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輿。
在七叔心里,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從來就不是“為什麼”,而是“怎麼樣”。
世間惡由萬億,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卻非無窮無盡;有這份閒心探究惡人何以為惡,何不浪費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蕭諫紙才老愛問“為什麼”,仿佛承認無知會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憐又可笑。
老人只想著止惡,更好的是不要發生。
“好嘛,事來心始,事去心空,這是君子心性啊。”
蕭諫紙說這話時,帶著一貫乍現倏隱的譏冷,很難判斷那臉是天生的欠驢踢,抑或是個性不好使然。當然也可能兼而有之。“這‘寒潭雁跡’的渾名妥適。欸,你們青鋒照該不會有堂專門課罷?”
是個性糟,老人心想。臉欠是隨爹娘,不全怪他。
聖人有雲:“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指君子心性高遠,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風來雁過,去則去矣,竹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勁,不縈於懷。
但屈咸亨的外號若要這般曲解,里頭難說沒有點揶揄譏誚的意思。
芥廬草堂的雲台畫劍下傳八脈,每脈單傳,傳人皆以所傳秘劍為號,稱“雲台八子”。此八部秘劍雖以禽鳥為名,卻脫胎自丹青圖寫,如青鋒照邵蘭生所承《鷺立汀洲》,便是畫梅的技巧,風格宜瘦,清臞遒勁,甚合邵三爺脾性,畫入劍中,遂成絕藝。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飛鳶下水》,原是構圖上所謂的“偏局”,發之於劍,即是藏於虛招里、虛實瞬易的無形劍氣。
《寒潭雁跡》也不例外,指的卻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虛一片雲!
當日老人為蕭諫紙所嘲諷的“不問為何”心性,此際再度狠扇了平安符陣營一記。
眼看“權輿”強勢現身,一指抵去殺著,洋洋得意的巫峽猿釁語未落,瘸腿獨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間欺入壯漢臂圍,快得如鬼如魅,悄無聲息,連青磚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沒掀多少,巫峽猿驚詫未已,膽氣霎寒。
人體掌心的“勞宮穴”不惟與心包經相連,更是輸氣發勁的門戶。
畸零老人一上來便廢他右掌,巫峽猿所損失的遠遠不止一條右臂,心包經受創令氣血不順,輸氣門戶的淤閉更幾乎癱瘓了內息的運提。廟中戰局瞬變,兔起鶻落間不及細察,巫峽猿直到奇襲二度臨門,才赫然發現自己形同廢功,未有內勁相佐的左掌對上半殘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時間竟有以一敵四的支絀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連消帶打,膝錘狠狠撞上黑袍壯漢的下巴,身子的重量迭上衝擊之勢,撞得巫峽猿仰頭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龍車般衝飛面具。假使撞擊點再上移分許,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齒,連頸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脫,柔軟的喉管一擰,立時氣絕。
“權輿”似不料這般殘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為先,黑袍“潑喇”一聲飛展如鵬翼,眨眼之間已撲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絕;颼颼兩聲銳響,兩枚半腐火簽一前一後,幾與他同時到達,另一頭“深溪虎”踢開簽筒支起半身,雙手各拈四枚細長簽木,卻未浪擲,似是再尋找更好的出手方位,倍添威脅之感。
巫峽猿——或直呼伊黃粱罷了——眼前煞白,卻沒敢讓自己失去意識,藉由著地一霎氣鼓胸臆、幾乎脹破肺葉的痛楚奮力睜眼,赫見“權輿”袍影搶至,駭得魄散魂飛。
(不可!全……全錯了!萬事休矣!)
老人單足落地,脖頸胸腰微微一動,三縷指風貼著肩脅發鬢掠過,連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仿佛兩人為此練過千萬遍,方能這般精准無誤。
“權輿”動身前一輪彈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無名三指連出,戟張成個“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異,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記,洵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脫單指並指、五指龍爪,四指獅爪十分罕見,更近掌功,非屬指爪一門。昔年“翼爪無敵門”以三指鷹爪威震東海,夸稱無敵,所用卻是拇、食、中三指,屈如禽鈎,而非豎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認的傷痕,百余年前,這式“洗劍血成川”曾廣為人知。人總以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勁風先行,指後成川,見勢為晚,欲閃欲防皆已不及。
雖是倉促出指,“權輿”本以為就算未能重創老人,也該將之逼退,豈料老人毫發無傷,立掌一格一引,“權輿”一掙居然難以甩脫,說時遲那時快,半截長簽已沒入他左肩膊中;後一枚接連並至,正中額角太陽穴,幸有烏檀面具遮護,挾勁而來的簽木應聲折斷。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勢老,難出殺著,硬是反足踹正權輿小腹,使的全是筋肉莽勁,蹴得他倒飛出去,灑落一條長約丈許的筆直血徑;單臂圈轉,抄住斷折的半截讖簽,才聽身畔伊黃粱掙扎示警:“不可——”隨手插入其大腿!
伊黃粱放聲慘叫,劇痛猛推著內息衝過阻滯,左掌悍然轟出,老人硬接一擊,順勢退回中央。破敗的古刹內仍是三角合圍之勢,三人俱都帶傷苟延,居中獵物目光冷徹,身未動氣已行,風雲旋攪,竟是片刻也不耽擱,便要施展殺著,將三人立斃於此。
伊黃粱本不以為能騙倒高柳蟬,但托以面具這人雖無籍籍之名,所負《彈鋏鐵指》卻是絕學,與自家的花爵九錫刀有得一拼;純論武功系譜,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說神功絕藝,“寒潭雁跡”屈咸亨就沒缺過,修為之深足以壓倒眾人,堪補殘缺。論實戰豐富、臨敵刁鑽,怕己方三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人家半條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腳。
屈咸亨打到現在,所用策略來來去去就只一條,即兵法上說的“佯攻襲援”:
明著打東,其實目標是來援的西;萬一援得慢了,就先將東打爆,回頭以逸待勞,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殘伊黃粱,回頭放倒阿傻;打假權輿時照辦煮碗,見冒牌貨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黃粱。拉假權輿去撞火簽,顯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計算中。
阿傻武藝初成,倒還罷了,戴著權輿面具的那廝卻教人失望透頂,枉費一身精湛內功,兼有儒門絕學,臨敵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強就弱”的毛病,終至一敗塗地。
假權輿指勁強橫,適可隔空牽制,本不該放棄所長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發作,唯恐誤傷同志,或對敵手心存婦仁,才有此誤判。
而阿傻修為尚淺,飛刀除卻准頭,勁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勁,不過是平白給敵人送兵器。少年吃過老人的虧,掂量近戰毫無機會,兩枚飛簽意在牽制,欲替大夫爭取時間;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嚇,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觀之,決斷還在權輿之上。
而高柳蟬從不給對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敵人氣絕前,連一句話的時間都不浪費。
半圮的棄室內風雲擾動,能吸進肺里的空氣似乎越見稀薄,勁風刮體獵獵,漩渦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風雲之中,老人單臂一揚,劍指天樞,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過一抹金鐵異芒,灰濁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黃粱怎都沒料到會斃命於斯,帶著極度的不甘閉上眼,腦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貞那既清純又艷麗、教人忍不住心疼起來,卻又亟欲摧殘的美姿,還有分明是同一張面孔,卻有著令人難忘的倔強與怨毒……
他只有在夢中才會再見那樣的神情。他無法區別是惡夢抑或美夢。
嗤嗤作響的勁風擦過手臂身側,異樣的銳利痛感將伊黃粱帶回現實,這才發現自己並未魂歸離恨天,冷汗浸透內外幾重衣衫,襠間卻腫脹到隱隱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對橫陳榻上的雪貞胴體,他也許久不曾硬成這樣了。
氣勁仍持續不斷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動,獨臂卻如尺蠖屈伸,連御劍指,隔空迸出連片“鏗鏗”勁響,若金鐵交鳴,顯是一邊凝聚推動殺著之內息,一邊分力分心與人鏖斗,占優執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卻是各自運轉不誤,益發行快,仿佛有兩個高柳蟬也似。
戰局對側,身著披膊黑袍、唇頷沾滿鮮血的燕髭男子雙手輪彈,指勁縱橫,快銳的嗤嗤聲不絕於耳,竟無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著食、中、無名三指接連彈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著小半截木簽,雖入肉不深,卻無拔出裹創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慣使之手,不及右手靈動,逕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揮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閃電縮手,袍袖嗤的一聲,綻開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紅逐漸滲染開來。
“……好指法!”老人冷哼,劍指疾點,眼看燕髭漢子要招架不住,橫里刀氣撲簌而至,現場唯一還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終於調勻氣血,擎刀加入戰團,繞著老人游斗,意在牽制。
扮作“權輿”的燕髭漢子壓力稍減,卻非回臂拔出木簽,而是搶上前去,攙著伊黃粱遠遠拉退,突然“咦”的一聲,即使刻意壓低嗓音,亦難掩其中驚詫。
“您是……伊大夫?我們見過的。在下曾陪同涇川梁裒梁員外的公子,往一夢谷求醫,為大夫所驅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執令在內。”怕伊黃粱不信似的,自腰帶里翻出一枚古朴鐵令,正面陽刻著篆體的“樂”字。在他看來,九通聖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門六藝執令,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順理成章,並非難以想像。
這名精擅儒門絕藝《彈鋏鐵指》的中年漢子,自是曾淪為涇川梁氏伴當、負責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後人徐沾了。
當日他受秋霜潔的琴音所惑,從梁斯在手里奪了白玉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莊,從此斷了在涇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宮川人非是貪圖財寶的渾人,派人將玉馬送還梁府。梁斯在一聽“秋”字嚇得屁滾尿流,狀若癲狂,梁裒雖是財大勢大,卻拿寶貝兒子沒輒,就此作罷,爾後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卻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細軟,打發了妻小回鄉,自往邙山招賢亭求教“鴻儒先生”,請問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開疆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獲賜《彈鋏鐵指》的部分招式,此為江湖人所知。
這部武功堪稱儒門指藝的代表,連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練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勞,豈可窺得全豹?
“可知道,能練成《彈鋏鐵指》之人,二百七十年來,賢侄是頭一位?”在徐沾指功大成,歸還秘笈抄本時,滿面風霜的老儒如是說。“上一位練成之人復姓司徒,諱字上熸下陽。”
饒以其時徐沾之年少氣盛,聽到這個名字時,仍不禁渾身巨震,瞠目結舌,旋意識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無語。
司徒熸陽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門典載的中興之主,有“聖君”之稱。徐字世家的開基祖徐開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賜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開疆,要說是徐字世家門楣之耀的起點,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而在司徒熸陽之後,兩百多年來三槐世家無人練就《彈鋏鐵指》,區區一名陪臣之後,光是被人知道翻過這部儒門指藝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辯,何況身負絕學?
(鴻儒先生……為何這般陷害我,將此要命之物,借我觀練?)
“這部秘笈,與此物本是一對兒。這便是二百多年來,無人以此功揚名天下的原因。”笑意溫煦的老儒將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貯,便是那枚“樂”字令。“以汝祖功勛,豈止陪臣而已?聖君封為六部執令,賜下鐵指全本;代價,便是再不得為人所知。”
從那時起,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貧樂道,屈身商賈,靜待門主召喚,直到此際。
伊黃粱不識徐沾,梁斯在那種身子沒病腦子病、人傻錢多閒出翔的富二代,一夢谷整年揈走的沒一百也有八十,哪記得隨行有誰?陡被喊破身份,驚怒交迸,顧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斃命於斯!”
陋室之中,氣旋持續收攏,吸吐漸窒,三人俱感艱辛,景況與先生施展“凝功鎖脈”奇術時,竟有四五成相似,殘疾老者的修為不止令伊黃粱倍感駭異,益發顯現其游刃有余。以武力論,高柳蟬……不,是屈咸亨的造詣,怕還在蕭諫紙之上。多年來平安符陣營始終當他是蕭諫紙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鳶一方最頂尖的高手。
——這线報太緊要,定……定要帶回先生處!
老人超乎想像的堅毅果敢,加上“天功”與實戰技巧,適足以超克殘疾,穩壓三人一頭,但屈咸亨絕非什麼無敵戰將。深湛的醫術與無數臨床經驗告訴伊黃粱:那副殘破的身軀,絕對有著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誰來運使都是一場夢魘。其中當然包括屈咸亨。
斷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調、經脈缺損,大大抑制了內息運動,還能使用內功本身就已是不可思議;佝僂的成因是肺葉受創呢,還是脊柱彎折?嚴重的刀火傷也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損及心肺,降低耐力與體力;龍骨彎曲除了行動不便,也可能會讓重心不穩的缺陷益形擴大,更別提燒傷造成的肌肉萎縮——
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圍破敵,永遠在逆境中求勝,但無法持續作戰,是遠遠弱於尋常人等的“不能”,絕不放過每一個能重創對手,乃至取命的機會。
即使如此,老人仍無法有效減低敵人的數目。
伊黃粱直到木簽插入大腿的瞬間,才明白這個道理。老人一扎癱瘓了他的行動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態以應付其余二子,他連伊黃粱贊的那一掌亦都算計在內,可見捉襟見肘。
聚氣欲使的殺著,是老人最後的壓箱底法寶,能徹底結束這場廝殺。伊黃粱知他是絕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時機已迫在眉睫!
兩聲悶哼,徐沾黑袍襟口爆出數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脫手,平平滑地數尺撞上礎墩,再也不動。伊黃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點空氣,老人眸中一寒,劍指正欲旋出;驀地山門外一聲嘶唳,一幢巨影挾著濃烈的獸臭血腥轟然貫入。
老人聽得梟唳,急急撤手讓過,凝練至極的劍氣飛旋四散,削出無數的木石屑來,銳勁卻極力避開了龐然大物的滑墜路徑。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牆底,留下整條憷目驚心的殷紅血漬,黏滿金燦燦的銅色羽根,正是昔年與屈咸亨並肩闖蕩的異禽角羽金鷹。
“……逐風!”七叔睜大了灰濁的眼瞳,自開戰以來首度顯露心緒,一瞥金鷹巨大的身體兀自起伏,心知愛禽生命力強韌,回身先尋人跡,果見高檻之外,隆起一片醒目紅甲,點足掠去,攙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發巨漢,翳目電掃,低問:
“傷得如何?蕭老台丞呢?”
崔灩月摔得極重,嘔了口鮮血,顫道:“屬……屬下不力,蕭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僥幸,見人鷹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個“走”字,膝腿忽頹,終是蹙眉垂目,無聲搖了搖頭。堂內碎磚彈震,喀喇一陣響,那小名喚作“逐風”的角羽雄鷹振翅匍轉,兀自起不了身,銳目朝主人一睨,突然發瘋似的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兒!做甚——”
瞥見它比柱兒粗的腿上,嵌了柄烏沉沉的斧刀,鮮血淋漓,老人心念電轉間,獨臂已被巨漢鉗在脅下。崔灩月露出一抹陰惻惻的笑,肌肉賁起、充滿男子氣概的粗獷面上倍顯猙獰,切齒道:“有負長者栽培!”抵緊老人臂後,猛力一頂,欲將枯柴般的瘦臂折斷!
七叔應變快絕,倒縱翻過頭頂,膝腿於背門一陣轟錘,勁力俱被甲衣擋下。崔灩月五內翻涌,才知長者武功極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夾緊,另一手滿背亂抓,想以蠻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這手直與牯牛無異,一蹬背門反躍入堂,硬生生將崔灩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門檻,手里連圈帶轉,猛力奪回。無奈“不動心掌”的卸勁法門在煅煉甲前難生作用,這一奪成了赤裸裸的蠻力比拼,絲毫討不了好。
崔灩月於此懵憒半解,卻是天生心細,惡膽復生,猛力一拖,七叔單足不穩,兩人撞了個滿懷。赤發巨漢松脫臂鉗,將七叔箍在懷里,左臂鞴里暗掣一撞,彈出尖錐——這機關是他墜地時才發現,可惜右臂鞴里的已斷——毫不猶豫地搠入老人腰里!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齒,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蹌後退,尖錐“噗”的一聲離體,血汩不絕。
老人按著脅側坐倒,一掙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灩月也知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劇痛之下狂性大發,正欲撲前,一團烏影越過老人腦頂,一霎間盈滿視界;不及反應,左眼劇痛鑽心,已被金鷹啄去一目,整個人摔出堂外,重重滾落階底!
那角羽金鷹逐風沒能啄下半邊頭顱,猶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滾落台階,雙翅垂軟,一腿兀自嵌著刀,全靠恨意昂頸奮喙,拖著巨軀撲向仇敵。
崔灩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閃避,瘋狂嘶吼:“畜……畜生!滾開!畜生!”被推到懸崖邊,混亂中握住離垢刀柄,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拔,金鷹慘唳側倒,再難動彈。
赤發巨漢一刀斬落它頸側,見未斷息,拔起再掄,恨聲道:“兀那畜生——”鷹翅下竄出一抹灰影,殘疾老人手按腰脅,單足踹上青年胸膛,借勢彈落崖畔。金鷹張口咬住後領,甩頸拖回,主仆倆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遠眺慘呼落崖的赤發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風拂過,失血甚多的老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遍體生寒。
他一向反對用崔灩月,出發點卻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萬萬想不到他能恩將仇報至此。崔家小兒既已變節,其言不可盡聽;蕭諫紙若然身死,反而不該讓自己知道……這麼一想,老人反倒心寬,一抹溢紅,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聲穿透呼咆的山風,由山道間迤邐而來,溫煦的笑聲若陽春三月,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傾心。我以為經過二位的調教,此子終能去惡揚善,成一棟梁;如此收場,令人不勝欷噓。”
風里,儒者葫蘆髻後的逍遙巾獵獵飄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掖著一根細竹杖如服劍,五綹長須飄然出塵;周身服儀精潔,絕非凡俗,說是仙風道骨,卻難掩仆仆風霜,仿佛翻過這座山頭,前路還有層巒迭嶂要走。
屈咸亨盯著緩緩走近之人,一動也不動。怪了,蕭諫紙說的居然半點也沒錯,是不是這人,看一眼就能分曉。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須擔心,蕭諫紙未死。”殷橫野在破廟前停步,掃過里外狼籍,隨手撣撣袍襟,像欣賞了什麼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來,卻是欲勸賢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溫浸透,半點也止不住。
煅煉甲臂鞴內所藏之錐經特別設計,上有細密溝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尋常。做為著甲之人的最終手段,老人須確保中錐者在最短的時間內咽氣;純以殺人的效率論,不定還在離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灩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為能與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一搏。他對蕭諫紙的規諫,於己依然利准,無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橫野並不想要他的命。
“乍可沉為香,不能浮作瓠。用財富、名利,乃至耳目聲色、口舌甘味之娛說服你,委實太過冒犯;仇仇償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蕭諫紙能用之人,約莫如是,我一直猜想你是這樣。今日一見,方知謬甚。”殷橫野腋挾竹杖,並掌交迭,衝老人深深一揖,和聲道:
“妄度君子,實我之過。屈兄原宥則個。”
屈咸亨氣息紊亂,翳目凝銳,卻不言語,只直勾勾盯著他。
殷橫野不以為意,溫言續道:“屈兄所栽培之種子刀屍,成就斐然,便以操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來,無可與兄比肩者。”余光見阿傻單臂垂落,左手拖著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陣,微微頷首,信手一比,衝屈咸亨笑道:
“此子雖不及你親自撫養、念茲在茲的耿照,遍數刀屍之中,亦是傑作。屈兄無論挑選資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屍之手段,俱是獨步宇內今古,我甚敬佩,不忍前賢奇藝,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陣營,仍持‘高柳蟬’之面,得占一席,我可保蕭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見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僅是一瞥,對“刀屍”倒無反應。面具掩去姣美如婦的蒼白臉孔,眼神較烏檀木刻更加堅冷,仿佛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蕭瑟,無關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過了孜孜勸誘的陰謀家,駐於少年處,干癟的嘴唇歙動著,似喃喃有聲。
殷橫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說,對這種顯而易見的、充滿可悲釁意的冷遇並未著惱。能從對失敗者的寬容中嘗出甘美滋味,向來是勝者獨有的從容。坐擁钜萬的巨賈,何須同野狗爭骨頭?
伊黃粱掙扎坐起,終能對右掌施行救治。穴脈受創,損及心包,自不消說;掌心骨輪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猶能愈可,否則這輩子是別想操刀了。
他從沒在忒短的時間內三度瀕死,又居然都逃過劫數;上回如此狼狽,是聶冥途沿路伏殺時,但凶險處遠不及今日。
徐沾胸口被戳幾個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門的礎石下,阿傻顫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梁柱一撞,“喀啦!”卸脫的肩關駁回,此外多是銳薄的皮肉傷,看來屈咸亨對自己親手炮制的刀屍頗留情面,三人之中,對阿傻下手竟是最輕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過一霎,旋又盡復清冷。伊黃粱移至徐沾身畔,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渙散的燕髭漢子呻吟出聲,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聲。”伊黃粱點了他幾處穴道。“你傷得很重,莫說話。”見少年拖刀行來,蹙眉道:“接應先生去。大敵未除,莫要輕心!還是你醫術好過我?”阿傻猶豫片刻,轉身出了大堂,正遇著殷橫野好言勸降,少年與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廳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還撐得住……”
燕髭漢子抓緊伊黃粱的手掌,抓得他隱隱生疼,卻掙不脫,鼻下不住汩出血渣泡兒,這是肺葉洞穿、髒腑塌陷之兆。徐沾的修為果然遠超實戰中所展現,若垂死間放手一擊,此際伊黃粱恐難生受。
“請……請大夫襄……襄助鴻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礙事……啊!”劇咳里迸出痛呼,伊黃粱拔了他左肩木簽,摸索著胸骨,沾血的簽尖抵住骨隙。
“肺經淤堵,氣息不通,肺囊無氣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醫,這是見閻王的傷症。”伊黃粱冷冷哼道:“接著我要把這玩意兒穿進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塊穢氣,你就能活。明白不?”徐沾已難言語,弱弱點頭,閉目袖手,勉力抑住鼓勁護體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勁,木簽直沒至底。徐沾抽搐著,喉頭格格幾聲,片刻後便自不動。伊黃粱兩指搭他頸脈,確認斷氣,才道:“怎麼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穢氣,可惜不是條空心管子。”忍著笑意,連同那枚樂字鐵令除下屍身黑袍,剝得赤條條的,一腳踢入隱蔽處。
拾回巫峽猿面具戴好,滅去留招的痕跡,將黑袍、權輿木面等包成一捆,掖在脅下,才艱難地扶著檐柱,踽踽緩步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