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嶙峋的怪石猶如怪獸,朱老頭湊過去看了半晌,然後嚷道:“就是這兒!再往前就是霧瘴,要天亮才能走!”
眾人停下來,朱老頭一邊拴驢一邊道:“我說二啊,大爺可被你坑苦了,這山上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要不是二爺,你們能吃上熱羊肉?”
武二郎也知道這回玩脫了,恬著臉嚷了一聲,然後貓腰挨著塊石頭蹲下,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
連夜上山,眾人都有些精疲力盡。朱老頭遠遠蹲在隊尾,籠著手靠著驢子打眯瞪,蕭遙逸卻打開口袋,把所剩不多的糧食一把一把喂給騾馬。
程宗揚朝他豎了豎拇指。這些人里其實小狐狸才是最心細的一個,小紫倒也能想到,只不過所有的騾馬全餓死她也不在乎。
程宗揚把狼皮墊子鋪在岩石上,對小紫道:“還有一兩個時辰就天亮,睡不成了,坐一會兒吧。”
小紫抬起頭,“一顆星星都看不到呢。”
“老頭說,這里的霧瘴有好幾里深,白天進去都伸手看不到五指,只有谷口這一條路通往蒼瀾。這地方恐怕就是霧瘴邊緣了。”
程宗揚伸手抓了抓,指間隱約有薄薄的霧氣流動,帶著濕冷的感覺。
“一會兒過霧瘴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千萬別走散了。”
“不要,”
小紫抱膝道:“人家跟著你,程頭兒怎麼好偷香竊玉呢?”
“喂!”
程宗揚一臉不樂意地說道:“別把我說得那麼不堪!”
“誰臨走的時候還去翠微園偷吃呢?”
“我是去跟月霜告個別好不好?”
程宗揚厚著臉皮道:“只不過順便替她治治寒毒--你也不想月丫頭凍成冰棍吧?”
小紫眨了眨眼睛,“不是那些荊溪女人嗎?”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忽然道:“我幫小狐狸喂驢去!”
說著跳起來,一溜煙跑掉了。
蕭遙逸抓了把糧食喂到走騾嘴里,然後拍了拍牲口的脖頸,“情形似乎有些不對啊。”
程宗揚挑起眉毛,“你也看出來了?”
蕭遙逸道:“太泉古陣幾個月也不一定有人來,咱們這趟遇見的人也太多了些。”
程宗揚也留意到往太泉古陣的人多得蹊蹺,摸著下巴道:“難道是有什麼熱鬧被咱們趕上了?”
蕭遙逸道:“剛才我和武二走了一趟,見到來的人大都是北三朝的打扮。宋國離得最近,反而沒什麼人。晉國更是一個都沒看到。”
程宗揚想了一下,“不管什麼熱鬧,不湊也罷。到了蒼瀾,咱們就直接進太泉古陣,找到赤陽聖果就走--喂,你怎麼樣?”
“來之前五哥和六哥替我續過真氣,動真格的不行,裝裝樣子還沒問題。”
蕭遙逸躍躍欲試地說道:“有熱鬧都不看,聖人兄,你對生活也太沒熱情了!”
“有那點熱情我先保住命再說!”
程宗揚打量了他一眼,“小狐狸,你是不是半個月沒風流,按捺不住了吧?”
蕭遙逸撇了撇嘴,“何止半月?自打離開江州,我就沒碰過女人!”
程宗揚一怔,“你在玉露樓都干嘛了?難道……”
蕭遙逸嘆了口氣,“白天睡覺,晚上挖地,我容易嘛我!”
“干!秋小子那天說出來,我就覺得不對,結果被你岔開了--你跑青樓挖什麼地呢?”
“跟你說也沒關系。”
蕭遙逸梳理著白水駒的鬃毛,一邊說道:“江州這一戰,孟老大其實是不同意的。玄武湖一戰,我就沒得到允許,當時看情形不對,直接引禁軍入宮。事發倉促,准備也不足,最後還是孟老大替我擦屁股,和幾位哥哥一起截住黑魔海的援手,算是打贏了玄武湖一仗。”
“當初岳帥宣布解散星月湖大營的時候,曾說過沒有他的命令不許再集結,所以孟老大一直壓著大家,等待岳帥的消息。”
蕭遙逸道:“可我們已經等了十五年,再等就沒有機會了。”
明“玄武湖之戰後,我拿到江州,打算樹起星月湖的大旗,告知天下,岳帥的部屬還在。你可能不知道,當時我們兄弟大吵一通,這一回五哥、六哥也站在我們這邊,只有老大和四哥不同意。”
蕭遙逸把臉埋在馬鬃里,低聲道:“三哥不在了,孟老大自己也壓不住我們五個。最後各退一步,孟老大同意星月湖大營集結,但江州名義上仍然屬於晉國。”
“江州這一仗我越打越心驚,打到後來我才知道孟老大有多英明。如果沒有晉國的名義,宋軍毫無顧忌截江攻城,就算能守住江州,大營的兄弟們肯定也傷亡慘重。”
蕭遙逸呼了口氣,“聖人兄,你不知道你在臨安那些天,我天天都盼著你的消息。尤其是雲家翻臉之後,援助的物資一下斷了,我差點吐血,別說雲家大小姐,你讓我娶雲家的老母豬我都願意!”
程宗揚沒有笑,江州一戰,如果不是宋軍有所顧忌,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
“宋軍撤退之後,大家都松了口氣,孟老大卻把我叫去,狠狠罵我一頓。”
蕭遙逸靠在馬鞍上,帶著一絲自責的苦笑道:“孟老大總是這樣,有些事他雖然不同意,但我們都想干,他就咬牙帶我們干完,然後自己把責任扛下來。這一次他罵我,一是心痛兄弟們的傷亡,更要緊的是擔心我們強占江州的舉動,打亂了岳帥的布置。”
程宗揚仔細聽著,聽到這一句不由道:“岳帥還有布置?”
蕭遙逸道:“岳帥沒有透露過,但我們猜他肯定有安排。至於什麼安排,”
蕭遙逸攤開雙手,“只有岳帥出現才會知道。對了程兄,江州之戰打完,我們兄弟商議過,功勞最大的毫無疑問是你。你的糧戰足以頂得上一個星月湖大營。”
“等會兒,你越扯越遠了啊,這跟你跑臨安挖地有什麼關系?”
“別急,我馬上就說到了--孟老大不是罵了我一頓嗎?罵完他告訴我,岳帥曾經透露過,他在臨安留了某些東西。孟老大藉著鵬翼社的掩護,在臨安待了多年,把岳帥待過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直也沒找到。我這次要來臨安,他才告訴我這件事,讓我留意尋找。”
“孟老大追隨岳帥最久,對岳帥待過的地方也知道得最為詳細。連他都找不到,會是在什麼地方?我仔細想了一路,有個地方孟老大很可能漏掉了。”
蕭遙逸道:“玉露樓。岳帥在臨安時,最喜歡去的就是這處青樓。”
難怪小狐狸一到臨安就直奔玉露樓,原來是衝著岳鳥人的遺物去的。程宗揚道:“找到了嗎?”
蕭遙逸搖了搖頭,“青樓里的人換得太快,現在樓里根本沒有見過岳帥的。我和蕭五找遍玉露樓,也沒找到线索。”
程宗揚卻知道他們錯過了一個地方--迷樓。岳鳥人確實留了些東西,但只有一把不知道用在什麼地方的鑰匙和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蕭遙逸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道:“不過有件事挺邪門。玉露樓有處院子說是被人包下來了,但我和蕭五進去過,里面根本沒人。”
程宗揚一怔,連忙道:“不會是梨花院吧?”
他說的是李師師所在的院子,蕭遙逸道:“不是。是另外一處,聽說是個大官包下來的。”
媚娘!程宗揚心里蹦出這個念頭。先是人家投奔到府上,然後把人送回來,接著又用個空院當掩護,悄悄把人帶走--高俅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蕭遙逸忽然湊過來,壓低聲音道:“聖人兄,你對紫姑娘可真不錯。我們兄弟算是放心了。”
“廢話!”
程宗揚一臉悲憤地說道:“我都給她當牛作馬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我說死狐狸!你給她送的狗是哪兒來的!”
看到程宗揚怒火填膺的樣子,蕭遙逸不禁一愣,“那條小獅子狗?這說起來就話長了。當年岳帥讓我回建康,我不樂意,整天又哭又鬧,岳帥那時候養的狗正好生了只小狗,岳帥只好把那狗送給我,才打發我回來。我養了不少年,那狗一直沒怎麼長,正好紫姑娘也喜歡,我就送給她了。怎麼了?”
蕭遙逸忽然想起來,“對了,岳帥交待過,小心別被那狗咬到--聖人兄,你不會是被它咬了吧?那小家伙牙齒有毒,被它咬到,只有南荒一種魚的鰓液才能解。岳帥當初去南荒,就是找這種鰓液的。”
程宗揚無語望天,自己被小賤狗咬這一下,還真不冤。岳鳥人從南荒拐走碧姬,八成是因為和自己一樣被咬過。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喂著騾馬,不知不覺走到隊尾。程宗揚腳下忽然“咯”的一聲,似乎踩到什麼東西。接著便聽到朱老頭一聲慘叫,抱著腳跳了起來。
程宗揚先聲奪人,“好狗不擋道!朱老頭,你擋我的道什麼意思!”
朱老頭剛想開口,眼睛一下瞪得溜圓,他一手抱著腳,一手指著蕭遙逸,嘴里“哎哎”地叫著,像是急得說不出話來。
蕭遙逸莫名其妙,他左右看了看,然後抓了把糧食去喂朱老頭的草驢。
“別喂!”
朱老頭眼淚都快下來了,哽著嗓子道:“糧食啊……”
說著撲過去抱住那只空了一半的糧食口袋。
蕭遙逸納悶地說:“我知道這是糧食啊。馬上要到蒼瀾,糧食到鎮上再買,這些牲口幾日都沒吃飽,再餓就掉膘了。”
“糧食--金貴啊!”
朱老頭抱著糧袋不撒手,心疼地說不出話來。
“拿糧食喂牲口,打仗時候的常事,也沒見你哭天抹淚的。得,”
蕭遙逸拍了拍手,“反正就剩你這頭驢了,愛喂不喂。”
“別吵了!天都亮了!”
程宗揚眯起眼,望著天際一抹魚肚白,“我領頭!小紫,你跟著我!老頭走中間!小狐狸第四個,武二你斷後!大伙把騾馬的韁繩都連在一起!千萬不要走散了!”
這幾位爺伺候起來比一個軍都累,好不容易整好隊伍,程宗揚一手拉著打頭的走騾,一手挽著小紫,朝著谷口走去。
從山梁往下望去,整座山谷都被濃霧籠罩,繚繞的霧氣接天蔽日,仿佛與高天上的白雲相連。濃霧邊緣界线分明,就像一道霧牆,豎在昨晚朱老頭打量過的那塊岩石處。
程宗揚把手伸進霧中,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看似輕柔的霧氣竟然溫度奇低,寒意刺骨,他小心踏入霧中,身體仿佛浸在冰水中一樣,不由得狠狠打了個冷戰。
程宗揚連忙催動丹田中的氣輪,抵御寒霧的侵蝕。難怪世人把太泉古陣視為畏途,單是穿過這層霧瘴,就不是易事。修為略低,體質稍弱,恐怕都扛不住這種寒冷。
越往里行,霧氣越發濃郁,沒走幾步,眼前就只剩下濃濃的白霧。霧氣仿佛流淌的牛奶或者被塗抹過的蛋清,將視线完全阻隔,走動時,甚至還能感受霧氣黏性的質感。
忽然“卡”的一聲輕響,腳下似乎踩碎了什麼,程宗揚警覺地停住腳步,左手把韁繩繞在臂間,接著握住刀柄。
一個綠幽幽的光點出現在視野中,接著又是一點,光點以極慢的速度緩緩升起,明滅間就像一只無形的怪獸張開的眼睛。
一股冷汗從頸後涌出,沿著背脊直淌下來,程宗揚長刀出鞘,接著把小紫拉在背後,右手也握住刀柄。
“嘿嘿,是磷火。”
背後響起朱老頭猥瑣的聲音,他撈到那只糧食口袋,心情好了許多,這會兒道:“這路上死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八成是誰的脊梁骨被你踩著了。”
死老頭猥瑣的笑聲這會兒聽起來卻讓人分外踏實,程宗揚呸了一口,一邊松開刀柄,“干!”
寒霧像冰水一樣涌入鼻腔,將氣管、肺部都凍得隱隱作痛。程宗揚一邊運功御寒,一邊往前走著,每隔一段就要喊一聲,“老頭!小狐狸!武二!”
隨著霧氣漸濃,眾人的聲音也仿佛被寒霧阻隔,變得遙遠而模糊。程宗揚緊緊拉住小紫的手掌,雖然明知道看不見什麼,仍然努力睜大眼睛,尋找著視野中可能出現的一絲一毫的影子。
一刻鍾後,眾人已經進入霧氣最濃的核心位置,濃霧甚至使身體感覺到一股浮力,仿佛一縱身就能在霧中游泳。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叫,卻是小紫懷中的雪雪正伸長脖頸,對著濃霧狂吠。
頭頂傳來一陣沉悶的轟鳴聲,接著朱老頭叫道:“親娘咧!落石!”
耳邊聽著轟鳴聲越來越近,眼前卻只有白霧,程宗揚顧不得多想,一把摘下鞍側的龍鱗盾,遮在小紫頭上,自己掄起長刀,對著聲音傳來處重重斬出。
鋼刀“鐺”的一聲巨響,一股沉重的力道直擊下來,整條手臂都震得失去知覺。內息猛然一窒,接著喉頭泛起一絲腥甜的氣息,經脈已經受傷。程宗揚咆哮一聲,遭到重擊的氣輪陡然加速,一道光球衝開受創的經脈,擊向落石。
落石終於改變了方向,接著身邊傳來騾馬的嘶鳴聲,卻是騾隊被石頭擊中。
程宗揚急忙搶下騾背的行李,接著便聽到騾鳴聲直墜下去,他頓時出了身冷汗,這才知道自己一行人正站在懸崖邊緣。
雪雪的叫聲越來越急,程宗揚咽下鮮血,把行李扛在肩上,拖著小紫貼著崖壁拚命前行,避開危險的落石地帶,一邊叫道:“小心懸崖!武二!小狐狸交給你了!朱老頭,你來過!怎麼回事!”
朱老頭帶著哭腔叫道:“我的親驢哎!”
突然間一股凶惡陰狠的氣息從頭頂直壓下來,濃霧中伸出一只猙獰的腳爪,抓向程宗揚的面門。
程宗揚閃電般劈出刀鋒,那只腳爪卻突然縮回,旁邊雪雪的叫聲忽然一頓,那妖怪“嘎”的一聲大叫,接著羽毛紛飛,帶著刺鼻的血腥氣撲到程宗揚身上。
程宗揚將小紫摟在懷中,雙刀如電。不斷斬開濃霧,頭頂的妖氣越來越濃,數不清的怪鳥雨點般襲來。
程宗揚感覺自己就像陷入噩夢之中,一個人在濃霧中與看不到的對手搏殺。
本來他想著今天就能進蒼瀾,特意換了身普通衣物,把那套硬得能砸死狗的帆布牛仔服收了起來。結果沒幾下一身新衣就被怪鳥鋒利的腳爪撕碎,手臂、肩膀、脖頸、額頭都鮮血直流,傷口傳來火燒般的痛楚。有幾次他都幾乎要放棄,最後還是咬牙硬撐下來。無論情形如何危險,他始終沒有松開小紫。
視线和聲音都被濃霧阻絕,不知道武二等人的是不是同樣遭到襲擊。好在自己還有一個幫手,雖然看不到背後的情形,但霧氣詭異的波動帶來陣陣的妖氣,顯然那條小賤狗已經現出三頭魔犬的真身,與霧中的鳥妖廝殺。
忽然頭頂傳來一聲嬌叱,一道劍氣匹練般卷起,聲勢赫人,連濃霧都被劈開一线。鮮血飛濺中,那些怪鳥尖鳴著飛開。
程宗揚靠在岩石上,將小紫抱在懷中,胸膛像風箱一樣起伏著,呼呼地喘著氣。
頭頂的岩石上,一個火紅的影子一閃,然後被濃霧遮蔽。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竟然是三足烏?”
一個女聲道:“三足烏秉火而生,這霧瘴卻是陰寒之地,多半是同樣三足的天邪鴉。”
另一個聲音道:“仙子,下面有人,要不要……”
那女子道:“不用理會,他們未必走得出這濃霧。盡快趕到蒼瀾,打聽清楚再說。”
幾人衣袂聲響,離開山谷,濃霧重又合攏。
程宗揚摟著小紫纖軟的身體,低聲道:“死丫頭,你沒事吧?”
小紫笑道:“真有趣。”
“有沒有人性啊!我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有趣!”
“人家又不是說你。”
程宗揚訝道:“你認識那些人?”
“人家才不認識。”
小紫輕笑道:“不過那女子身上有件東西很有趣……”……
“叮!”
刀鋒斬在岩石上,濺起幾點火星。程宗揚破霧而出,他上身的衣物幾乎被撕成布條,裸露的皮膚布滿交錯的爪痕和鮮血。小紫卻是毫發無傷,甚至連血跡都沒沾上一點。
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讓程宗揚有種劫後余生的慶幸感。他坐在路旁調息半晌,這才抬眼朝山下望去。
眼前是一片狹長的山谷,山谷中央座落著一座小鎮,一條小河從鎮前蜿蜒而過,河上有一道竹制的小橋,橋頭立著一塊石頭,寫著“蒼瀾”二字。
剛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殺出,此時看到這方圓百里唯一的人跡,讓程宗揚緊繃的心頭終於放松下來。這里就是蒼瀾……
整個鎮子臨山的一半被茂密的森林覆蓋,另一半則靠近河畔。鎮中建築參差不齊,顯得有些零亂,而且散得極開,給人的感覺似乎這些房屋都在互相戒備。
極目望去,鎮子周圍被一圈望不到邊際的濃霧籠罩,只有谷中這一塊空間被陽光照耀,明亮得幾乎令人心生感動。
忽然背後一陣響動,卻是雪雪邁著四條小短腿從霧中鑽出,嘴里還咬著一只滴血的天邪鴉。
程宗揚悻悻道:“小賤狗,怎麼沒摔死你呢?”
雪雪憤怒地瞪著他,然後委屈地跳到女主人懷里。
“嗤喇”一聲,小紫從程宗揚衣上撕下一根布條,綁住那只奄奄一息的天邪鴉,遞到他手里。
“五頭騾子,兩匹馬,一只草驢,換這只死鳥,我可虧大了。”
程宗揚瞧瞧自己破爛不堪的衣衫,索性撕下來,光著膀子背上背包,然後把那只天邪鴉甩進霧中,一手挽著小紫踏上竹橋。
鎮上的房屋大多是竹木搭成,歪歪斜斜,街道上塵土飛揚,一派荒涼沒落的景象。但仔細看時卻發現,這鎮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沿街的房子全是店鋪,米行、瓜果行、成衣店、兵器鋪……最多的還是販賣各種“太泉寶物”的攤位,一眼望去,起碼有十幾家。
也許是因為自己頭一個進來,鎮上行人倒不是太多,程宗揚一路看去,那些鋪面上的物品大都是些辟邪的古鏡,鎮妖的神符,造型奇異的鈴鐺和面目猙獰的石像。看著半舊不新,有些更像是剛從土里刨出來,上邊還沾著泥巴--雖然自己沒見過太泉古陣的樣子,可這些東西的氣質實在是差點兒意思,從內到外都散發著一股贗品的氣息……
見到鋪面上一只完全是小兒玩具的日晷也做舊處理過,程宗揚忍不住問道:“這是太泉古陣里的東西嗎?”
店主上下打量他幾眼,低聲道:“行腳商?”
程宗揚搖了搖頭。
店主立刻收起慇勤,敷衍道:“當然是真貨,太泉出品,絕無虛假,只此一件,愛買不買。”
程宗揚瞧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物件,不禁大失所望。自從見到那只靈飛鏡的遙控器,他就在潛意識中認為太泉古陣與自己來的世界有關聯。現在一看,可信度大打折扣,如果太泉盡出這些玩意兒,自己這趟可算是白來了。
走到街角,背陰處有一個小攤,攤位旁掛著一面髒兮兮的旗子,無甚看處。
旗上的字跡卻讓程宗揚眼前一亮:蒼瀾極品美食!
程宗揚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來,他把那些“太泉神物”拋在腦後,拉起小紫,“走!咱們吃早點去!”
那攤位總共只有兩張加起六條腿的桌子,三條用石頭支起來板凳。攤上的吃食更少,只有幾個灰不溜秋的窩頭,一鍋能數得清米粒的清粥,一碗咸蘿卜,倒是放了一堆水果。
程宗揚一眼看去,就飽了一半,但街上就這一家賣早點的,只好坐下,對攤主道:“來份早點!”
“來啦!”
攤主捧著飯食過來,慇勤道:“客官是……行腳商?”
“不是。”
攤主立刻收起笑容,放下飯食便興趣缺缺地走開。
程宗揚嘗了口窩頭,不僅皺眉,自己不算是很挑剔的人,可這窩頭的味道實在不怎麼樣,只能說勉強入口。小紫只吃了只水果,兩只窩頭都喂給了雪雪,可雪雪也不愛吃,啃了半只就鑽到小紫懷里裝死。
程宗揚幾口吃完,雖然肚子還餓著,也不想再吃了,他將陳米熬的清粥一飲而盡,起身道:“多少錢!”
“四個窩頭,兩碗粥,一碟咸菜,一份水果,一共六百九十文。”
程宗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攤主對他的驚訝見怪不怪,“六百九十文。”
程宗揚指著自己剛才要的水果道:“這個多少錢?”
“兩文錢一個。客官要了五個,一共是十文。”
這水果倒不是很貴,問題這才是十文,另外六百八十文都吃哪兒去了?要知道這價錢在物價昂貴的臨安都夠吃頓像樣的午宴了。
攤主道:“上等窩頭一個一百五十文,極品清粥一碗五十文,美味咸菜一碟八十文。”
“就這窩頭還上等?一百五十文一個!你怎麼不去搶呢?”
“客官可不能這麼說。”
攤主道:“咱們鎮上可不產糧,客官吃的糧食都是從外面運來的,高梁面一斤一吊錢,白面兩貫。算下來我還虧著錢呢。”
程宗揚倒抽一口涼氣,自己剛做過糧食生意,對糧價有所了解。一斤面兩貫錢,一石就是一百金銖--比臨安糧價最高時足足高出一百倍!
正說話間,一個臉色臘黃的漢子拖著步子過來,有氣無力地說道:“老板,來個窩頭……一碗粥……”
攤主拿起一個窩頭放在碟子里,盛了粥送去。那漢子狼吞虎咽地啃完,喝了粥,臉上好歹有了點血色,他摸出一枚銀銖和一把零碎錢銖,一枚一枚數夠一百文,嘆著氣道:“整個蒼瀾鎮就你這兒的價格厚道。我七天沒吃米面,全靠瓜果填肚子,實在撐不住了。”
攤主帶著一絲憐憫道:“呆不下去,就早點兒回吧。”
那漢子苦笑道:“哪里能空手回去?今晚又趕上開啟的時候,我再去一趟。真要進不去,我也就死心了。”
攤主也不再勸,那漢子爬起身要走,程宗揚摸出七枚銀銖往桌上一丟,“不用找了!”
接著快步追上去,含笑拱手道:“這位兄台……”
那漢子戒備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進了一家店鋪。
程宗揚本來想打聽一下蒼瀾的情形,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正納悶間,那攤主道:“新來的吧?這鎮上什麼人都有,隨便開口,不定就碰上誰的忌諱。不想惹事的話,就先管住嘴,少問少打聽。”
程宗揚抱拳道:“多謝了。”
攤主道:“免謝。不白拿你錢,多的十文,算送你一句話。”
程宗揚笑著拿出一枚銀銖,“那我再多問一句:鎮上有向導嗎?”
攤主接過銀銖,“進古陣?”
“當然。”
攤主搖了搖頭,“這邊都是鎮上的正經住家,誰沒事肯進那地方?”
說著他朝東南角一指,“那邊的破落戶,什麼都肯干,你去打聽打聽吧。”
“謝了!”
小紫抱著雪雪在懷中逗弄,一雙美目望著鎮子,靈動異常。程宗揚道:“死老頭滿嘴跑驢車,我估計他也就來過一兩趟,還是幾十年前的事。既然來了,寧肯多花幾個錢,找個本地人當向導,免得被老頭帶溝里了。”
小紫嬌聲道:“程頭兒最棒了,人家都聽你的。”
“少來!”
程宗揚早對她這種騙死人不償命的俏美模樣免疫了,拔腳朝旁邊的店鋪走去。
小紫道:“程頭兒,破落戶在那邊呢。”
“別急,先買件衣服。”
小紫笑道:“程頭兒最帥了!光膀子挎個背包,再背面盾牌,好拉風的裝扮呢。”
“死丫頭,你就笑吧。”
程宗揚道:“別忘了,你還跟著我呢,我要像泡牛糞,丟的還不是你這朵鮮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