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那一天,你要讓我知曉。”
“我已說過,將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幫助。”
“……在此之前,可別先死了。”
銀發麗人自瞧著白晰小巧的手掌,盡管唇勾姣美如彎月,仍是泄漏了一絲淡淡譏嘲。“我一直在想,該不該現在就暴打你一頓,當是幫你一個忙。莫要以為人人都清醒地活在這世上,從來不抽風的。你當人家玩的是心機權謀,沒准骨子里是個癲漢,便如那聶冥途,哪天發起狂來,倒楣的可不是他自己。”
蕭諫紙明顯忍著笑,沒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禮數做足。
“逆耳忠言,蕭某銘感五內。”
“該動手時,你知上哪兒找我。”也沒見她怎麼動,艙門上懸著的吊簾忽地揚起,仿佛河風漫入,繞得滿室颸涼;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瓏浮凸的惹火身段已然不見。蕭諫紙望出舷窗,見櫺格外一抹轎影沒於風岸柳絲間,宛若鄉野奇談,半點兒也不真實。
到得這時,老人瘦臉上的從容之色,才如萬年風化的頁岩般片片剝落,目送奇人遠去的神情,並不比凝著一列送葬的隊伍來得愜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動、露出通往底艙的秘密入口的響聲,將他喚回現實。
“看來傷得不重啊,她使了什麼看不出痕跡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來,放落手中藥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總有一絲遺憾的感覺。
“……怎麼你很失望麼?”蕭諫紙斜乜他一眼。
“就是問問。”駝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聳了聳肩,也湊到舷窗邊,巧妙地隱起奇異的身形,不教外人窺見。“骨相變動如此劇烈,就算是練功練的,怕不要上百年的工夫罷?還是武功練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連身軀外貌的改變,也無法以常理忖度?”
蕭諫紙搖頭。“她的年歲,說不定比我們兩個老頭加起來都大,不管有什麼異狀,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門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駐,真有的話,世上女子還不為之瘋狂,啥事干不出來?”
終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輔以外物針藥等。須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蓋因無知也。學而知之。”
蕭諫紙淡淡一笑,不同於與蠶娘機鋒相對時的黠巧譏誚,這個笑容是疲憊而放松的,有著老於年歲的弛緩遲鈍,並不需要冷銳快利的智光。
“寫進你的小簿子里,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時間解破無知。”
七叔仍眺著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許熾烈,可不像人間百年的老前輩。無論其武功高到何種境地,與此人合作,我總覺不妥。”
蕭諫紙也未反駁,淡淡應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說與蠶娘知曉前,須先照會我等;秋水亭與狹舟浦兩處的行動,尤忌和盤托出。耿照未必買我的帳,這一節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著蠶娘衝動壞事。”
驟聞少年之名,七叔本無意繼續,此事卻不能不說清楚,猶豫一瞬,抬起灰濁翳目。“你並不信她,不是麼?”
有時選擇合作,並非基於信任,而是懷疑。將對方留在近處,才有進一步觀察的機會——
以七叔對搭檔的了解,蠶娘的武力雖是強助,卻非無可取代。且不論鳳翼山的“天下第二劍”,自禁於劍冢內的獨孤寂近歲武功大進,又值盛年,與蕭諫紙頗有交情,既涉兄仇,說服他出手的難度不高;蠶娘行事難測,貿然拉聯,委實過於冒險,不合他一貫的謹慎作風。
“……當我說‘我與權輿相謀’時,”蕭諫紙轉過頭來,微眯的鳳眼盡管投往虛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鋒銳精芒,仍令人難以直視。“她的神情並無異狀,前言後語的銜接毫無困難,輕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後的陰謀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來自耿家小子的线報與推斷,那‘權輿’二字該是初次聽聞,可能是地名、組織、代稱乃至人名,配上‘相謀’這般曖昧不明的意指,豈無疑義,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知道‘權輿’的意義,不是地名,不是組織,而是一個人,一個躲在暗處策動一切的人。”
“但她什麼都沒說。”七叔冷冷接口。
“我們也說不上知無不言,看來是打平了。”蕭諫紙自嘲般的一笑,斂起戲謔的神氣。“‘權輿’讓人滅了鄔曇仙鄉是真,奪寶雲雲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心看來不假,這點須得好好利用。我讀破萬卷,查案的本領縱使不是天下第一,料想亦未多遜,‘權輿’二字卻是接觸姑射之後,才從巫峽猿處得知。這位蠶娘到底知道些什麼,我很有興趣。”
七叔哼道:“要我說,不如針對巫峽猿下手,才是條路。再扯入桑木陰之主,多添變故,你嫌這會兒還不夠亂麼?”
蕭諫紙哈哈兩聲,信手撣袖。
“你對巫峽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塊香甜的好餌;餌鈎一動,大魚就跑啦。當初我們不也以為入了姑射,幕後之人必將現形麼?這麼多年過去,連影都沒見,可見水深。你素來比我沉得住氣,臨到收线的當兒,切莫亂了陣腳。”
此際越浦衙門後的惡戰才結束不久,耿照未及將聶冥途透露的訊息送至此間,“巫峽猿”的疑犯身份、與一夢谷的關連等,兩老尚未獲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默然片刻,又道:
“我雖不信桑木陰,但她說的一件事卻是道理,秋水亭之會過於輕率,你雖存了試探的心思,難保那人不會突然翻臉;倉促應戰,你有幾分把握?你便再問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個字。”
蕭諫紙啞然失笑,一揚案上那部黃舊小札。
“我倆二十年的心血,全在這兒了,為此咱們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東海妖金之禍的首謀……我每天睡前,都問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才能做到‘勿枉勿縱’四字?”
七叔並未開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說明了他的答案。
這事從來都不容易。他們疑心的那人,幾乎是這世上最聰明的智者,在“凌雲策戰”里僅稍遜一位傳說里的神人,堪稱是人智之巔,而這場陰謀所遺留的一切蛛絲馬跡,都隔了道深不可測的城溝,縱知隱於對岸的是誰,卻沒什麼能連到他身上的。
這對馬蠶娘來說,足可伸出復仇之手,但對古木鳶與高柳蟬卻還不夠。
二十年的光陰,只能證明惡人算無遺策,所有的鮮血都染於他人之手,正義的手段無法制裁他,證據永遠付之闕如。
“只消四目相對,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蕭諫紙的口吻極為冷靜,難以想像這狂信者一般的話語,竟出自蕭老台丞之口。“我們得確定這點,老友。已經過了太久,也犧牲太多了。”
“……那我們和馬蠶娘有甚不同?”七叔不為所動,冷冷回望:
“你方才還說‘鐵證如山’。我寧可你少動嘴皮子,帶上蠶娘,當場確認了也好、弄錯了也罷,打起來起碼不會輸。殺錯了先記帳上,將來九泉之下,再與他殷夫子磕頭。”
蕭諫紙忍不住笑起來。
七叔並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殘疾老人更愛僅剩的那只手。但什麼都不能做的時候,蕭諫紙不介意他發發牢騷。
“為少聽嘮叨,所有防備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義在狹舟浦召集密會,斷去巫峽猿接應的路子,還讓你帶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萬一生變,起碼是個群斗圍毆的局面——你若還想叫上耿小子,點齊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棗一塊蹭熱灶,說不定我也會答應。”
對付老人,“耿照”永遠是最有效的一記殺著,蕭諫紙深諳此道。果然七叔一時語塞,皺如干棗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聲咕噥了幾句,便即無聲。
“只要看到那人的臉……看著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帶著寬慰而寧定的語氣,蕭諫紙安撫合作多年的老搭檔,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確定了這件事,我們再來商量,須得多少證據,才能對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許久許久不曾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節制的下場,就是時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舊酣睡,莫說起身,連搖都搖不醒,赤裸的胴體或仰或俯,玉腿橫陳、藕臂交迭,峰巒起伏美不勝收,襯與濕濡狼籍的錦被褻衣,端的是閨閣盛景,難繪難描。
平日統御婢仆、發號施令的符赤錦與郁小娥雙雙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頓時群龍無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靜,似與女主同眠。
管事李綏精明干練,起床見四下靜得異乎尋常,各院里不時有好奇的小腦袋瓜探將出來,畢竟平日訓練有素,倒也沒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動,立時明白是怎麼回事——
郁姑娘千嬌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還算遲了。趕緊指揮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轉眼又“動”起來,生氣勃勃地迎向嶄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賜,耿照睜眼時真氣充盈,通體舒泰,絲毫不覺疲憊,鎏金燭台上蠟淚成堆,斗室的空氣里,除了徹夜交歡所遺的淫靡氣息,還飄著淡淡的燒煙氣味。
他一一撫過四姝的動人曲线,品著寶寶錦兒的綿軟嬌腴、小弦子的驕人彈性、幼玉的肌膚潤澤,以及郁小娥的纖細緊致,忽覺躊躇滿志,仿佛已立於人生的最高峰:
七玄同盟漸上軌道,號令之至,群豪無不景從;與正道各派的止戰修好,也按計畫順利進行;紅兒傾心相愛,婉轉承歡,兩人之間再無芥蒂;除將軍支持、皇後賞識,就連三乘論法號召不來的日蓮八葉,竟也暗中觀察自己……到得今日,“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無名的見習小鐵匠,東海武林之中無人不曉。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體會此際立身之高,實是各種因緣際會所致,飄飄然的感覺並未維持太久,甚且不及徹夜狂歡的余韻,少年揮散綺念,忍著腿間昂藏,下得床來。
院里兩名小婢燒好熱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潔,小臉紅撲撲的,不時拿水汪汪的眼角偷瞟,顯是昨晚的淫聲浪語全教她們聽了去,倆丫頭春情滿溢,吃吃竊笑,卷起的衣袖褲管被熱水浸透,晶瑩的裸足小手上水珠點點,襯出肌膚的絕佳彈性,別有一番風情。
耿照現在總算明白,何以豪門富戶,總有數不完的風流韻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著這種送上門來的嫩肉,誰能忍住不嘗?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懷不亂的把握。
昨晚的縱情放蕩,是有原因的。耿照須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體力與精力,讓自己拖到這時才晏起,趕不上出發往沉沙谷的時辰——
明知不過是試探而已,身為被卷入這個巨大陰謀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難抑住那股欲“親睹元凶”的衝動。灰衣人那出奇平靜、毫無特征,與其或猥瑣或殘毒的行徑全不合襯,透著無機質般的冷冽眼神,他沒有一天忘記過。若能與他面對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覺能認出他來……
耿照用力搖了搖腦袋,試圖驅散這個危險的念頭,濕發甩濺水珠,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蕭老台丞這個計畫看似大膽魯莽,但耿照隱約能明白他並不是無端犯險,眼下非是圖窮匕現的當口,單純與疑犯見上一面,不會改變雙方各自的算計鋪排。但若所有關系人都去到現場,此事再也“單純”不起來,是逼著對方攤牌的意思,這也是為什麼蕭諫紙三申五令,要他對蠶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與實際上能做得到,本質上是兩件事。可惜擁四美於一榻,也只能教他晚大半個時辰起身,要不是實在不想誤人終身,耿照甚至考慮過一手一個,拿這兩個小丫頭消磨時間;過得晌午、用過餐飯,要趕去哪一處都來不及了,以免壞了蕭諫紙的計畫。
一抹奇異的感應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運功,果聽得腳步聲一路踅來,止於浴房門前,“砰砰”的叩門聲帶著一絲火氣,怕連敲門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覺。毋須開口,耿照已知來的是誰,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門外,薛百螣的面色陰晴不定。老神君雖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屬罕見,耿照與他眼神相觸,不禁心虛起來:“該不會昨夜荒唐……已傳到老神君院里去?”符赤錦不介意與他歡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對寶寶既疼且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貴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頓教訓,未必好受。
老人無視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湊近沉聲:“此宅之中,藏有一樁天大的麻煩,盟主知否?”也顧不得什麼禮數,拉著耿照邁開步子,一路風風火火地衝進偏院。
管事李綏立於院門外,神色無奈。原來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許他擅入偏院,亦不許旁人靠近,若有乖違,唯他是問。
李綏近日之內屢遭惡客反主,似乎住進朱雀大宅的這幫江湖人,個個都拿這兒當自己家,先有潛行都、後有郁小娥,待這位花白頭發的薛老爺子衝他發號施令,趕走附近灑掃的仆役時,李綏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從了他,權作安撫;此際乍見家主到來,頗有久旱逢雨的感動。
這偏院耿照來得比李綏還勤,里外自不陌生,搖了搖手,示意他退下。院內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著粥碗,一口一口呵涼了,喂入癱在廊間竹椅上的癰人嘴里。薛百螣對小女孩的態度和緩得多,稍早發現此間時,那碗魚粥還喂不到一半,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諸人。
那幼婢見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見粥碗已空,一揮葛袖:“你也下去罷。這兒沒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顫,如聞驚雷,逃命般退了出去。
“那李綏頗乖覺,我問他這是何人,他推說不知,須問‘夫人’。”薛百螣冷道:“但外頭那些個打掃的下人,嘴皮就沒這麼牢靠啦。說是主人家鄉接來的老家人,也有說是叔叔的。敢問盟主,這是何人?”
前事不論,自冷爐谷一役後、耿照領七玄同盟以來,薛百螣與他說話,謹守下屬的分際,從無逾越;蚔狩雲、漱玉節等雖也同尊盟主,言談間或示親近,或恃交情,又或是談笑而已,總有不拘主從的時候。只薛百螣一絲不苟,如今日這般單刀直入,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圖,又無寶寶從旁拿捏,打算先蒙混過關再說,順著他的話頭道:“確是我家里的老家人,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老神君何出此問?”
“敢問盟主,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沒料到薛百螣也有緊咬不放的時候,略一遲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薛百螣冷冷一哼,沉聲道:“家里人的姓字,還需要想麼?盟主若不知,但說無妨,我知他姓誰名啥,什麼來歷。”
耿照心頭一跳。“老神君識得木……識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決計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無笑意,回望院門一眼,確定無人偷聽後,才壓低嗓音,肅然道:“這人叫褚無明,乃指劍奇宮門下,與應無用、魏無音同屬風雲峽一系,不知何故破門出教,在江湖上闖出偌大名頭,反勝過在龍庭山之時。”
耿照萬萬想不到,木雞叔叔竟是奇宮一脈,還與“琴魔”魏無音、聶二沐四等系出同源,震驚之余,又覺冥冥之中似有牽系,想起琴魔傳功、奪舍大法口訣又得化驪珠等,算上木雞叔叔啟蒙刀法,奧妙難言,喃喃道:“褚無明……褚無明,這名字好熟,怎地我卻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薛百螣搖搖頭。“盟主聽過的,該不是這個名兒。褚無明被逐出龍庭山後,不能以‘無’字輩自居,遂稱‘星烈’,取‘無日無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當年在東海道上說起‘刀魔’褚星烈,誰都知道是一號棘手人物,並非好相與的。”
耿照瞠目結舌。
“現下,盟主知道嚴重性了麼?”
薛百螣看著他的錯愕,半點兒也不意外,續道:“當年褚星烈赴戰天雷砦,那是誅滅妖刀的最後一役,戰後褚星烈與妖刀一並消失,三十年來不知所蹤。
“現而今妖刀復來,刀魔恰於此時再現……且不說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過的人、門派尚且活躍於武林,當年死於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於妖刀之下的人,他們的族人弟子若想要個真相,卻要找何人為好?”
耿照尚未從錯愕中驚醒,聞言倏又一凜。
當年聖戰劫余的兩位英雄——魏無音、杜妝憐,曾與妖刀近到不過死生一线,三十來,他們卻從未對妖刀的真相,有過什麼說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於蕭老台丞的那部著作《妖金始末考》,最關鍵的部分還被刻意隱匿,最終成了古木鳶的籌碼。
據蚔狩雲的說法,最遲到得妖刀聖戰的中後期,無論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們,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脅,來自刀屍之能,而非所謂“刀控人心”,轉而見獵心喜,想從這些被莫名異術轉化了的魔人身上,盤剝出前所未見的武學新論,哪怕一丁半點也好。
從這個階段開始,七玄中的菁英為保存實力,悄悄退出抗擊妖刀的前沿;而七大派高層則無視犧牲,正式由受害者轉為食腐者,試圖從自家人的殘骸里拷掠出有用之物。除少數如胤丹書、魏王存等仍以蒼生為念,這場動亂已於不知不覺間變成權力與武力的掠奪;最終在天雷砦落幕時,說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猶未盡,覺得扼腕的。
即使魏無音、杜妝憐對妖刀——或說刀屍的成因及武學——並沒有更透徹的掌握,來自七大派高層的噤口壓力,讓兩人這些年來選擇了低調。掌管一系、乃至一派勢力之人尚且如此,無門無派、毫無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場不問可知。
“……何以他看來忒像刀屍,我料盟主亦無頭緒。”老神君終於察覺自己口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緩了些。
耿照苦笑:“個中緣由,確實不知。從我小時候他便這樣了,總是動也不動,我們都管他叫‘木雞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須得保密,雖對老神君不無歉疚,終究是一筆帶過,轉開話頭:
“老神君與木雞……我是說與褚叔叔很熟麼?我以為他癱癰多年,形銷骨立,該同當年的模樣判若兩人,卻未逃過老神君法眼。”
“隔牆有耳,盟主還是管叫木雞叔叔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說也奇怪,除了瘦點、蒼白點,他的相貌倒是沒有多大改變,興許是事不上心,人就老得慢。老夫認人的本領不算高明,我若識得,能認出木雞叔叔的人肯定不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間布置仍不夠周密。”
這話極有道理。盡管刻意藏起木雞叔叔,平日負責照拂的寶寶錦兒、弦子,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細密,又或精於隱匿的一把手,但灑掃庭除的仆役們仍能說出“主人家鄉來的老家人”雲雲,消息傳遞散播的精度與速度,俱都大出耿照意料。
“這樣罷,我讓潛行都的姊姊們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風聲。”耿照邊想邊說:
“木雞叔叔的傷勢,也須方家診斷才行。可惜大師父不在,不若請蚔長老或漱宗主——”
薛百螣聽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斷然道:“萬萬不可!”見耿照微露詫色,省起反應太過,為防盟主又起疑心,靈機一動,和聲道:“伊黃粱雖是盛名在外,畢竟是外科聖手,這等癱癰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適。”
他以為耿照想透過漱玉節,延伊黃粱來治,不好直說讓盟主提防漱玉節,只好繞著圈子提點。殊不知昨兒聶冥途一鬧,耿照將信將疑,未求證之前,決計不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風險。
“的確不合適,多謝老神君提點。”他於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談,只笑問薛百螣:“神君同我木雞叔叔,可是舊識?”
“談不上交情,頂多是結點小怨。”薛百螣難得莞爾:
“他若不是這般死樣活氣,今日相見,說不定要打上一架。我倆結下梁子時,他還未破門出教,聽說被逐出龍庭山之後,這人行事更加不羈,隨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我與他不過是拳頭債,定要討將回來;說到人品脾性,我倒還有點喜歡他,沒想要他的命。”言下之意,當年一斗,他還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虧的,但到底為什麼起衝突,老人卻不肯說。
商議到最後,薛百螣決定搬來與木雞叔叔同住——一個不語不動的老家人住在偏院里,難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議論紛紛;兩名老人同住一院,當中又有個凶霸霸的老流氓,只會讓下人們能躲則躲,敬而遠之,耿照以為這主意不壞。
況且,薛百螣亟欲與寶寶錦兒修補關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覺。
符赤錦看似水晶心竅、八面玲瓏,實則在觸及內心深處的情感時,是遲疑而保守的。她對曾經親近的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為取信岳賊,她做過許多無法自辯的劣行,或許最不能原諒符赤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這麼毫無芥蒂地伸出雙臂,仍當她是那個甜美可喜的寶寶錦兒。
她把木雞叔叔當作家翁般侍奉,早晚進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這里,寶寶錦兒避無可避,兩個同樣聰明而又別扭的人,說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對彼此,再拾祖孫天倫。
薛百螣說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他問起與漱玉節間的矛盾——這連傻子都能看出,遑論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快回絕,毫不拖泥帶水。
耿照獨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著木雞叔叔,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躁動越發洶涌翻騰,片刻未止。
木雞叔叔的真實身份,是“六合名劍”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輩殘留的意識片段中,褚星烈被指為“叛徒”,是“偽裝成最後一柄劍的刀”——由木雞叔叔像極了刀屍傀儡的現狀推斷,杜掌門那回蕩於天雷砦甬道里的泣訴,恐非空穴來風。
而與木雞叔叔形影不離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獨臂、精於鑄造,與褚星烈同消失於崩塌的甬道盡頭……符合這些條件的,只有一個人。為何慘遭背叛、以致殘廢如斯的名劍之首,願意用撿回來的、扭曲破敗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後半生,無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當日在天雷砦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何以魏、杜兩名幸存者,都拒絕再對世人言說?
所有的人,都各自隱匿了一些,為著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覺蒙昧不清。
——他必須更靠近一些。
他必須更靠近“真相”。
無論是古木鳶、七叔……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過神時,耿照才發現自己坐在書齋里。他拈筆蘸墨,在紙上寫了“沉沙谷秋水亭”六個字,字跡工整拘謹,帶著些許施展不開的焦躁,赫然反映出書寫之人的心思。
這里離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許久,才嘆了口氣,以不下突破心魔關的偌大定力,強迫自己一筆刪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於秋水亭附近埋伏接應,以為奇兵,甚至無法寫下確切的地點。
耿照本欲擱筆,忽瞥見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於幾案一角,宛如鎮紙,驀地靈光一閃。若伊黃粱是“巫峽猿”,這條线索雖不及陰謀家自身,亦不容小覷。
但“巫峽猿”不會在一夢谷。為安全起見,古木鳶已用一紙虛假的召集令,將他引去一處名為狹舟浦的廢船塢。在那里巫峽猿將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另一份預先藏好的解除令會告訴他:古木鳶臨時取消了姑射的集會。巫峽猿興許會嘟囔幾句,然而過往並非沒有前例。
(如果……集會沒有取消呢?)
耿照打開書櫃底層的暗格,取出一只烏木方匣,在匣內的猩紅襯里之間,嵌著一個五官極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獅鬃般的發鬢刻工粗獷,與光滑的面相形成反差,透著原始而驍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