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兩人獨處。

　　氣氛有些奇怪，——倒不是尷尬，而是一種有些陌生的微妙。

　　而這時程子介突然意識到，邱中校並沒有專門為何安靜安排住處。

　　即使是邱中校，肯定也很難想到要這麼做。

　　他如此盡力地想討好程子介，考慮得只怕比程子介自己還仔細。

　　可是又怎麼會有人想著，刻意去安排一對小夫妻分開休息呢？

　　——他肯定是多方打聽過，確認了兩人是夫妻關系。

　　程子介自己也非常疑惑，為什麼會自然而然地就帶著何安靜一起來這里休息？

　　當然，最奇怪的還是何安靜自己。

　　她似乎對這樣的安排沒有意見，更沒有抗拒。

　　直到邱中校離開，她都沒提過這件事。

　　程子介不得要領，更不知道從何問起。

　　這次重逢，何安靜明顯已沉穩懂事了許多，所以會不會是自己多心？

　　她關心自己的那些舉動，是因為學會了關心人。

　　聽到別人叫她夫人也不生氣，或許只是因為她開始控制情緒。

　　至於沒有拒絕來這里休息，當然是因為她學會了體諒他人，不願在這深夜里橫生枝節，給別人添麻煩。

　　自己如果冒失地問她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會不會讓她不快？

　　即使不集中精力，程子介也能聽到屋外樹木搖曳的聲音，不知道什麼小動物窸窸窣窣地爬行的聲音，風裹著落葉敲響窗戶的聲音。

　　一段異常的安靜之後，他終究是不願唐突何安靜。

　　所以暗嘆一聲道：“小靜，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何安靜似乎一直在等待著程子介和她說話，馬上回答道：“你說？”

　　程子介看向餐桌：“那還是先吃飯吧。老邱不是說魚冷了沒法吃嗎。——已經差不多冷了，趕快吃吧。”

　　“好。”何安靜走向餐桌，先為程子介拉開椅子。

　　待程子介坐下之後，她才自己歸座。

　　吃飯過程中，她還一直不停地為程子介夾菜。

　　而且突然之間，她像是發現自己應該這麼做一樣，開始專注地為他挑魚刺。

　　這完全是真正的妻子會為丈夫作出的舉動。

　　程子介終於忍耐不住，即使不知道怎麼問，至少也得試探一下。

　　於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備，看著何安靜平靜專注的側臉，硬著頭皮叫了一聲：“老婆。”

　　這個稱呼把何安靜整個人都定在了那里，夾著的一塊魚啪嗒一聲掉了。

　　愣了片刻之後，她動作僵硬地再次夾起魚，這一次卻忘了幫程子介挑刺，只是機械地放進程子介碗里。

　　做完這些動作之後，她甚至又一次強迫自己和程子介對視，目光中沒有慌亂也沒有怒意，——並不是壓抑著怒意，而是真的完全沒有動怒。

　　只是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而且在努力思考著什麼問題。

　　試探的結果反而讓程子介更加迷惑。

　　而何安靜思索片刻後張了張嘴，似乎有什麼話到嘴邊，卻又滿臉通紅地吞了回去。

　　“為什麼我叫你老婆你不生氣？”“為什麼幫我挑魚刺？”“你想說什麼？”不行，問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也太奇怪了。

　　還是再看看吧……

　　何安靜也沒有再出聲。

　　兩人沉默地吃完一頓氣氛奇怪的宵夜，放下碗筷後，卻又一次不知道該怎麼好。

　　無言對坐了不知道多久，還是程子介忍不住先開口：“小靜，去洗澡吧。”

　　“你先去。”何安靜答應著像是想站起來，卻並沒有真的這麼做。

　　程子介簡直莫名其妙。

　　糊里糊塗地洗完澡回到客廳，看著何安靜垂頭悶坐的身影，想起她在哪睡覺的問題。

　　也好，看看她面對這種情況怎麼反應，說不定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於是程子介遲疑再三，最後還是道：“小靜，我去睡覺了，明天還有好多事。你也去洗澡休息吧。”

　　不行，忍不住了。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程子介走向二樓的臥室，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

　　雖然她今天默認了夫人這個稱呼，甚至接受了程子介叫她老婆，如果是往日，程子介肯定會開心的跳起來。

　　但今天她這種表現，卻並不是程子介想看到的。

　　何安靜接受和自己的關系，成為自己的妻子……這是程子介期待已久的。

　　但絕不應該這麼別扭——雖然她看起來並不痛苦，甚至感覺不到她是違心地這麼做，但還是太糾結太怪異了。

　　程子介躺在床上，雖然疲倦，卻毫無睡意。

　　到底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丫頭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變化？

　　而且，這種變化還這麼生硬。

　　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久，臥室的門被輕輕地推開。

　　何安靜有些局促地站在臥室門口，她並沒有換上睡衣，而是穿著部隊制式的草綠色短袖衫，下面套著女軍官夏常服的裙裝。

　　這一身不倫不類，顯然是心不在焉地隨手抓起來套在身上的。

　　烏黑的秀發也濕漉漉的沒有吹干，時而有水珠滴落——而浴室里，程子介確實看到邱中校准備了兩個電吹風。

　　她遲疑了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走進臥室，伸手摸索電燈的開關。

　　先是把燈全部打開，然後又依次關閉，開關好幾次之後，才總算保留了一盞柔和的壁燈，然後便再次舉步，走向程子介的床。

　　她一進門，程子介便已經翻身坐起。

　　等她開好燈後，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小靜，你怎麼了？你今天很奇怪……是不是有什麼困難？還是有什麼不好和我說的事？你要是不方便說，可以不說……但是，我很擔心你。——好了，小靜，下面有老邱給勤務兵安排的房間，我下去睡了。明天早上，最少告訴我一聲，有不方便和我說的事情——晚安。”他說話間已經坐到床沿，但並沒有來得及離床，因為他的問題而愣住的何安靜突然加快腳步，走到了另一側床沿，背對程子介坐下：“小橙子！”

　　程子介長舒一口氣，頓時安心了不少。微笑道：“嗯。我在聽。”

　　但何安靜說的，並不是的什麼奇怪的內容，而是從剛才程子介試探她的那個稱呼說起：“你剛才叫我老……老……那個……”

　　要說出這個詞，對她來說還是很困難的事。

　　但這丫頭最出色的特質，便是勇敢。

　　無論面對什麼，她都很勇敢。

　　即使是面對現在這種情況。

　　在片刻的扭捏之後，她終於還是變回了程子介熟悉的那個丫頭，勇敢地提高聲音，清晰而坦誠地再次組織起語言：“小橙子，你剛才叫我老婆的時候，我本來是想和玉梅姐她們那樣，叫你老公的。——結果就是叫不出口。”

　　程子介的震驚自然是非同小可。

　　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單臂撐在床沿，張著嘴巴，看著何安靜微微發抖的背影，滿腦子都是奇形怪狀的問號在飄蕩。

　　何安靜既然勇敢起來，便不再猶豫：“剛才洗澡也是。玉梅姐她們肯定會和你一起洗吧？我本來也想去，可是我又不知道怎麼做。小橙子，可能還是有點難。”

　　但這些都是細枝末節的問題，並不重要。

　　程子介深吸一口氣，直指問題的核心：“小靜，這些其實不重要。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想這麼做？”

　　“啊？”何安靜疑惑地回身，看著程子介。

　　她的思緒現在也非常混亂，所以一時間有些發愣。

　　程子介在昏暗的燈光下注視著這個突然之間似乎有些陌生的姑娘。

　　他這個時候自然不會去集中注意力以提升視力，但即便如此，也能看清何安靜顫動的睫毛，看清貼在她光滑面頰上的每一根濕頭發，看清她緊抿的雙唇上流轉的光澤，更能看清她眼中的糾結和堅決，眉梢的羞澀和勇敢。

　　她這麼說，意思是接受了和自己的關系？

　　這固然好，但程子介現在更關心的，是她為什麼會作出這樣的轉變。

　　他注視著何安靜的眼睛，認真地問道：“小靜，你以前很抗拒，死活也不肯做我老婆。對吧？別說你自己叫我老公了……誰敢叫你一聲四夫人都要挨打。還有和我一起洗澡這種概念，應該完全不在你的想象范圍內。小靜，我問的是，為什麼？”

　　何安靜轉身爬上床，雙手抱膝，坐在程子介面前，裙擺下修長筆挺的小腿反射著柔潤的水光，可以想象她剛才洗澡時的心不在焉。

　　但現在她已經回到了平常的狀態，平靜地回答道：“嗯。以前是。”

　　說到自己以前的那些行為，何安靜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然後認真地繼續解釋道：“小橙子，我以前害怕這個，不肯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對……那個，就是男女之間的東西不了解。男女關系是什麼樣的……我都一竅不通。正常的女孩子，都會幻想和哪個男孩子戀愛，和喜歡的人結婚……什麼玫瑰啊，鑽戒啊，婚紗啊……想這些很浪漫的事情，對吧……”說到這里，她顯得有些苦惱：“我就很奇怪，從來沒想象過這些東西，完全不了解這些……”

　　這倒不必否認，也不必為她掩飾什麼，她就是這樣的姑娘。

　　程子介微笑道：“我知道，吃光了喜歡你的男孩子送的巧克力不說，還要打人。”

　　何安靜聞言，不由得也笑了。兩人相視微笑，氣氛輕松了不少。

　　然後她繼續道：“但是，我其實很喜歡你的。我就算再不懂這些，也知道。你說想和我試著像男女朋友那樣相處，我也很願意……不對，那個時候我其實很開心……嗯，就是，我其實想和你親近一點的。……又不知道怎麼做。又害怕，因為什麼都不懂。”她突然提高了聲音，似乎有些惱怒：“還有，就是我之前死要面子。總覺得真的答應你是很沒面子的事情。……我知道我以前那樣很奇怪。也知道很多人偷偷笑話我。”說到這里，她垂下眼簾，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裙角，聲音又忽然降低：“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好。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她終究是個聰明而又坦誠，能勇敢自視自己內心的姑娘。

　　能想明白這些，完全不是什麼意外的事。

　　程子介心中有些激動，更多的還是贊嘆，卻還是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改變態度：“那現在呢……你了解這方面的事了？”

　　何安靜擡起頭，目光中掠過傷感和沉重。

　　俏麗的面頰籠罩著一層顯得有些虛幻的光暈，輕聲道：“小橙子，這些天……我看過了很多這些方面的東西，男女關系的……那些最壞的事……我以前根本想不到的事……我都看過了，”

　　程子介注視著她清澈明淨的眼睛。

　　她和自己失散之後，見證過異性之間最殘酷的罪惡，最卑劣的黑暗。

　　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她，看到那些情景會多麼震撼？

　　被侵犯後殘忍殺害的姑娘，被無情地拋棄在荒野中孤獨死去的少婦。

　　一切能想象到和無法想象的內容，她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親眼目睹。

　　她的心靈受到了多大的衝擊和什麼樣的折磨？

　　何安靜只是單純，而不是沒有感情，看到這些事還不會思考。

　　雖然是從最壞的一方面開始了解，但她一定會開始思考這些問題。

　　“小橙子。我在黃雲山上，被人抓走的那次……”何安靜出神地說起往事：“我當時很害怕，也知道肯定會遇到很糟糕的事……但是以前想象不出來到底怎麼糟糕……現在我知道了。如果你那時候沒來，我會和小墨一樣。”

　　程子介倒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件事。

　　自己救過很多人，救何安靜只是其中一次，所以並沒有放在心上，更沒想到她現在會把自己的見聞和經歷聯系起來。

　　但這件事對何安靜來說不一樣。

　　她是親身經歷，而且是唯一一次被人從最險惡的境地中救出，自然會印象深刻。

　　至於那次她遭遇的險情，確實如她所說，如果自己沒有及時趕到，她也會像那些可憐的女子一樣，被侵犯，被殺害。

　　於是程子介趕緊道：“小靜，你還記著這個呢。我只是舉手之勞，你卻拿命救過我。”

　　何安靜堅決地搖頭：“不是，小橙子，我只是說以前不知道你如果沒來會怎麼樣，現在知道了。”她微笑起來，漂亮的大眼睛里燃燒著熾熱的光彩，坦然地說起那件事：“你說的那次啊，我也想過了。以前我自己也很奇怪，如果我只是感謝你，怎麼當時會毫不猶豫地就衝出去擋在你前面。其實不是感謝。”她再次有些害羞，卻仍然勇敢地看著程子介：“小橙子，至少不全是。我現在才知道，是因為我喜歡你。我還知道了，如果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會做到這種事。——這是男女之間最好的感情了，對吧？”

　　何安靜說的沒錯。

　　單是感激的話，是做不到她當時那種舉動的。

　　至少不會那麼毫不猶豫。

　　程子介認真地點頭：“對。如果為了對方舍生忘死都不是最美好的感情，還有什麼能算。”

　　何安靜開心地笑了起來，俏麗的臉頰上流轉著動人的光彩：“今天早上，我還看到了老駱和舒雲姐她們，他們也是最好的感情。”

　　那應該是何安靜從旁觀者角度見過的，最美好最動人的男女之情。

　　那些碎玻璃和傷疤的忠貞不渝，那些執著信任的不離不棄，那些痛苦別離後重逢的狂喜。

　　何安靜目光中帶著程子介從未見過的深情：“小橙子，我以前不知道，想象不出來，不知道我和你是什麼樣的關系，所以很害怕，又不知道怎麼接受。但是，現在我知道啦，我們之間的感情很好，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她的微笑誠摯而堅決：“小橙子，我差點為你死了呢。就算那次真的死了，我也很高興！我知道你也會的。你這次少了一只手，我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麼關系。我呢？我如果和那些姐姐一樣，臉傷了，——說實話有點可怕，但是你也不會就不喜歡我。”

　　程子介驚訝地看著她。

　　這丫頭怎麼會想到這些的？

　　她對這種事一竅不通，又怎麼會這麼確定自己在這方面也值得信任？

　　而且……自己妻妾成群，在其他人，特別是單純的何安靜來看，恐怕怎麼都免不了有些“花心大蘿卜”之類的評價吧？

　　這丫頭第一次知道自己那麼多老婆的時候，可是很明顯地流露出了厭惡和鄙視的表情。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疑惑地問道：“小靜……我還有玉梅，田田她們……你以前雖然沒有明說過，但我知道你覺得我荒唐。為什麼會這麼相信我？”

　　何安靜的表情悠然神往：“小橙子，我在這里聽到過消息。你在青陰的時候，找到了那個外國姐姐。她很不幸地……被那些王八蛋做實驗，變得和喪屍一樣了，還不會說話了，對吧……連有沒有意識，記不記得你……都不知道。但是，你和那麼多將軍公開說，她是你妻子。”何安靜臉上浮現出一抹美麗的笑容：“我知道我也一樣。不管我變成什麼樣，手斷了，腳斷了，臉破了……就算變成喪屍，你都會對我一樣。”

　　說到克麗絲汀時，程子介有些驚訝，但馬上反應過來。

　　自己的那個舉動確實驚世駭俗，青陰的人必定會議論紛紛。

　　消息傳到海源周邊，真是太正常了。

　　程子介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算是明白了何安靜這種轉變的原因。

　　說到底，這段時間她有了足夠豐富的閱歷。

　　不但有看到的，別人的事，也有她自己的親身經歷。

　　這些閱歷足以使她明白，男女之間可以有多麼丑惡，也可以有多麼美好。

　　而且美好與丑惡還總是互相映照，襯托得丑惡的更丑惡，美好的更美好。

　　但只是明白了似乎還不夠。

　　或許還有什麼原因，促使她終於作出了徹底的改變。

　　但不需要程子介再問，何安靜已經繼續說了下去：“其實，最重要的是……小橙子，我們失散那段時間，我很難受……每天都在想你……你沒逃掉的時候，我擔心得頭發都掉了好多！你看，這里，還沒有長出來。”何安靜向著程子介低下頭，手指在發根間摸索，半濕半干的秀發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但平心而論，程子介完全看不出哪里有掉頭發的痕跡。

　　何安靜卻很認真：“要不是蔣參謀說他有辦法救你，我肯定已經和他們拼命了。你逃出去以後，我就……就是想你。一坐下來，一躺下來，就會想到你。”

　　或許不能用相思這個詞形容她對自己的思念，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相思的成分。

　　正是因為有過那樣的心情，她終於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麼：“而且，小橙子……那時候，特別是知道你被他們砍了一只手以後，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我會不會再也看不到你了。如果真的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會怎麼樣……”她轉過臉，目光穿透牆壁，投向遠方，突然說起了另外一件事：“天興的人要走了丁小姐和另外一百個姐妹以後，我很擔心她們。雖然後來知道蔣參謀保護了丁小姐，但是其他人他也沒辦法管。那時候劉胖子這邊發了脾氣，整頓了一下，沒有小墨這種情況了，我就去天興附近轉了兩天……”

　　程子介精神一凜，知道她必然又看到了某種衝擊力強烈的場景。

　　但這丫頭的側臉上並沒有什麼茫然的表情。

　　雖然從眉梢到唇角都籠罩著沉痛，語氣卻堅定清晰：“小橙子，天興男女對半開，原來就有很多女人，所以他們倒大部分不像劉胖子的兵這麼過分。那一百個姐妹基本上都算有最起碼的保障……但還是有個別人渣。我在那里的第二天晚上，看到有幾個人，用一輛三輪車把一個姐姐拉出來，丟在縣城外面。等他們走了以後我去看，那個姐姐還有一口氣。”

　　即使只是聽何安靜講述，即使程子介已經見過很多黑暗和罪惡，心髒仍然不知不覺地抽緊了。

　　她為什麼說起這件事？

　　這和她自己的感情有什麼關系？

　　程子介有些疑惑，卻沒有出聲詢問，只是靜靜地等著她自己說下去。

　　何安靜沉默片刻，鼓起勇氣繼續回憶那一幕：“小橙子，你知道嗎？我看到那個姐姐的時候，她全身上下都沒一處好的地方。她肯定很痛苦，那時候已經神志不清了。我問她怎麼回事，問她的名字，她都沒有回答，就是在用最後一口氣，叫一個人的名字。然後我看到她的眼睛……”說到這里，何安靜收回目光，轉臉看向程子介，淚光閃爍：“小橙子，我知道她很痛苦，很絕望。我都不忍心看她。但是我在她眼睛里看不到這些。我只看到她眼睛里都是遺憾。——嗯，就是遺憾。小橙子，我如果沒有看到她，根本不知道人可以這麼遺憾。我當時實在忍不住，湊在她耳朵邊說，我會替他告訴那個人……她聽到以後，笑了一下，就死了。小橙子。”何安靜哽咽起來，淚水滑過面頰：“我其實根本聽不清楚她說的那個名字。”

　　原來如此。

　　程子介往前挪動，伸出手臂摟住何安靜。

　　何安靜胡亂用手背擦了擦臉，雖然鼻子有些堵塞，但還是大聲道：“還有今天那兩個沒有找到人的大哥……他們也那麼遺憾。小橙子，我才知道，我要是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也會那麼遺憾。小橙子，你呢？”

　　“嗯。”程子介嚴肅地回答道：“你不知活不活的下來的那個時候，我也想過……如果你死了，我肯定要遺憾一輩子。”

　　何安靜用力點頭：“小橙子。我不想像那個姐姐那麼遺憾。不想像今天那兩個大哥那麼遺憾。我也不想你因為我遺憾。我想以後一直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小橙子，我以前那些什麼害怕啦，面子啦這些問題……其實都很好笑！”說到這里，她終於笑了起來：“以前我總是很害怕，總覺得答應做你老婆會有很大的不同，很多奇怪的事情。但是昨天晚上，我在丁小姐那里，雖然當時是賭氣說我是你的老婆，可是！承認了也沒什麼嘛！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根本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程子介看著這丫頭興奮得緋紅的臉蛋，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確實有很多人好意撮合自己與何安靜，但最終，都還是得她自己意識到，明白，接受。

　　“……還有今早那兩個兵，叫我夫人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很高興……”何安靜認真地看著程子介，終於說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話：“小橙子，我做你老婆。”

　　這樣的告白其實非常奇怪，但又有一種只有這樣才正常的感覺。

　　程子介心中激動，又柔情滿溢，親了親她的額頭，微笑道：“好。小靜。反正從那天開始，我就把你當成我老婆啦。”

　　然而這丫頭卻皺起眉頭：“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做老婆啊，小橙子。好難。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和人結婚，和別人做夫妻這些事的。真的，從來沒有。”她突然提高聲音，認真地說道：“我會好好學的。”

　　程子介這才明白她今天那些奇怪舉動的理由。

　　這是她第一次，開始努力嘗試以一位妻子的身份行事。

　　但她顯然不滿意自己的表現：“我今天都在試，可是總是做不好。以後如果我做的不好，你告訴我，我會改的。”

　　程子介心中溫馨平和，微笑道：“不用。你做得很好，以後也只要按自己的喜歡做事就行了。不用遷就誰，也不用勉強自己變成什麼人。你永遠先是何安靜，然後才是我老婆。”

　　何安靜卻認真地搖頭：“那可不行。我也知道，兩個人在一起，特別是做夫妻了，就肯定要改變自己遷就對方的。小橙子，我會努力當一個好老婆的。嗯……嗯……那個，……老公？”

　　雖然第一次說出了這個稱呼，但仍然艱難，而且尷尬。

　　連程子介都聽得牙根有些發酸，趕緊道：“小靜，不用勉強自己。比如稱呼……你還是怎麼順口怎麼來。大家都是一樣的……不是說非要這樣叫我。”

　　“嗯……”何安靜思索片刻，突然明白了：“啊，我知道了。白大姐好像叫你好哥哥的？小艷姐叫你好人？張二哥的幾個老婆也是……叫大哥的，叫二哥的，還有叫耀煌的……好，那我以後還是叫你小橙子吧。”

　　“好。好。”程子介松了口氣，微笑著再次親了親她。

　　何安靜總算是反應快了一些，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便勇敢地作出了回應。

　　兩人溫柔地親吻了片刻。

　　何安靜還是連張嘴都不會，更遑論下一步。

　　而程子介此時心中只有溫柔的情意，沒有更進一步的想法，所以並沒有其他動作，輕吻也只是嘴唇接觸，手臂更是一直規規矩矩地摟著何安靜的肩，甚至連指頭都沒有動一下。

　　即使是這樣，片刻之後，何安靜還是微微有些喘息，俏麗的臉頰也紅雲朵朵。

　　於是程子介便放開她，心滿意足地微笑道：“睡吧。”

　　“好。”何安靜答應一聲，愣了片刻之後，躺了下去。

　　雖然先是本能般地背對著程子介，但程子介躺下之後，她卻翻過身來。

　　她現在當然還會害羞，但還是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程子介。

　　這是兩人第一次處在這種狀態。

　　躺在一張床上，面頰相距不過尺寸之間。

　　程子介能聞到她還未全干的發絲裹著的淡淡的清香，以及她多少有些雜亂的氣息拂過自己的面頰。

　　兩人就這樣微笑著互相對視。

　　程子介是第一次能這麼仔細地端詳這丫頭的面容。

　　目光掃過顫動的睫毛和挺立的鼻尖，掃過唇上的細紋又轉回秀美的黛眉。

　　她真的很好看，但她仍然沒有程子介其他老婆的某種吸引力。

　　即使如此親密地睡在一起，即使剛剛確定了對彼此的情意，而且是確定的男女之情，程子介卻仍然沒有想到要和她做什麼。

　　這丫頭自己卻想起了一件事。

　　本就有些紅暈的臉頰突然涌上緋紅，並且避開了程子介的目光，有些慌亂地，用程子介聽過的她最小的聲音說道：“小橙子，那個……夫妻在一起睡覺的時候，不只是睡覺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