頭好像打了結,十分蠢笨地蠕動不得。
“行了,我知道。”
突然,姑媽垂了一下頭,不動聲色地將眼底那抹落寞給悄無聲息地擦拭干淨,然後衝著我揚起個十分溫柔的笑臉來:“我們凌凌都已經是個大人了,是姑媽的錯,是姑媽忘了。”
說著,她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眼角微微皺起了一點細小的褶皺,襯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落寞。
她這個模樣看的我有些心酸,差點兒就松口了,但剛剛才囁嚅了一句:“那個……”
“好了。”
她突然打斷了我的話,面上依然是掛著那個溫柔而恬淡的笑容,手里捏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整理好了的包裹,衝著我揚揚下巴:“趕緊把衣服換了,我去給你辦出院手續。”
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便飛快地起身出去了,一時間竟有了幾分平日里在公司時的那種雷厲風行的感覺。
我愣愣地望著她飛快地離開了的背影,陡然間心底有些茫然若失。
出院之後,我們回了趟家里,把該放的東西全收拾好了之後,我正猶豫該如何提起出門這個有些尷尬的話題的時候,姑媽卻突然率先開了口:“好了,我得回趟公司去,你急的話自己去買點飯吃,吃完了就回去上班去吧。”
我面上微微一熱,手心里攥著自己的上衣下擺反復揉捏,掌心里已經是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粘稠汗水,嘴唇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粘在了一起,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囁嚅了幾句:“那我……待會就……”
我正在猶豫,究竟該怎麼提起這個話題才好,一時間急得額角青筋一陣一陣地跳動起來。
姑媽面上仍掛著溫潤可人的微笑,仿佛春日里的水流一樣輕輕瀲灩開來,衝著我輕輕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什麼,十分輕巧地拎起自己的包就出門去了。
我這才松下一口氣來,內心的那股忐忑勁很快地就被可以自由地去找張語綺的興奮給全然替代了,但是沉下心來一想,她現在會不會在忙?
這幾天又在干什麼?
萬一現在她正和郭深在一起……
想到這里,我眉頭一皺,心髒陡然慌了一下。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揣在兜里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我慌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掏出來手機來看了一眼,熒幕上張語綺的號碼正兀自跳動著。
我眼底一亮,想都沒想就劃開了那個號碼,把手機湊到耳邊,有些迫不及待道:“喂?!”
或許是因為我的聲音有些太過突兀,對面的張語綺先是微微愣怔了一下,然後才語氣平靜道:“你出院了?”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啊?……嗯!我、我今天早上剛走,那個,現在在家。”
一句話磕磕巴巴地落了地之後,我心里突然產生了個想法,立即又追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張語綺語氣仍十分平靜異常,是一如既往的森冷清高,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現在在醫院,剛剛才知道你已經出院了。”
我將掌心攥得緊了緊,心頭莫名地竟是浮現出股欣喜來,她會去醫院,是不是本意是要去看我?
那是不是說明她其實也很關心我,只是因為前段時間太忙了才沒有來看我呢?
思及此,我面上迅速浮起一股紅熱感來,連耳根子都連帶著彌漫起一股柔軟的熱量,舌頭突然間又打了結,半晌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度過了這麼一會兒尷尬的沉默之後,還是張語綺先開了口:“你現在有事嗎?能不能出來一下?”
我一愣,趕緊點了點頭,意識到現在周圍其實只有我一個人而已,點頭她也看不到,於是又有點傻里傻氣地抓了抓頭發,頗有幾分不好意思道:“沒、沒事,去哪兒啊?我要不現在去打車過去吧,你把地址告訴我一下。”
就剛才張語綺所說的那句話,我從里面感受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感,盡管她語氣仍是冰冷生硬的,但已經開始用疑問句和我講話了,這種改變讓我內心不由得又是驚喜了一陣子。
張語綺拒絕了我的提議:“不用了,我現在去你家樓下接你,就這樣。”說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自顧自地掛掉了電話。
大約二十多分鍾之後,我手機熒幕上又跳出來了一條來自張語綺的短信:下樓。
言簡意賅,只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已經足夠看的我心頭一震,喜悅感由內而外地滋生出來。
我沒再猶豫,飛快地裹了個外套就跑下了樓,將那堆尚且來不及收拾好的行李全拋諸腦後不再管顧。
下樓之後,我一只腳剛剛邁出單元樓門檻的同時,映入眼簾的是一輛漆黑發亮的黑色轎車,駕駛座的車窗玻璃被搖下去了一大半,露出了張語綺絕美的半邊側臉。
她黑色的長發微微有些蜷曲,妝容畫的十分精致得體,眼角的眼线狹長而深沉,襯得整個人氣色極好,仿佛一朵剛剛盛開的煙熏玫瑰花,頹廢而又嫵媚。
只不過這麼一眼而已,我看的竟是險些失了神。
張語綺似乎是覺察到了我的逐漸靠近,轉過頭來看著我,塗著鮮艷紅色唇膏的嘴唇輕輕動了動,輕輕地說:“上車。”
語氣十分平靜,我從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十分明顯的情緒,也沒敢懈怠,趕緊快步走了過去,拉開副駕駛位子的門就坐了進去。
門關上的瞬間,張語綺啟動了引擎,一言不發地直接將車子開了出去。
我調整了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坐好,看著窗外的景色像電影的膠卷一樣飛快地掠過,就這麼持續了好一會兒,我也沒能搞清楚她這到底是打算帶我去哪,於是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們這是去哪?”
張語綺輕輕笑了一下,眸底閃爍著一陣有些晦明不定的光芒,半晌,她才冷不丁地回了我一句:“你這幾天感覺恢復的怎麼樣?”
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是拋出了一個新的疑問句。
我微微愣怔了一下,在腦子里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她:“啊……那個,我覺得挺好的,其實我前兩天就已經好的差不多啦,本來是想趕緊辦理一下手續就出院的,都是我姑媽啦,偏偏覺得不放心,就一直拖著,一拖一拖的就到今天了……”說著說著,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是有些囉嗦,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子,微微有些羞澀地放低了聲音。
見張語綺沒有什麼要回應我的意思,我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嘟嘟嚕嚕像老婆子一樣說得這麼一大堆並沒有什麼意義的話讓她感到不耐煩了,於是趕緊又笨拙地補充了一句:“沒有及時回來上班很不好意思。”
這句話落了地,我分明瞧見張語綺眼角余光往我這邊掃了一下,眉眼鋒利而冷漠,一如她冰冷森寒的語氣:“沒事,不用在意。”
我看著這樣的她,這個快要把我迷死了的女人,心頭又是一陣莫名的波濤洶涌。
其實說實話,我本來在醫院里躺著的時候,整天因為見不到張語綺而覺得心底空落落的,生怕她會遇到什麼意外,遭遇什麼不幸,但今日突然相見,我看到她面色並不差,甚至比我印像中的還要紅潤好幾分,本來心里應該是高興的不是嗎,但不知怎的,我竟覺得心里憑空地卻生出了幾分落寞感覺來。
看來這幾天我那幾分所謂擔憂實在只是杞人憂天罷了,她待在郭深身邊過的很好。
思及此,我心頭猛然緊了緊,喉頭梗塞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張語綺狀作不經意地別過眼來看了身旁這個少年一眼,他低垂著頭,黑色的細碎頭發遮住了一點眼睛,睫毛微微顫抖著,也不說話,面色格外蒼白,像一張紙一樣。
也不知道上次自己去醫院看他那件事情,他知不知道……
突然間,張語綺腦子里又浮現出了那副場景,他躺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詞,而自己不但沒有當機立斷地離開,反而還握住了他的手,輕聲細語地安慰了他,這事情如果給他知道了,誰知道他心里會怎麼想……
想到這里,張語綺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嘴唇,心底稍稍動了動,然後狀作不經意地開了口,試探性地問道:“你……姑媽現在是,在家還是?”
我搖了搖頭,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她已經回公司了,這幾天醫院公司兩頭跑,已經很耽誤時間了,所以我就讓她先去忙。”
雖然心里有些奇怪,不知道張語綺為什麼突然對我姑媽的事情會這麼感興趣,但是出於某種神奇而莫名的情緒,我還是沒有說謊。
思及此,我內心突然覺得彌漫起來了一股洶涌而深沉的悲哀來,無力地垂下了頭,這就是我和張語綺之間最大的區別,她能夠很冷靜地面對任何一件事情,所有的突發事件在她看來也全都是可以解決掉的,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而我永遠都是這麼優柔寡斷,心里對什麼事情都沒有一個比較明確的界限概念,所以我永遠都只能像現在這樣被她在無意之間給吃的死死的,掙扎不得,也不可能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