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輛武剛車分成兩列疾馳而過,包鐵的車輪碾過夯實的黃土,發出沉悶的轆轆聲。程宗揚和徐璜同乘一車,緊緊跟在武剛車後面,兩翼是百余甲騎。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無論武剛車還是徐璜的車駕,都只能在邊道行駛,道路正中的是一輛六匹棗紅色駿馬拉著的大車,車身用象牙裝飾,正是天子御駕之一,僅次於金根、玉輅的象輅。不過乘車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侯張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詔,要往上林苑游獵,事起倉促,富平侯主動請纓為王前驅,好提前為天子清理宮室。徐璜作為中常侍,程宗揚作為有資格隨行的常侍郎,也隨同先行入苑。
程宗揚道:
“我本來以為天子會帶上期門,頂多加上幾個散騎常侍,沒想到會出動御駕。這下隨行的侍從就有上萬,上林苑能住下嗎?”
徐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
“你沒去過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余里,地跨五縣,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宮,二十五觀,號稱離宮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宮,便綿延二十余里,號稱千門萬戶,豈會住不下?”
程宗揚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想像不了。一個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換算一下的話,大概有兩三千平方公里——這樣的數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於建章宮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綿延二十余里,基本相當於一個大型城市,而這只是上林苑八十余處宮觀之一……難怪漢國會是六朝之主,這樣的規模,晉宋兩國的君主連想都不敢想。
離上林苑還有里許,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門,苑門以巨木為柱,高及十丈,上面是飾金的“上林”二字。兩邊的苑牆高及丈許——雖然看起來不算太高,但一想到這道牆只不過是天子私苑的院牆,而且有四百里長,程宗揚就覺得這高度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苑門外停著一隊車駕,隊中打著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繪著蒼龍七宿,正是諸侯王才有的龍旗。看到旁邊旗號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揚想起來,昨日正趕上江都王入朝,本來今天覲見天子,但天子臨時決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在苑中見面,還是自己專門去下的詔書。沒想到江都王這麼早就在苑門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輅駛來,江都王的車駕連忙避到路邊,讓出邊道,江都王親自下車,先整理衣冠,然後跪伏於道,准備向天子御駕行禮參拜。
程宗揚本來想解釋一下,免得江都王誤會,結果他的車馬剛減速,還沒有停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輅就疾馳而過,根本沒有理睬路邊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車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張放,還依照禮節,一拜再拜,口呼“萬歲”。
程宗揚身為大行令,總不能裝作沒看見,趕緊下車扶起江都王,低聲解釋了幾句。江都王年紀已經不輕,一聽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黃口小兒居然連車都不停,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馳過,臉色頓時發青,一手捂著胸口,險些坐倒。王邸的僚屬趕緊過來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臉色才略微恢復了一些,他勉強登車,然後逕自返回洛都。
程宗揚知道江都王羞怒難平,但無從勸阻,只好灰頭土臉地回來,對徐璜嘆道:
“這都是什麼事啊……”
江都王的車駕並沒有全部離開,還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輛馬車駛來,車上一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材。他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然後用清亮的聲音解釋道:
“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時心悸,難以入苑,還請大行令見諒。”
程宗揚躬身道:
“在下只是個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有資格說什麼見諒?”
少年在車上揖手道:
“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邊還禮,一邊道:
“老奴見過太子殿下。”
少年溫和地笑道:
“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誤兩位入苑,請。”
程宗揚施禮告辭,馭手驅車而行。與江都王留下車乘擦肩而過時,中間一輛馬車窗簾微微掀開,露出一張嬌艷的面孔,卻是一個麗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光猶如春水,在程宗揚身上微微打了個轉,然後放下窗簾。
程宗揚微微一怔,覺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里見過。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全然陌生。向徐璜詢問江都王的眷屬未免失禮,程宗揚只好把疑惑壓在心底。
半個時辰之後,建章宮已然在望。程宗揚第一眼看見,就大吃一驚,
“這麼大?”
建章宮四周不再是丈許高的苑牆,而是高達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門更是高及二十五丈,名為閶闔,上面建著重檐飛拱的三層門樓,勢如雄關,與它相比,洛都宮城的朱雀、白虎諸門都相形見絀。門樓階陛都用白玉砌成,樓上飛檐伸出的椽首鑲嵌著圓形的璧玉,因此又稱為璧門。三座並列的門洞最小的高闊也有數丈,車馬穿行其下,如同螻蟻。
穿過閶闔門,便看到一座被稱為圓闕的闕樓,圓闕以東,是建章宮東門的闕樓:別鳳闕,由於闕樓上立著兩只金燦燦的銅鳳凰,又被稱為鳳闕或雙鳳闕。兩只銅鳳凰高及丈許,遍體飾金,但下面裝有轉台,輕快無比,長風一起,雙鳳便隨之轉動,宮中由此來測定風向和風速。正值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高闕金鳳,隨風而舞,直如天上宮闕。
圓闕以西是一座高樓,由無數巨木搭建而成,高達五十丈。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在建康設計的臨江樓就挺高了,但和這座巨樓相比,簡直跟玩具一樣。樓中萬木交錯縱橫,形成一個巨型的六邊形木台,由於漢國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撐,與此樓異曲同工,因此被稱為井干樓。
但井干樓並不是建章宮最高的建築,井干樓以西還有一座高台,同樣高五十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數里,也能聞到濃郁的柏木香氣。筆直的長階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處。台階盡頭立著一根銅柱,柱身比一般的房屋還要寬,高二十丈。柱頂立著一個仙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雙手舒掌,托著一只巨大的金盤。從台下算起,整個高度超過七十丈,從下面看來,那仙人仿佛上接雲霄,投下的陰影猶如烏雲。
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見識比六朝這些土包子超出百倍,然而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土狗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雖然是用來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聲道:
“天子不喜甘露,已經許久不用了。”
程宗揚聽說過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為那金人也就十幾米高,拿著一個幾米大小的金盤,雖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實物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眼前的仙人頂天立地,傳說中用來承露的玉杯雖然在下面看不見,但那只金盤足有一間房那麼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揚來不及感嘆,車駕已經從闕樓下駛過,接著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宮……一路上宮闕相望,重門迭戶,樓闕間以閣道通連,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
宮城北部是太液池,車馬一直馳到池邊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處,眾人都已經疲累不堪,拉車的健馬也汗出如漿,馭手解開馬轡,給馬匹抹去汗水,免得戰馬受涼。
太液池是一個方圓數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還有一座二十丈高的漸台。隨行的內侍、常侍等人都已經下車,在池邊談笑指點,觀看秋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揚卻沒有理會池中的神山、樓閣,而是一個勁兒地打量著池中的石魚、石龜……
他在尋找一條石鯨。
如果說程宗揚對太液池有什麼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條石鯨,還見過石鯨的遺物。只不過歷經兩千年風雨,當時自己只看到一塊外表斑駁的長石頭,如果不是別人指點,根本看不出那曾經是一條人工雕刻的巨鯨。
在池邊走了許久,程宗揚終於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條石鯨。看到水面上足有遺物三倍大的石鯨原物,程宗揚忽然有種衝動,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鯨腹下開個洞,藏進去些什麼,不知道兩千年後是否會被人發現?
程宗揚最後還是克制住自己這番衝動。畢竟這個世界是六朝,誰也不知道它的未來是什麼樣。或者……它究竟有沒有未來。
眾人不是來游玩,而是來干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帶人開始清理宮室,程宗揚則找到徐璜,主動要了一個察驗宮中禁衛的差事。
這是一樁苦差事,建章宮千門萬戶,禁衛也分散各處,全檢查一遍至少要在宮里跑一整天。一聽程宗揚主動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還專門派了一個小黃門,給他作助手。
程宗揚拿到當值禁衛的名冊簡牘,先把其他軍營放到一邊,先找右營騎射。宮里准備的名冊檔案很齊備,沒多久他就找到那個自己想找的名字:義縱。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軍鎧甲的義縱似乎成熟了許多,少了幾分游俠少年的無賴之氣,但骨子里那種好勇斗狠的亡命性格卻絲毫未變。
見到程宗揚,他有些訝異,但聽說程宗揚現在已經是常侍郎,有資格隨侍天子,義縱眼里頓時又多了幾分艷羨。
程宗揚沒有繞什麼圈子,便問起高衙內的下落,可義縱開口的第一句就讓他心下一沉,
“沒有?”
“自從上回吃酒,一起打過那一場,我就沒再見過他。”義縱悻悻道:
“這小子,真不夠朋友。”
“前幾天他說要去你那里投軍,掙一份功名出來,怎麼會沒有呢?”
“這我哪兒知道?”義縱忽然壓低聲音,
“我聽說上次他捅死那個,是郭解郭大俠的外甥?”
程宗揚含糊道:
“好像是吧。”
“這小子!”義縱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羨又妒地說道:
“這下他可在我們這幫兄弟里拔份了!郭大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揚很想給他個白眼,你這是什麼道德觀?把殺人當成出風頭?
為了打聽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揚特意把義縱領到偏殿,這會兒見左右無人,義縱走近一步,
“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調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揚有些納悶,
“為什麼?”
“在這里干活,累死也沒人看見。”義縱見他不解,壓低聲音道:
“這承光殿……是太子的寢宮。”
程宗揚明白過來,承光殿是太子寢宮,可現在天子連兒子都沒有,哪里來的太子?根本就是個閒置的宮室。義縱是覺得這地方干著沒前途,才想讓自己幫他活動。
程宗揚一口應諾,
“這個好辦。”
義縱大喜過望,拍著胸口道:
“我現在是右營隊正,管著幾十號人馬。那小子要來,我肯定給他找個又輕松又風光的差事!”
說著義縱又叮囑道:
“越快越好!千萬別耽誤——這回能趕著在天子面前露個臉,哥兒幾個這輩子都有著落了。”
程宗揚辦著察驗禁衛的差事,給義縱調個宮殿只是一句話的事。沒費多少工夫,義縱便如願以償入值建章前殿,結果他那番心思卻落了個空。御駕的金根、玉輅直到午後才進入上林苑,可天子並不在車輿上。
徐璜得到單超暗中傳來的消息,連忙拋開車駕,連富平侯也沒有知會,只帶了程宗揚一人,便輕騎離開建章宮,悄悄趕往昭台宮。
昭台宮在建章宮南,相距二十余里,兩人都騎的健馬,用不了兩刻鍾就能趕到。一出宮門,程宗揚心里便是一震。他來時走的是建章宮南門的御道,當時還不覺得,此時走的西門,便進入上林苑深處。道路雖然仍是黃土夯成,路面平整結實,但兩旁都是參天古木。林中不時傳來野獸的吼叫聲,聽聲音,不僅有狐、鹿、熊、狼,還有虎、豹之類的猛獸,他甚至還聽到原本不應該生活在這一帶的犀牛、大象的叫聲。難怪徐璜一個人走不放心,還要帶上自己。
徐璜道:
“不用擔心。那些野獸都養在獸圈中。天子射獵時才會放出。”
正說著,路旁忽然躥出三四只野豬,險些撞上馬蹄。
程宗揚叫道:
“這是什麼!”
“該死!”徐璜尖聲罵道:
“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會說老虎也會從圈里跑出來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
“虎圈在白鹿觀東,隔著兩條河,就算從圈里跑出來,也不會闖到這邊。”
“熊呢?”
“射熊館在最西邊的長楊宮,離此一百余里,足足隔著五條河。”
程宗揚舉鞭叫道:
“那是什麼!”
徐璜抬眼一看,
“該死!誰落下這麼大一頭熊瞎子?快走!”
總算兩人的坐騎矯健異常,那只黑熊追了兩里路,眼看追不上,只好悻悻鑽入林中。
徐璜松了口氣,
“天下郡國每年都要送來各種野獸,圈在苑中豢養,供天子秋冬射獵。苑中養得多了,時不時就會跑出來幾只。”
一路有驚無險,總算及時趕到昭台宮。昭台宮本來是冷宮,通常用來安置被廢黜的皇後,如今也已經空置多年。此時整個昭台宮被期門武士封鎖,留居在此的宮人都被看管起來。
一名小黃門在宮門外等候,見到兩人先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不言聲地在前帶路。
小黃門並沒有進宮,而是繞過宮門,領著兩人來到昭台宮西側,一處被廢棄的池沼旁。
池旁已經聚了不少人,天子劉驁、皇後趙飛燕、中常侍單超、唐衡、左悺、具瑗、內侍中行說、侍詔東方曼倩都在,程宗揚甚至還看到蔡敬仲的身影,只不過此時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池沼旁立著一棵半枯的大柳樹,程宗揚一眼看去,頓時一陣毛骨悚然。與半枯的樹身不同,那棵柳樹絲絛一直垂到地上,看起來極為茂盛,只是所有的柳葉都被蛀蟲咬過,碧綠的葉片上遍布著無數一模一樣的黑色蟲痕,仿佛滿樹都掛著詛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復著相同的咒語:公孫病已立。
長風乍起,柳枝在風中舞動著,柳葉上詛咒的符文像是無數利爪,掙扎著要從葉片上衝出,那種妖異的氣息,讓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劉驁死死握住劍柄,冷汗卻從頸後不斷涌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識最深處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些咒語在眼前飛舞著,每一句都是:公孫病已立。
劉驁想開口說話,牙關卻死死咬緊,舌頭仿佛黏在上顎,無法動作。他竭力想拔出他的天子劍,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顫抖。
忽然東方曼倩走上前去,從柳條上摘了片葉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間吹了起來。蟲痕影響了柳笛的聲音,聲調有些怪模怪樣,但東方曼倩吹的是一首鄉間俚曲,由於太過俚俗,在場的人人都耳熟能詳,甚至連天子都聽過,怪模怪樣的曲調再配上東方曼倩眉飛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東方曼倩只吹了幾句,場中妖異陰森的氣氛便不翼而飛,片刻後,劉驁第一個大笑起來,接著眾人仿佛得到號令,同時大笑。由於笑得太過整齊,眾人倒把自己嚇了一跳,笑聲又戛然而止。中行說本來臭著臉,這會兒見眾人尷尬,反而捂著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眾人半是尷尬,半是覺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聲不停,也都先後大笑了起來。
劉驁一直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才喘著氣收住笑聲,然後一揮手,
“燒了!”
期門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樹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樹埋住,才潑上燈油,放火點燃。
火焰升起,將那棵傳說中死而復生,倒而自立的柳樹吞噬其中。樹上的咒語連同柳葉和樹干,在烈焰中一同化為灰燼。
劉驁轉身就走,唐衡追上幾步,低聲說了幾句。
劉驁微微一怔,
“他竟然找到這里?那就在昭台宮見見吧。”
宮外多了幾輛馬車,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車駕。眾人簇擁著天子進入昭台宮,稍事整理,隨即宣江都王太子覲見。
天子接見諸侯,徐璜等人自當入殿隨侍。程宗揚六百石的官職這會兒就差了點意思,又不是內侍,於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緊張了一天,這會兒松懈下來,忽然有些內急,左右無事,索性去找廁所。
六朝廁所一般建在宮室西南,昭台宮本身規模不大,出了正殿,穿過一個角門就是。門口守著幾個侍從,似乎正有人入廁。程宗揚一亮身份,畢竟是六百石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沒敢攔他。
昭台宮位於上林苑深處,又是冷宮,廁所也建得頗為簡陋,牆壁是用未去皮的樹干壘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滿青苔,襯著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幾分野趣詩意。
程宗揚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剛提起褲子,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樹枝折斷的聲響,似乎有一個物體正快速接近,接著“轟隆”一聲,廁所已經半朽的木牆被撞出一個大洞,躥進來的竟然是一頭野豬。
那野豬足有半人多高,渾身鬃毛又黑又硬,雙眼血紅,兩支雪亮的獠牙猶如尖刀,程宗揚眼尖,一眼看到野豬背上被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受傷的野獸最是危險,他連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備。
那野豬似乎對他的匕首十分畏懼,在廁溷中轉了個圈,然後一頭往旁邊的木牆撞去。整道木牆都被撞得散架,隔壁傳來一片驚呼,竟然是女子的聲音。
程宗揚不由生出一絲好奇,天子這次出行,一個妃嬪都沒帶,只帶了皇後。但趙飛燕身邊的侍女就有好幾十個,各種淨桶、香灰、布巾一應俱全,哪里用得著上這種廁所?
這會兒木牆被野豬撞斷,視野通透,程宗揚一眼看去,只見里面兩個挽著丫鬟的小婢,正扶著一個麗人入廁。
那兩個小婢只有十二三歲年紀,陡然見到一只野豬闖進來,已經嚇得傻了。中間的麗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齒,正是自己入苑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個美人兒。她頭上戴著一支華麗的鳳釵,身上穿著繡服,只不過她下裳褪到腳下,裸露著一只雪團般又圓又白的美臀。
野豬在廁中轉了半圈,又往牆上撞去,結果這次沒能撞穿牆壁,反而撞斷了一支獠牙。野豬凶性大發,弓身發出一聲刺耳的嗥叫。
那麗人和小婢嚇得驚叫不已,摟抱著退到廁所一角,擠成一團。
廁所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免驚動了天子。劉驁親自趕來,身後跟著那個俊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廁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態地大叫道:
“光兒!”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揚暗道:確實很光很白……
那麗人被小婢擋在身後,總算沒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邊淚如雨下,一邊淒聲道:
“太子!救命……”
劉驁盯著那頭野豬,眼里露出一絲興奮,握著劍柄,躍躍欲試地說道:
“苑中的野彘竟然長到這麼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著劉驁的衣角央求道:
“聖上救命!”
“別擔心,看我的!”
劉驁拔出長劍,正欲上前,卻被一個人張臂攔住。
東方曼倩語調鏗鏘地說道: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輕投險地,奈宗廟、太後何!”
那麗人珠淚連連地哀求道:
“救命啊……”
唐衡也道:
“陛下三思!來人!快傳期門!”
劉驁正在興頭上,卻被東方曼倩攔住,心里十二分不爽,冷著臉道:
“朕不去可以——執戟郎,你的戟呢!”
東方曼倩坦然道:
“臣受命侍詔,今日未曾執戟。”
“找支戟來!你上!”
程宗揚嘆了口氣,老東身手怎麼樣,自己沒見過,但跟這頭野豬搏斗,恐怕夠嗆。眾目睽睽之下,他實在不想出手,但老東真要被逼得趕鴨子上架,被野豬撞出個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揚握著匕首,正要上前。單超大步過來,他提著一把環首長刀,黑色的長袖微微鼓起。
那野豬雙目血紅,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傷口使它狂燥無比,此時看到有人過來,立刻嗥叫著撞向單超。單超腳步微微一錯,長刀疾劈而下。只一刀,一顆巨大的豬頭就帶著無數血花飛了起來。
好死不死,那豬頭竟然衝著自己的腦袋飛來,自己要是躲開的話,就該撞到天子身上了。程宗揚萬般無奈,只好收起匕首,雙臂一展,把這顆還噴著血的大豬頭抱了個結結實實。
…………………………
雖然從頭到腳洗了一遍,連衣服也換過,程宗揚似乎還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單超豬口救人,東方曼倩一番大義言辭,事後都得到天子的賞賜,連他這個攔豬頭的功臣也得了兩匹絲帛。
事後察驗,那頭野豬是被花豹咬傷,追逐中闖入昭台宮,花豹的足跡也在離宮殿不遠的位置找到,也許是看到里面人太多,花豹沒有進來。但能把一頭野豬追得慌不擇路,那頭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面飄來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門武士正在烤炙野豬。昭台宮出現怪柳,天子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場意外,卻讓天子來了興致,讓人將那頭野豬拖到殿前洗剝宰殺,當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頤,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頭花豹的线索,打一張豹皮。
程宗揚把毛筆簪到冠側,系好充當書刀的珊瑚匕首,然後推開殿門,走出宮室。
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個個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那笑容即慈祥又和藹,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揚下意識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會是被偷窺了吧?老頭可說過,漢宮的太監淨出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