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天際烏雲密布,暗紅的閃電在雲層中穿梭。天穹傷口般的裂隙間,不時有零星的火山礫石帶著火焰緩慢掉落,宛如一片片燃燒的羽毛。
烏雲越來越濃,仿佛壓在高架橋上。一陣狂風掠過,暴雨傾盆而至。一道巨大的閃電貼著橋身射下,蜿蜒的光芒縱貫天地,映出風中紛亂而密集的雨滴。整個世界都仿佛被狂風和暴雨充斥。
碩大的雨點墜落下來,在玻璃上濺起漫空水花。程宗揚靠在寬大而柔軟的座椅上,小紫蜷著身偎依在他懷中,發出柔細而均勻的呼吸聲。外面狂風呼嘯,暴雨滂沱,車廂內仿佛另外一個世界,干燥,溫暖而又寧靜,充滿溫馨的氣息。
又一道閃電落下,沉悶的雷聲仿佛從車頂滾過。程宗揚從睡夢中醒來,手臂微微一動,又連忙停住。他看著小紫寧靜的睡容,一根一根數著她彎長的睫毛,絲毫不覺得厭倦。
雷聲不斷響起,程宗揚忽然想起莫如霖還在後備廂里,不由心下一驚,這麼久不會把那家伙給悶死吧?
程宗揚動了下手臂,右臂仍然又困又麻,沉甸甸地舉不起來,只好用左手抱起小紫,輕輕放到一邊。
和龐大的車身一樣,汽車的後備廂也極為寬大,里面似乎有通風設置,莫如霖在里面不但沒有悶死,反而鼾聲如雷,睡得正熟。這位黑道梟雄半張著嘴巴,口水滴在身上也渾然不覺,臉上看不到曾經的驚惶、恐懼、笑里藏刀的陰險和冷酷,而是一種解脫感,仿佛如釋重負,連睡夢都變得輕松起來。
關上後備廂,程宗揚飛快地跑了回去。短短一會兒工夫,身上已經濕透,從頭到腳都澆得落湯雞一般。他拉開車門,微微一怔,然後笑道:“你醒啦。”
小紫蜷著腿依在椅中,一雙美眸猶如寒星,隨著窗外劃過的閃電微微閃亮。
她沒有作聲,只伸手幫他解開衣物,把濕衣迭好,用一塊絲帕把他身上的水跡抹干,然後摟住他的腰,把精致的玉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鼻端飄來淡淡的幽香,程宗揚把下巴埋在小紫柔軟的發絲間,心頭慢慢沉靜下來。
“痛嗎?”
“當然痛。”
程宗揚有氣無力地說道:“死丫頭,萬一我要是殘疾了,下半輩子可就指望你了。”
小紫輕笑道:“好啊。”
程宗揚活動了一下肩膀,“要有赤陽聖果就好了。”
“如果有,你舍得吃嗎?”
“廢話,那也太浪費了。肯定要留到保命的時候吃了。”
程宗揚狐疑起來,“死丫頭,你不會手里有吧?”
小紫攤開手,“可惜沒有。”
“反正知道它在哪兒長著,回頭我們去把它連根刨了,帶回家種。”
“人家已經去刨了,”
小紫充滿遺憾地說道:“可惜整個樓里的赤陽藤都枯萎了,死得不能再死。”
程宗揚訝道:“怎麼會這樣?”
小紫失望地說道:“誰知道呢。”
“沒關系,”
程宗揚安慰道:“說不定下次來,它又發芽了呢?”
外面的暴雨越來越大,車身連同車下的橋梁都仿佛飄浮起來,在水中搖蕩。
橋下那座被人遺棄的城市仿佛浸在水底,偶爾有幾盞路燈,在黑暗中頑強地散發著光芒,折射出古怪的泡影。
這會兒在橋上俯瞰魔墟,程宗揚忽然心下一動,朱老頭當年追著岳鵬舉進入太泉古陣,王哲會不會也是如此?王哲曾說那塊赤紅色的石頭是在太泉古陣的西邊,但自己知道,太泉古陣是分層的。如果他是和岳鵬舉一起通過傳送陣進來,會不會把這處魔墟當成整個太泉古陣?
換個角度來想,師帥既然直接提及那塊紅色的石頭,那麼它在太泉古陣必定是一個標志性的存在。可無論外姓人還是徐君房都不知道它的位置,除非它是在魔墟里面。
“魔墟!”
程宗揚道:“那塊紅色的石頭是在魔墟的西邊!”
小紫想了一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宗揚望著窗外的暴雨,“沒太陽,怎麼找方向呢?”
小紫指著儀表盤道:“這里有啊。”
程宗揚拍了下腦袋,“先把老莫送回去!”……
“兄弟,”
莫如霖把一件沉甸甸的物品塞到程宗揚手中,“這對赤金護腕里面刻有移山和飛羽兩種法訣,戴在腕上,便是數十斤重的大刀也輕如鴻毛。”
程宗揚道:“什麼意思?”
莫如霖低聲道:“兄弟是明白人,一會兒給個面子……”
程宗揚明白過來,笑道:“好說!”
莫如霖松了口氣,隨即收起嘻笑,擺出一臉深沉的表情,雙手負在身後,穩穩踱著步,流露出黑道霸主般精明而又霸道的氣勢。
停車場偌大的空間中閃動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各方勢力正在對峙,吵得一片聲響。與程宗揚離開時相比,局面已經大不相同。左邊是實力最為龐大的周族,為首的是焚無塵、周飛;右邊則是人數不遜於周族的外姓人,挑頭的是宋三和幾名護衛。最後一方是以法音寺為首的佛門諸寺,雖然人數少了許多,但群僧法度森嚴,任誰也不敢小看。另外還有幾股零星勢力,如實力大損的道門諸宗,已經不氣候,只能充當旁觀者。
眾人目光的焦點,卻是場中一名老者。周族的大主灶昔名博趴在地上,癲頭陀雙目圓瞪,一膝壓在他背上,一手卡著他的脖子,一手塞在他嘴里,像是在掏什麼東西。
蕭遙逸蹲在旁邊,勸道:“吐出來吧。”
昔名博毅然搖頭。
“這麼多人盯著呢,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昔名博一臉的大義凜然,對他的勸解充耳不聞。
蕭遙逸攤開手,對普濟等人道:“這沒辦法了。總不能把他肚子剖開吧?”
“阿彌陀佛!”
普濟宣了聲佛號,然後沉聲道:“既然如此,小僧便把他帶回寺中,在佛前決斷。”
“誰敢!”
周飛一聲斷喝。
“少主說得對!”
宋三在人群中扯著嗓子道:“我等便與周族聯手,先滅了這幫賊禿!”
“殺!殺!殺!”
外姓人唯恐天下不亂地鼓噪起來。
一個聲音淡淡道:“什麼事,這麼熱鬧啊?”
外姓人像找到主心骨一樣一片歡呼,宋三排眾而出,叉手道:“莫爺!”
“急什麼?”
莫如霖神情從容地擺了擺手,“慢慢說。”
宋三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另一邊,信永像見了親人一樣拉著程宗揚就不松手,聲淚俱下地說道:“大哥,你要給小弟作主啊!”
程宗揚也莫名其妙,“怎麼回事?”
癲頭陀吭哧兩聲,正想開口,就被信永啐到臉上,“滾!你個廢物!”
癲頭陀訕訕地閉上嘴,手上卡得又緊了幾分。
眼看昔名博被掐得直翻白眼,隨時都會被他掐死,程宗揚趕緊勸道:“有話好好說--到底怎麼回事?”
“大哥,你不是把琉璃天珠給癲師弟了嗎?這家伙活活就是個廢物!”
信永痛心疾首地說道:“珠子攥在手心里還沒暖熱,就被人追上,小弟趕緊來接,這廢物眼見脫不了身,就把珠子扔過來--誰成想這個殺千刀的老東西正好跑到中間,跳起來就要叫陣,天可憐見啊!癲師弟這廢物活活就把我們這佛門重寶扔到了老東西的狗嘴里……”
“不至於吧?都什麼時候的事了,你們折騰這麼久?”
“開始我們人多,後來周族人多,起初打了兩場,誰都沒撈著好,再後來外姓人也來了,一直折騰到現在。”
程宗揚原以為自己的把戲早被拆穿了,沒想到峰回路轉,竟然還有這麼離奇的轉折。琉璃天珠據說是高僧轉世的至寶,佛門諸僧已經丟了佛祖舍利,對這顆琉璃天珠絲毫不容有失。而周族這邊,琉璃天珠無論是對焚無塵,還是他們背後的晴州總商會都意義非凡,更是不肯讓步。現在“琉璃天珠”在昔名博肚子里,昔名博卻在癲頭舵手里--佛門諸寺和周族這算是徹底杠上了。
周族雖然人數眾多,但少了嚴森壘和龐白鴻這兩個真正的主事者,單靠一個周飛,能不能駕馭這些來自不同門派的江湖人物,只怕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而佛門的法音、娑梵、佛光諸寺都在十方叢林名下,人數雖然比不上周族,但凝聚力非凡,尤其是里面很有些敢於玩命的狂信徒,真打起來,任誰也得掂量掂量。
至於那些外姓人,則是不遺余力地在中間煽風點火,挑撥是非,恨不得兩邊趕緊打個血流成河,他們好來撿便宜。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有人叫道:“琉璃天珠是我們少主先得!正該歸我們周族所有!”
周族眾人同聲應和,“正是!正是!”
普濟和尚振臂而呼,“佛門重器豈能落於他人之手!”
諸僧齊聲喝道:“護我佛寶!”
娑梵寺幾名和尚叫得尤其響亮。
周飛揚聲道:“既然是佛門重寶,自然是有緣者得之。琉璃天珠乃是周某所得,眼下又落在大主灶身上,可見佛寶的緣份正在我們周族!”
這句話一出來,周族眾人紛紛稱是,連旁觀的道門諸宗,如沉黃經等人也微微點頭。
普濟禪杖往地上一振,杖端幾只銅環鏘然作響,森然道:“外道之徒,也敢妄談佛緣?”
另一名僧人踏前一步,寒聲道:“非是我佛信眾,竟然敢口稱佛旨,妄談佛理--褻瀆我佛,莫此為甚!”
程宗揚剛聽到周飛的話,還覺得這位周少主有幾下子,拿緣份說事,堵住眾僧的嘴巴,沒想到這些和尚的反應會這麼激烈,非是佛教徒敢談佛理,直接就被他們打成外道。言外之意,只有十方叢林才是佛經的唯一解釋者。對話語權的爭奪強烈到這種地步,與自己印象中的佛門大相逕庭,這麼搞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出來個佛教版的宗教裁判所了。
周飛顯然也沒弄明白自己並不出格的一句話為什麼會激起這麼大反應,微一愣神,隨即喝道:“何必饒舌?要打便打!”
態度強硬之極。
普濟毫不示弱,“如此甚好!”
“且慢!”
黎錦香道:“敢問莫爺,今日之事,貴方是否還要插手?”
莫如霖這會兒已經被一眾護衛牢牢護住,聽到那個穿著宮裝的少女開口,他微微挑了挑眉。眼下周族與佛門諸寺不相上下,作為第三方勢力的外姓人態度如何,顯得十分重要。而他早已表態,絕不允許琉璃天珠落到廣源行手中,周飛等人都心知肚明,黎錦香故意提及此事,並不是健忘,而是藉此提醒佛門諸寺,當心外姓人平白作了得利的漁夫。
普濟等人不知道莫如霖與周族已經有過一番爭奪,聞言果然露出戒備之色。
莫如霖心下冷哼,這黎門主年紀不大,卻是頗有心計,他淡淡道:“黎門主既然問起,莫某不妨明說:今日之事,我等唯以程公子馬首是瞻。程公子怎麼說,我們便怎麼做。”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嘩然。如今蒼瀾匯聚了各門派的頭面人物,有不少放在江湖中也是響當當的角色,相比之下,程宗揚一行毫不起眼,誰也沒想到蒼瀾本地的地頭蛇會一邊倒地表明立場。
信永大喜過望,深覺自己這次的大腿實在抱得正確無比。焚無塵雖然不動聲色,眼神卻愈發陰狠。唯有周飛仍是傲氣凌人,似乎世間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低頭。
莫如霖在外姓人中的威望果然不是吹的,宋三等人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沒有一個人質疑大當家的決斷。
眾人視线都落在程宗揚身上,接下來應該由周飛出面,但那位周少主只是不屑地冷笑一聲,黎錦香只好道:“程公子的意思呢?”
程宗揚左右看了看,忽然道:“光明觀堂的潘仙子呢?”
眾人目光刷的往角落里望去。潘金蓮戴著面紗,一雙美目沉靜如水。
程宗揚笑道:“讓我說呢,咱們先把那東西取出來,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佛門重寶再說。光明觀堂擅長外科,不如由潘仙子操刀,替大主灶剖腹取珠。以潘仙子的醫術,想必大主灶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潘金蓮淡淡道:“兩成。”
大家一聽,都覺得這主意不錯,那顆琉璃天珠並沒有多少人親眼見過,連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況且兩成機會不算少了。可昔名博卻玩命地扭動起來,顯然對這個成功率並不滿意。
黎錦香道:“有沒有穩妥一些的法子?”
蕭遙逸道:“我來!我也學過醫術,多的不敢說!三成把握還是有的。”
“拉倒吧!”
武二郎道:“我還七成呢!老頭,要不二爺給你剖一個?保證一刀下去給你個痛快!”
黎錦香心下暗暗著急,她按照廣源行的安排,主動接近周飛,這幾日相處下來,這位周少主雖然屢屢有驚人之舉,卻讓她大失所望。周飛雖然身居高位,但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角色,他似乎以為自己作為少主,手下人理所當然會向他效忠,至於如何駕馭手下,人盡其材,根本沒有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焚無塵是廣源行請來幫忙的,與周族本身沒有半點交情,眼下雖然站在周族一方,但顯然心里有自己的算盤。龐白鴻身死,嚴森壘一去不返,多半是凶多吉少,剛有雛形的周族已經是一盤散沙。如今身在險地,黎錦香再不情願,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站出來。
焚無塵兜帽下的雙眼仿佛有火星閃過,如果單是一個癲頭陀,他早已出手,只要琉璃天珠在昔名博肚子中,大主灶是死是活對他而言都無關緊要。讓他忌憚的是癲頭陀身邊那名公子哥和那條莽漢。一旦被那兩人纏住,那個躲在暗處的老東西絕對不會放過機會。
周飛提槍道:“我周飛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親朋--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來啊!何人敢與我周飛一戰!”
普濟左手提起禪杖,右手在胸口畫了個“卍”字符,“三世諸佛庇佑!全善全能,唯有我佛!榮耀歸於佛祖!阿彌陀佛!”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黎錦香急忙道:“各位聽我一言!諸位大師都是佛門中人,慈悲為懷,不若我們各出三人,兩場為勝--焚長老、沉道長、信永大師、普濟大師,你們看如何?”
“這小賤人!”
宋三暗罵一聲。
周族與十方叢林的爭奪已經成了死局,一旦衝突,必然是不死不休。雙方斗得兩敗俱傷,外姓人自然是喜聞樂見。結果黎錦香提出三場兩勝,就算雙方打夠三場,每場都兩敗俱傷,外姓人也撿不到多少便宜。
宋三暗自盤算怎麼挑動雙方惡斗,卻聽程宗揚一聲長嘆,“周少主,諸位大師,你們好好商量,何必動手呢?今日之事,我們不再插手,走了!走了!”
程宗揚向蕭遙逸使了個眼色,蕭遙逸心下會意,一手拉起武二,與程宗揚一起退到圈外。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諸位,後會有期。”
莫如霖說了兩句場面話,很有風度地拱了拱手,然後帶著手下一同退出。
程宗揚說走就走,似乎絲毫沒把琉璃天珠放在心上。武二郎卻是一臉不甘,“程頭兒,就這麼算了?”
“那還怎麼樣?”
程宗揚道:“咱們不走,他們怎麼打得起來?”
莫如霖欣然道:“兄弟果然高明!來來來,我給諸位介紹一下:邊無際、冀飛熊。”
那名使鞭的漢子和鐵塔般的壯漢各自抱拳。
“戴松原、柏星辰。”
劍公子和那名使棍的好手揖手施禮。
莫如霖道:“這是我手下四大護衛,修為算是外姓人中頂尖的。”
這幾人的身手程宗揚也見識過,比自己只強不弱,想來在江湖上都是成名的人物,可惜被困在蒼瀾,往日的名聲早已湮滅。
“這是宋三,跟隨我最久的。”
莫如霖在外姓人一言九鼎的地位立刻顯露出來,宋三等人雖然不久前還和程宗揚打得你死我活,但莫如霖一擺明態度,眾人絲毫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行禮。
“這位程兄弟是我世交。”
莫如霖道:“還記得我給你們說過嗎?當年我行走江湖,曾受過東家一番大恩德,連溫泉之法,也是東家所授。這位東家,便是程兄弟的長輩。”
宋三等人頓時改容相向,莫爺以前的東家他們雖然未曾見過,但莫爺偶然提及,無不充滿仰慕之情,連帶的他們也知道莫爺那位東家大有來頭,非是尋常人物。別的不說,單是溫泉,便不知救了多少外姓人。如果不是溫泉之法,任他們身手再高,這十幾年下來,不是變成道旁枯骨,便是路邊餓丐。說起來,莫爺那位東家應該是所有外姓人的恩人了。
“我藏在庫中的寶物,你們也都知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報答東家當日一番恩德。”
莫如霖聲音哽咽起來,“如今程兄弟的長輩已經過世,這番心意只能落在程兄弟身上……”
宋三連忙道:“莫爺且勿傷懷,莫爺這番心意,老東家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欣慰的。”
莫如霖抹了把熱淚,然後道:“此前的誤會不必再說,往後我與程兄弟便是生死之交!東家雖然已經過世,但昔日的恩德,莫某與手下的兒郎都不敢忘。從今日起,程兄弟便是我莫五的少東家。”
莫如霖在外姓人中說一不二,此言一出,宋三等人根本沒有猶豫便齊聲道:“少東家!”
程宗揚道:“莫兄實在太客氣了。早知道莫兄困居此地,小弟早便來了。”
說著他話風一轉,“蒼瀾這地方雖然不錯,但生活多有不便,莫兄久居於此,未免辛苦。”
莫如霖嘆道:“苟且偷生罷了。”
程宗揚微笑道:“小弟不才,如今族中商會,正由小弟打理。”
莫如霖一怔,順著話頭說道:“程兄弟果然是年輕有為,東家的商號到兄弟手里,必然是大展鴻圖,財源廣進。”
“一般一般。”
程宗揚客氣兩句,然後道:“蒼瀾商旅難行,大伙兒在這世外桃源雖然過得神仙日子,但免不了缺東缺西。正好小弟在夷陵的商號這幾個月就要開張,如果莫兄不嫌棄,我們便專門辟一條到蒼瀾的商路。”
眾人怔了一下,接著驚喜若狂。他們困居蒼瀾,最盼的就是外面來的商旅。
但蒼瀾不僅道路難行,本地也沒有什麼出產,太泉古陣的物品能拿的都被拿得差不多了,偶爾找到幾件古怪的東西也不知道怎麼用,擺在外面還不如假貨好賣。
如今鎮上假貨橫行,全靠著太泉古陣的名頭,蒙蒙那些好奇的外來人。他們真正發財的手段,其實是在陣中劫殺探險者,也正是靠搶掠的金錢,吸引冀圖暴利的商人,用重金換取糧食、布匹,來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外面再普通的貨物,運到蒼瀾都是天價,但那些行商的貨物賣得再貴,他們也甘之若飴,畢竟人家能進蒼瀾,都是用命換的。如果有一條定期的商路……這種好事,他們想都不敢想。
莫如霖卻是驚多於喜,他是外姓人的大當家,與外來的行商打過多年交道,深知這條商路不是說說那麼簡單,真要長年走下來,付出的人力、物力絕不是一個小數目。
“兄弟這番好意,哥哥心領了,但專門辟一條商路……”
“莫兄不必擔心,”
程宗揚胸有成竹地說道:“鎮上最缺的無非糧食。小弟算了一下,如果全靠外面販運,莫兄每月需要差不多一百石糧。說起來這個數目並不算多,幾輛大車便能拉完。但蒼瀾多是山路,大車無法通行,換成騾馬,大概要四五十頭,還需要五六個押運的把式。從夷陵到蒼瀾,路上是一個半月。兩支商隊輪流走,每走一趟歇半個月,能保證每月有一趟商隊過來。如今外面糧價波動很大,但最貴也不超過每石二十銀銖。算上兩支商隊的開銷,每石糧食從夷陵運到蒼瀾,差不多三十銀銖。一百石也就是一百五十金銖。”
那些外姓人的眼珠子幾乎都快瞪了出來。如果每月真有一百石糧食,眾人起碼能吃頓飽飯,何況這價格比鎮上低了幾十倍!
“少東家明鑒,”
宋三道:“單是走到蒼瀾也不甚難,難的是那道霧障,平常人過時不敢說九死一生,可十次也有五次出事。我們這些廢人,更是沾也沾不得。這條商路只怕折損太多。”
真要是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每走兩趟,就有一趟死在路上,再賺錢十倍的商路也沒人肯走。程宗揚早有計較,說道:“這個也好辦,但需要你們出點力氣了。”
莫如霖見他把握十足,也激動起來,拱手道:“少東家盡管吩咐!”
“霧障的地形你們熟悉嗎?”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一輩子都毀在霧障上,對蒼瀾的霧障可以說刻骨銘心,但對霧障地形的了解,他們反而是最少的,絕大多數都是進來一趟就身陷其中,甚至還比不上那些過客,至少一來一回走過兩趟。
“我來時注意到,霧障那段路其實是一路下坡。把貨物運下來,並不用費太多力氣,難的有三點:第一,在霧中目不見物;其次,霧氣冰寒不能久待;第三是霧中的異獸會攻擊行人。”
程宗揚道:“要解決這些麻煩,我倒有個主意。”
說著他話鋒一轉,“二爺用的東西你們都見過吧?”
眾人紛紛點頭。
“你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鐵軌拆下來,注意要完整的,不能彎折損壞。”
程宗揚道:“我會派人鋪設一條軌道。”
“軌道?”
眾人都是頭一次聽說。
“對。把鐵軌分成兩排固定好,用鐵輪車一路就能跑下來。”
眾人將信將疑,有人道:“那麼細的鐵軌,車輪怎麼在上面跑?”
程宗揚笑道:“到時你們就知道了。”
莫如霖忽然叫道:“鐵路!我聽岳……東家說過!”
蕭遙逸也露出了然的神情,顯然岳鳥人跟他們吹噓過。
莫如霖連連搓手,“好!好!我怎麼早沒想到!”
宋三道:“莫爺,咱們就是想到,也干不了啊。”
要輔設軌道,必須進入霧障,這正是外姓人的死穴。
程宗揚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霧障大概有五里長,一根完整的鐵軌是七丈半,一里二十根,全鋪下來大概是二百根。鋪路的事用不著你們出力,到時我會安排些好手過來,有一個月工夫差不多了。”
莫如霖叫道:“這怎麼使得!”
程宗揚笑道:“既然是商路,當然是有來有回。你們在陣中找到的物品,無論好壞,我全要了,只要別拿假貨蒙我就行。”
“看少東家說的!”
莫如霖大笑兩聲,接著淚如雨下,“我莫五當年幸得東家照料才有今日,沒想到這麼多年還要靠少東家養活,我莫五真是沒用啊……”
說著嚎啕大哭。
宋三陪著掉了幾滴淚,哽咽道:“少東家這番大恩大德,小的們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
後面的外姓人沒聽清眾人的交談,一番竊竊私語,不多時莫爺的舊東家要專門開一條商路的消息便即傳開,頓時歡聲雷動。
莫如霖心下別有一番滋味,他躲在蒼瀾一是愧對岳帥,二來也是避禍,免得被人當成岳逆余黨清除掉。蒼瀾有霧障這個天然的牢籠,鎮上的日子並不好過,但為了小命著想,只能咬牙苦捱。這回遇到岳帥的故舊,莫如霖也是豁出去了,把埋在心底十余年的秘密都吐露出來,說完只覺渾身都一陣輕松,想著要殺要剮也就這樣了。卻不料那年輕人竟然提出專門開通一條商路,這可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的好事。
“少東家……”
莫如霖嚎啕著就要拜倒。
程宗揚趕緊扶住他,“莫兄,你我的交情還用客氣?你放心,三個月內,商路必定開通。”
那些外姓人看向程宗揚的眼神都不一樣了,目光中充滿敬畏和感激,幾乎把他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程宗揚心下早有計較,自己計劃中要在宋國設立五處錢莊,除了臨安的總號和西面筠州的分號,其他三處還在籌建。南邊這一處,便設在夷陵。通往蒼瀾的商路雖然代價高昂,但這點成本自己也不至於支付不起。太泉古陣充滿秘密,但自己不可能久留蒼瀾尋找謎底,如果鋪成鐵軌,太泉古陣的物品就能源源不斷地運往外界,說不定真有自己能用的東西。
“鐵路嗎?”
蕭遙逸思索道:“如果從江州鋪一條鐵路到建康呢?”
“想都別想。”
程宗揚道:“先不說有沒有那麼多鐵。單是鐵軌用的鋼,要防鏽,要抗壓,不會變形,還要求足夠的精度,六朝能鑄出來嗎?”
“如果把太泉古陣的鐵軌都弄出來呢?”
“開什麼玩笑?”
武二郎道:“你要能弄出來,記得給二爺留兩根。”
蕭遙逸也知道不可能,如果真把那些鐵軌運到外界,自己把它們全煉成刀也不會拿去鋪路,那也太浪費了。
忽然眾人驚呼起來,卻是武二郎打開手電筒,雪亮的光柱頓時把周圍的火把都比了下去。
武二郎得意洋洋地說道:“沒見過吧?土狗!”
宋三羨慕地說道:“真是好東西。”
“別摸!摸壞了你賠得起嗎?”
武二郎一臉得瑟地拿著手電筒左照右照,忽然道:“咦?這不老徐嗎?”
徐君房被他拿手電照在臉上,映得睜不開眼,他兩手捂著眼睛,扯著喉嚨說道:“程頭兒!是你們嗎?”
“老徐,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我在外面等你們,看到光柱才過來……別照!別照……”
程宗揚笑道:“你來得正好,先把這筆生意敲定了。莫兄,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