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開,外面涌進來五六個人,為首一個屠夫,油膩膩的衣袖卷到肘間,露出滿是黑毛的大手,提著案板寬的切肉刀吼道:“那老頭呢!叫他滾出來!”
程宗揚拱手道:“各位!各位!什麼事?”
屠夫扒拉兩下,從後面拽出個人來,“讓她說!”
一個婦人拍著大腿嚎哭道:“那個豬不啃狗不嚼死了都沒人埋的老畜牲啊。混帳行子禿毛的驢,斷子絕孫下賤的貨啊。白披了一張人皮,你生個孩子沒屁眼兒啊……”
屠夫吼道:“聽明白了嗎!”
程宗揚老實道:“真沒聽明白……”
屠夫把那婦人扒拉到一邊,“這麼大的人了,話都說不清!你來!”
一個跑堂打扮的漢子上來,“是這麼回事,昨晚一個老頭領著一群人來小店賭錢,又是斗雞又是擲骰,中間又要酒又要肉。那老頭跑前跑後,里外張羅著,我們都當他是管事的。誰知道天一亮,就找不著老頭的人影了。去問那些賭客,都說不認識他。這事去哪兒說說理呢?”
漢子叫了半天屈,然後道:“我們老板娘想著自認倒霉算了。誰知道那幫賭客還不肯走,非說我們東家連客棧都輸給他們了。老板娘跟他們講道理,他們還說那老頭輸急了,最後把我們老板娘都押上了,說是他老婆。”
“現如今那些地痞占了我們客棧,說好今天不拿錢贖回去就易主。我們都被趕出來,四處找那老頭。天可憐見,方才在街角讓我們給撞上了,那老東西正在賭錢呢。要不是他跑得快,早就按住他當場打死了!”
屠夫道:“聽明白沒有!”
“我大概是聽明白了。你們說那老頭……”
“別裝了,”跑堂的說道:“我們眼瞅著他跑你們院里了。”
後面有人鼓噪道:“趕緊把老騙子交出來!”
“要讓那老東西跑了,今天這事咱們沒完!”
老板娘嚎啕道:“殺千刀的老狗,你不得好死啊……”
“大伙兒先別吵。”程宗揚道:“我就想問問:老頭連客棧帶老板娘都輸了出去——他一共輸了多少錢?”
跑堂的漢子道:“五貫半!”
還帶個零頭!老東西怎麼不去死呢?
程宗揚讓馮源拿了錢,取出三枚金銖,“錢不用找了,你們趕緊把客棧贖回來。還有你們老板娘。”
屠夫道:“他還欠著俺的肉錢!”
“還有我的酒錢!”
“別急別急……”程宗揚一個一個付了錢,最後語重心長地說道:“下次你們可千萬別這樣了。再見著那老頭,直接打死!”
打發了討債的人,程宗揚回到內院,一眼看去差點兒沒氣死。朱老頭頂著一腦袋一屁股的麥秸杆子,跟個黃毛老妖似的蹲屋檐下,正在牛皮哄哄地吹噓。
“大爺一晚上的輸贏就是好幾處店面!厲害不厲害?”
“看不出來啊。”劉詔驚訝地說道:“大爺在洛都居然還有店面?”
朱老頭得意地吹起胡子,“可不是咋地!”
毛延壽道:“失敬失敬。老先生是大手筆啊。”
“一般一般,想當年啊……”
程宗揚沉著臉看了半晌,然後扭頭繞到廂房。老頭要想捻死那些地痞,跟捻死幾只螞蟻差不多,可他偏偏輸得連褲衩都沒了。他不是好賭,也不是在乎那幾個錢的輸贏,無非是尋找少年時代的記憶。
這一次離開洛都,老頭未必再有回來的時候。他想吹牛,就讓他好好吹吧。
等朱老頭終於吹夠癮,程宗揚已經等了他兩個時辰。
“小紫回來了。”
朱老頭拍著屁股上的麥秸,樂呵呵道:“大爺就知道那丫頭沒事!”
“郭解來找你了。”
“不見不見。大爺最看不上那些義薄雲天的貨。”
“那先睡吧。”
“睡啥啊?這大白天的。”
“今晚有活要干。”程宗揚道:“我們殺呂家的人,你來不來?”
…………………………
北邙,穎陽侯別業。唐季臣沒來由的一陣心慌,“侯爺,不能如此啊。”
“家中有阿姊阿哥,下面的小輩也有幾個爭氣的。”呂不疑心灰意冷地低嘆道:“我何必再戀棧不去,守著權勢不撒手?”
“太後只有兩個嫡親的兄弟,幾位侄少爺雖然出色,終究隔了一層。如今天子剛剛秉政,正是風雨之秋,侯爺再歸隱鄉里,太後如失一臂啊。”
“正是天子秉政,我才更要激流通退。季臣,你說天子是個何等樣人?”
“天子聖哲,明察秋毫之末。”
“你說的沒錯。但少說了一句:”呂不疑緩緩道:“天子是個涼薄之人。”
唐季臣還頭一次聽到自家的主人非議天子,頓時一驚,“侯爺。”
呂不疑擺了擺手,“阿哥性子雖然跋扈,終究沒有什麼異心。我呂氏歷代輔佐漢室,不敢說勞苦功高,可也是忠心耿耿,然而我觀天子的行止,未必能容得下阿哥。我此番歸隱,只為保住呂氏一线香火。”
“既然如此,侯爺何不奮力一爭?退出洛都,豈不是任人魚肉?再說,呂氏歷代匡扶漢室,天子又怎會絲毫不念舊情?”
“眾口爍金,積毀銷骨。何況阿哥又不是謹慎之輩,將來一旦失勢,一條條都是死罪。”
“侯爺……”唐季臣還想再勸。
呂不疑道:“我意已決,你不必再說了。那兩人的模樣還沒有查出來嗎?”
唐季臣只好轉過話題,“屬下無能,那兩人來無蹤去無影,至今沒查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但屬下請了幾位胡巫分別卜算,一共卜了五次,其中有兩次都指向同一座宅院。”
“誰人所居?”
“說來是宗怪事,那宅院的主人是一名官員。鴻臚寺新任的大行令,姓程。據說是洛都人氏,但洛都查無此人,連宅院也是剛購置不久。”唐季臣道:“屬下派人在外面守了幾天,並沒有見到那二人出入的痕跡。倒是昨晚,有人去了院中。”
“誰?”
“郭解。”
呂不疑神情微動,最後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查了。不管院中是誰,都除掉吧。”
“是。”唐季臣道:“今晚他們在鎮上設伏,我便帶人剿了他們的老巢。”
“務必要做得干淨。”呂不疑道:“畢竟是朝廷官員。而且還連著郭解,背後說不定還有那位大將軍……”
…………………………
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北邙山口鎮。
程宗揚對斯明信和盧景匿形隱跡的修為深信不疑,兩人也確實沒有露出絲毫馬腳,但他沒想到有人通過巫卜,已經盯上了他在洛都的住宅。
此時程宗揚伏在檐角,緊盯著入鎮的路口。為了解決唐季臣這個後患,今晚他們去動了所有的好手。包括洛都鵬翼社的人馬;吳三桂、匡仲玉帶來的星月湖大營士卒;自己身邊的敖潤、馮源、青面獸;以及劉詔手下挑選出的幾名禁軍。
所有人分成四組,由蔣安世、吳三桂、敖潤、劉詔分別帶領,按照斯明信的布置,埋伏在鎮子四周。斯明信慣於獨來獨往,獨自藏身暗處;盧景作為魚餌,專門挑在鎮子最中心的位置,等待與唐季臣見面。程宗揚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有個老頭。
“紫丫頭呢?”
“沒讓她們來。”程宗揚道:“這麼大的陣仗對付呂家幾個下人,怎麼瞧都夠富裕了。”
“你小子懂什麼?小心無大過。”
“放心吧,死丫頭那里安全著呢。”程宗揚望著鎮外道:“怎麼還不來呢?趕緊的,把他們全干掉,還能回去睡半宿。”
小紫和雲如瑤在上清觀,有卓雲君和驚理等人守著,安全無憂。高智商、富安、毛延壽等人則留守宅院,由老獸人哈米蚩坐鎮。呂氏雖然勢大,號稱門客三千,但程宗揚並沒有見到呂氏門下有什麼出色的人物。雞鳴狗盜出其門,此士所以不至也。呂冀能依仗的,無非一群用錢喂飽的死士。自己這邊有斯明信、盧景和壓箱底的朱老頭,敖潤等人也不是庸手,唐季臣即使把所有的死士全帶過來,也是白給。這一戰若能干掉唐季臣和那批死士,等於斬掉呂家一條手臂再加一條腿。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雙主約在亥時見面,由唐季臣當面付清余款。程宗揚等人提前兩個時辰就趕到鎮上,暗中埋伏下來。
夜色漸深,一輛馬車沿山路駛來。那輛馬車外面罩著布篷,形制比平常的馬車小了一些,卻是用的雙馬。車前的大漢熟練地操縱韁繩,馬車如飛般徑直駛入鎮中。包鐵的車輪碾過石子,上面的車廂穩如泰山,看上去堅固無比。
程宗揚有些意外,唐季臣竟然沒帶隨從,就這麼乘著一輛馬車來交易?他還真是不怕死啊。
盧景站在一處屋檐下,大半身體都隱藏在陰影間。馬車駛入鎮中絲毫沒有減速,反而越來越快,車輪在青石板上濺起一路火星。相距還有數步,車前的大漢忽然一彎腰,從車廂旁抽出一根丈許長的重矛,將矛尾夾在腋下,靠著馬車的衝擊力,朝盧景刺來。
“上來就動手,太心急了點吧?”程宗揚說著拔出長刀,准備截斷唐季臣的退路。
就在這時,車上的布篷忽然碎裂,一名披甲的軍士挺身而出,手中的彎弓拉成滿月,接著一點寒光流星般朝盧景射去。盧景避開長矛,隨即狸貓般一翻,躍上屋檐。
程宗揚緊緊盯著那輛馬車,臉色難看無比。
“小程子,沒見過漢軍的戰車吧?”朱老頭道:“這是衛尉的車騎!”
碎裂的布篷下面,露出車後樹立的重盾,車內兩名甲士,一人持弓,一人持矛,車旁排列著戈、殳、戟、矛等各種武器。馬車從檐下掠過,只一瞬間,弓手又射出兩箭。另一名甲士舉殳一揮,帶著鐵箍的殳首砸碎檐上的瓦片,將盧景落腳的檐角徹底擊毀。
盧景飛身而起,用竹杖撥開箭矢,在空中一個翻身,落在車後。馬車已經駛遠,車上的弓手卻轉過身來,依靠重盾的掩護接連朝他勁射。車前的御手提著韁繩一抖一圈,兩匹戰馬嘶鳴著同時轉身,馬車在街心狹小的空間內兜轉過來,重新向盧景殺去。
程宗揚記得徐璜說過,負責宮廷守衛的衛尉衛將軍是呂淑,為了對付一個殺手,竟然動用了戰車,程宗揚心底生出一種不妙的感覺。
接下的一幕印證了程宗揚的擔心。鎮外塵土飛揚,十余輛戰車從東側殺來。接著西邊蹄聲四起,一隊黑袍黑甲的騎兵魔神般從黑暗衝出,他們身披重鎧,頭上戴著鐵制的護頰,只露出一雙眼睛,坐騎身高腿健,飛馳如龍。
“屯騎校尉,”朱老頭攏著手蹲在牆頭,口沫橫飛地說道:“全是六郡騎射世家的子弟!漢國最強的騎兵!”
埋伏在鎮子西邊的劉詔首先遇敵,他帶領著三名宋國禁軍,全是常服輕刀,准備與呂氏的死士搏殺,此時面對那些擅長弓馬的重鎧騎兵,完全是以卵擊石。
劉詔一看勢頭不對,立刻改變戰術,倚靠街巷地形的掩護邊戰邊退。埋伏在南側的敖潤二話不說,抄起鐵弓展臂朝漢軍屯騎射去,接應劉詔。
利箭在空中一閃而過,射向為首那名騎兵胸口。那名騎手不閃不避,“叮”的一聲,利箭只射進半寸,就被鐵甲擋住,他隨手拔下箭枝,挽戈殺來。敖潤重新搭上箭枝,這次射的卻是戰馬,箭鋒重重射入馬首,只露出一截箭羽。正在狂奔的戰馬硬生生被箭矢射得退了半步,然後撲倒在地。馬上的騎手厲喝一聲,從馬背上高高躍起,敖潤挽弓欲射,忽然背後響起一片密集的弦聲,數十枝箭矢雨點般飛來。數十戰騎從身後的密林中蜂擁而出。這支騎兵坐騎普遍矮小,比屯騎的健馬低了一頭,馬上的騎手也只穿了輕甲,他們沒有戴冠,而是披散著切短的頭發,身上別說披甲,連衣物都不全,只隨便披著獸皮,裸露的皮膚上刺著猙獰的紋身。
“越騎校尉。”朱老頭如數家珍地說道:“這些是內附的越人,專門從合浦郡遷來。平原上也許不是屯騎的對手,但在山間奔馳如飛,如履平地,只有這些越騎能做到。”
說話間,北方的山林間發出幾聲忽哨,接著馳出二十余騎,全是髡發左衽的胡人。
“長水校尉,”朱老頭樂呵呵道:“宣曲一帶內附的胡人,那個頭頂禿了一片的是烏桓的,扎小辮的是林胡的,嘿,還有東胡的。”
程宗揚緊繃著臉,事前他們已經猜到呂家兄弟不會輕易罷休,肯定會全力一擊,殺人滅口,卻萬萬沒想到,呂家兄弟竟然會出動軍隊。衛尉、屯騎、越騎、長水,四支拱衛帝都的精銳盡數出動,縱然只有一百余騎,也不是他們所能應付的。
劉詔與敖潤已經會合,敖潤據守在一處酒肆的二樓,一腳蹬著欄杆,一手持著鐵弓,每次彎弓必定箭無虛發。劉詔舉著一面龍鱗盾,替他遮擋射來的箭矢,兩人配合得默契之極。
從林中殺出的越騎一邊發出尖厲的呼嘯聲,一邊飛馳入鎮。最前面一名騎手已經闖出樓下,他劈開敖潤的利箭,雙腿夾著馬腹一提韁繩,坐騎猛地躍起,跳上酒肆旁邊一人多高的柴堆,接著再一躍,前蹄已經登上二樓的樓面。
劉詔把龍鱗盾拋給同伴,抄起快刀撲了過去,一連三刀,先挑開那名越騎的長矛,再一刀蕩開他的短劍,最後一刀重重劈在那人胸口,將他斬落馬下。
身披重鎧的屯騎也已經殺至,他們舉戟朝酒肆的房門砸去。木屑紛飛間,一條龐大的身影直闖出來,猛獸般迎面撲上一匹戰馬。青面獸臉上的獸斑跳動著,雙臂一擰,摟住戰馬的脖頸生生擰折,然後發出一聲震耳的咆哮。
一般馬匹聽到猛獸的咆哮,都會受驚逃逸,這些戰馬卻是專門訓練過,對野獸的咆哮絲毫不懼。馬背上,一名身材魁偉的屯騎軍士掄起鐵鑭,朝青面獸背上砸去,青面獸背脊一弓,硬生生受了鐵鑭一擊,一邊揮拳將他的戰馬砸得顱骨碎裂。
一絲死亡氣息遠遠飛來,如同飛鳥歸林般匯入丹田,直接融入陰陽分明的生死根內。自從陰陽魚與生死根融合之後,程宗揚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吸收死氣的異能。新生成的生死根效率明顯比以前提升了許多,只是隨著修為的深厚,這點死氣就顯得細微了。
吳三桂提著一杆長矛,身體貼在屋脊上飛掠過來,低聲道:“程頭兒,四面都被圍住了!”
程宗揚吃了一驚,“外面還有人?”
眼前已經有上百騎,唐季臣居然還留有後手,他終究出動了多少人馬?看來這次是志在必得了。
“漢軍的指揮在哪里?”
“沒有露面。”
程宗揚斷然道:“先撤!”
話音未落,朱老頭就撒丫子跑了。
“干!死老頭!跑那麼快,小心我挖你祖墳!”
對舊主這種行為,吳三桂只有裝作沒看到,“要突圍的話,就往山上衝。如果下山,他們仗著地勢從後面衝下來,誰都跑不了。”
“那就上山。”
“我來斷後。”
“交給你了。”程宗揚道:“最好能把他們的指揮引出來。”
“瞧我的吧!”
程宗揚穿屋越脊往鎮北掠去,一邊發出尖嘯,召喚眾人會合。蔣安世領著鵬翼社的弟兄守在鎮北,聞聲並沒有上來接應,而是將帶來的馬車堵在巷口,然後丟下桌椅家俱,做成簡單的拒馬。
敖潤等人過早暴露,此時已經被屯騎和越騎的精銳團團圍住。青面獸揮舞著兩把巨斧緊守大門,周圍已經倒斃了數匹戰馬,那些漢軍驍勇之極,即使面對青面獸也毫無懼色。青面獸邊戰邊退,最後被堵在酒肆的大門內,脫身不得。
忽然一聲巨響,酒肆的後牆被馮源用手雷炸出一個大洞,早已等候多時的眾人蜂擁而出,紛紛躍上牆頭,一邊躲避箭矢,一邊借助地形衝開騎兵的阻截。
鎮子本來就不大,那些騎兵又騎術精湛,即使夜間在巷中也奔馳如飛。不多時就銜尾追至,將包圍圈縮小到鎮北一處大宅周圍。
蔣安世已經將宅前的道路全部堵住,此時衝殺出來,趁追兵不備,狠狠打了一個反擊。敖潤翻身跳上屋檐,一邊喝罵,一邊張弓狙殺來騎,劉詔和青面獸則和蔣安世一道,調頭殺了個回馬槍。
程宗揚迅速清點了一下人數,除了斯明信和朱老頭,其他人都已經會合。盧景此時也甩開衛尉戰車的阻截,手中的竹杖換了一杆奪來的長戟。現在追問唐季臣突然調集軍隊的原因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先闖出去,甩開追兵。程宗揚與盧景略一交流,便訂下方案,盧景作為魚餌,是漢軍圍攻的焦點,留下來斷後責無旁貸。必要時由他引開部分追兵,減輕撤退的壓力。程宗揚負責帶人撤退。
盧景對此毫無異議,他當即與吳三桂等人合編,分成兩個三人的小組。這邊漢軍也已經殺至,屯騎是重騎兵,速度不及輕裝的越騎。那些披發的山地越騎劈開拒馬,當先闖進巷中。
匡仲玉袍袖一揮,一道火牆拔地而起,將十余名越騎分成兩截。盧景長戟平舉,戟鋒直刺一名越騎的咽喉。那名越騎揮刀格開,忽然盧景雙臂一擰,戟牙驀然翻出,切斷了那名越騎的脖頸。
吳三桂卻遇到了硬茬,他交手的那名越騎身手強橫,以他的修為,竟然沒有占到半點便宜。吳三桂殺得性起,一杆重矛幻化出漫天矛影,將那名越騎強者籠罩在逼人的勁風下。
盧景壓著嗓子,獰聲道:“唐季臣!你竟然敢暗算我!”
“別喊了,姓唐的沒來。”一個戴著鐵面具的漢子立在牆頭,“沒想到陽泉暴氏有這麼多幫手,還好主公早防著你們這一手。從今往後,陽泉暴氏就在江湖中除名了。”
“火衝!”
盧景剛一開口,匡仲玉便並指點出,他指尖飛出一點火光,落在那名鐵面死士腳下。接著一道火環猛然爆開,往四周席卷而去。牆邊兩名越騎被火環卷住,頓時燒得皮開肉爛。火光一起,那名死士便雙臂交叉掩住面孔,烈焰靠近他身周寸許,就被勁氣撲滅。
“沒有。”
吳三桂道:“這邊!”
匡仲玉又丟下一只火環,同樣沒能逼出幕後的指揮者。
那名鐵面死士放開雙臂,然後喝道:“殺!”
十余名戴著鐵面具的死士從牆後躍出,如狼似虎的朝眾人殺來。盧景雖然與眾人戰成一團,實際上卻是眼觀六路,周圍任何動靜都瞞不過他那雙白眼。忽然他眼角一跳,看到幾名死士聚在巷口,中間是一個身材單薄的男子,很明顯的與眾不同。
盧景不動聲色,揮戟與幾名死士戰在一處。那幾名死士身手強橫,圍著盧景血戰不已。殺到激烈處,忽然盧景身體一擰,腰間一只烏黑的鋼爪驀然飛出,悄無聲息地朝那男子抓去。
男子身邊的護衛反應極快,長刀一翻,挑住鋼爪,誰知盧景的陰風爪是左右兩枚,左爪擒住鋼刀,右爪從那名護衛身側穿過,撲向中間男子的面門。另一名護衛合身撲過來,被鋼爪扣住肋下,頓時扯下一塊肉,鮮血直流。
盧景將長戟一丟,握住鋼索,陰風爪劃過一連串詭異的弧线,在人群中盤旋進擊,幾次都險些命中那名男子。那些死士極為拚命,每到危急關頭,都有人不顧生死的用身體遮擋,盧景自然不會留手,頃刻間,便有五人死在爪下。
那名男子似乎不諳武功,只能被死士們護著後撤。眼看又一名死士死在盧景爪下,那男子身前空門大露,再無退路,一輛戰車驀然從火巷中衝出,車上一名將領喝道:“呂校尉!得罪了!”說著劈手抓住蒙面男子頸後,把他扯到車上。
盧景手腕一沉,陰風爪扣住車輪,將戰車扯得傾斜過來。那名將領展臂挾住蒙面的男子,往後騰空而起。
黑暗中,一條人影輕煙般飛過,接著寒光一閃,一只雪亮的彎鈎抹在那名將領頸中。斯明信一擊得手,翼鈎隨即一提,那名將領身體尚在半空,脖頸已經被鈎鋒切開,濺血的頭顱高高飛起。
斯明信像被風吹起來一樣,輕飄飄一個轉身,鬼魅般飛向那名男子,兩柄翼鈎交錯揮出,只要被它鈎住任何一個部位,都保證會與身體分家。
旁邊一名瀕死的死士猛然躥起,抱住那名男子,拚死往火中滾去。斯明信的翼鈎只來得及留下那死士一條手臂,就被烈火阻擋。斯明信沉默寡言,平時從來不說硬話,卻不做軟事。他身形一閃,在原地消失,接著就到了火巷的另一端。
火中傳來一聲玉佩碎裂的脆響,翻滾的人影突然少了一個,剩下那名死士在火中掙扎幾下,便不再動作。那男子竟然用護身的法術脫身,著實出乎眾人的意料,斯明信再想去找,已經見不過那人的蹤影。
盧景等人在鎮中血戰,這邊程宗揚剛闖出鎮子,結果迎面就撞上了伏兵,又一批長水胡騎從林中馳出,為首的胡人舉起柘木弓,手指一動,兩支箭矢流星般飛來。劉詔搶上前去,舉盾格開箭枝,右手一甩,一柄飛刀刺進馬胸。
青面獸提著一根狼牙棒,朝另一名胡騎砸去,那名胡人側身踢開馬鐙,只用一腳的腳尖踩在鐙上,右手抽出長刀,劈向青面獸的面門。青面獸頭一扭,狼牙棒重重落下,砸在馬鞍上,戰馬的脊骨頓時碎裂,四蹄一軟,跪倒在地,那名胡人也跌下馬來,還未站穩,就被蔣安世刺穿肩膀。
背後火光衝天,匡仲玉仿佛把整個鎮子都給點燃了。他們雖然只有六人,但盧景和吳三桂都是精於戰陣的大行家,兩人各帶著兩名星月湖大營的軍士且戰且退,時而互相掩護,時而交替出擊,居然打得有攻有守。
漢軍人多馬快,即使繞過鎮子也用不了多少時間。程宗揚下令放開兩翼,全力突擊,務必不與長水胡騎糾纏,好趕在追兵到達之前衝入林中。
這些人來歷各不相同,彼此間甚至未見過面,但程宗揚與他們每一方都交情非常,指揮起來如臂使指。敖潤等人合在一處,輪流充當前鋒,往中間突破。長水胡騎一個個墜下馬來,鮮血在黑暗的山野間四處飛濺。
什麼好漢都不是鐵打的,搏殺中,劉詔等人也陸續負傷,兩名被派來保護高智商的禁軍士卒更是傷在要害,倒在了山林之前。可戰況太過激烈,眾人也沒辦法搶回他們的屍體,只好等以後再收殮他們的遺骨,送回故鄉臨安。
程宗揚剛帶人衝開最後一道防线,忽然聽到有人說道:“有兩下子啊。”
黑暗的山林中傳出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那聲音清朗動聽,卻有著與年齡不相襯的傲慢,就像一個小孩子故意裝成的成年人。
接著一匹戰馬從林中緩緩踏出,它顱骨高峻如同削成,額頭又方又平,比漢軍那些健馬還高出尺許,尋常人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它的下頜。前豎的馬耳又尖又狹,如同削成。馬眼大而光亮,粗壯的脖頸猶如虬龍,四蹄大如缽盂,穩穩支撐著強健的四腿,皮毛又光又滑,通體赤紅如火,神駿逼人。
敖潤本來已經張開鐵弓,准備射人先射馬,但看到這匹戰馬,拉弦的手指不由頓住,怎麼也不舍得下手。
馬背上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他只有十四五歲,頭戴金冠,身上白衣勝雪,劍眉朗目,唇紅齒白,俊美得如同天神之子,五官比起蕭遙逸也不遜色。只不過他神情間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驕傲,就是那種囂張得不知天高地厚,卻並不令人討厭的臭屁模樣。
打到這時候,這群“殺手”都已經顯露出不俗的實力,單打獨斗,那批最精銳的漢軍也不敢說就能必勝,然而這名少年一人一馬擋住眾人的去路,好像一只手就能把他們全部搞定。
程宗揚喝道:“你是誰?”
少年提起鞍側的方天畫戟,朗聲道:“洛下呂奉先!”
這名字好耳熟啊……程宗揚想著,一口老血險些吐出來,這是漢國好不好?你一個三國人來湊什麼熱鬧呢?
雖然眼前的呂布看起來很嫩,但這個名字實在是如雷貫耳。人中呂布,馬中赤兔,能單挑關二爺和張飛的猛人,就算國中剛畢業,程宗揚也不敢吊以輕心。
程宗揚旁顧左右,“呂家有這人嗎?”
蔣安世道:“不熟。”
程宗揚叫道:“小家伙,你走錯地方了!這事跟你沒關系!”
少年呂奉先高聲道:“翼叔叔說了,陽泉暴氏的人,一個都不能留!你們能闖到這里,也算是好本事,此番就教你們見識見識我呂氏後族的厲害!”
這廝是呂冀的侄兒?還真是呂家的子弟。如果他真有歷史上呂布的身手,敖潤加上青面獸再加上劉詔,三英戰呂布的三英是有了,可老敖能跟關二爺比嗎?何況前有勁敵,後有追兵,只要被他纏住幾個回合,大伙也不用跑了。
程宗揚心念電轉,忽然抬手把刀架在頸下,喝道:“小家伙!你要不讓開!我立即自殺!”
呂奉先果然嫩了點,明顯有些發愣,“你真是奇怪……什麼意思?”
程宗揚叫道:“死老頭!你再不出來,我就死給你看!”
旁邊一聲冷哼,朱老頭負著手出來,一派高人風范的正要開口,呂奉先卻搶先叫道:“原來是這樣啊!你太狡猾了!但是沒有用的!兀那老頭,你就是他請來的救兵嗎?”
朱老頭怒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懂禮貌!”
“老家伙!吃我一招!”
呂奉先腳跟一磕,赤兔馬閃電般縱出,馬上的少年揮起方天畫戟,一片耀眼的銀光匹練般朝朱老頭卷去。朱老頭抬手拍住戟鋒,戟掌相交,兩人齊齊“咦”了一聲,顯然都為對方的力道感到吃驚。
雖然少年呂奉先看起來很猛,但遇到死老頭這種渾身白毛的老妖精,結局根本沒有懸念。眼看長水胡騎紛紛涌出,程宗揚叫道:“馮大法!看你的了!”說著拿起一只手雷,展臂揮出。
馮源連忙抬手施法,大喝一聲,“爆!”
馮源那點火法,比起匡仲玉就如同剛入門的小學生,十次有五次都不見得靈光。好在那手雷是馮源親手做出來的,關鍵時候總算沒掉鏈子。馮源手一指,還未落地的手雷應聲炸開,劇烈的爆炸聲中,無數鐵片四面飛射,將衝來的長水胡騎硬生生炸出一個缺口。
“走!”
趁著呂奉先被朱老頭纏住,程宗揚帶頭衝上去,眾人一鼓作氣,突破長水胡騎的阻截,闖進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