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居處,秦檜奉命召集眾人。程宗揚先到內院整理思路,剛一進門,程宗揚的眉角不由得突突跳了兩下。
一個老者負手立在院中,仰首觀賞天際一彎殘月。他皓首長須,身上穿著淡青色的道袍,頸後斜插一柄拂塵,銀白色的拂絲隨風而動,怎麼看都像個大有德行的有道之士。
程宗揚在心里罵一句“皓首匹夫”臉上堆起笑容,打著哈哈道:“原來是藺教御!晴州一別,沒想到教御又來了臨安,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藺采泉仰天嘆道:“小友只道是有緣,卻不知老夫下了多少力氣才找到小友的蹤跡。”
自己的住處雖然隱秘,但太乙真宗想在他們的勢力范圍內全力搜索一個人,既算躲進大內也未必安全。
“久聞太乙真宗是宋國第一大道門,看來半點不假。我才來臨安幾天,藺教御就摸上門來了。”
程宗揚道:“我猜藺教御半夜來訪不是為了喝茶,咱們就免了茶水吧。”
藺采泉轉過身,神情自若地說道:“禮法豈為吾輩所設?”
藺老賊就是有這本事,不管什麼尷尬事、齷齪事,他都能說得冠冕堂皇。
“藺教御有什麼指教,在下洗耳恭聽。”
“指教不敢當,只是說些閒話而已。”
藺采泉道:“聽說小友與明慶寺的掛單僧人魯智深結交,不知小友可知曉這位花和尚的來歷?”
“藺教御消息真靈通。”
程宗揚道:“花和尚的來歷我也聽說過,據說他原本是個軍官,因為打死人、吃了人命官司,不得已投了佛門,這些年四處掛單修行,年前才到明慶寺,當了看菜園的大和尚。”
藺采泉頻頻點頭,然後道:“小友可知花和尚為何不在本寺修行呢?”
“多半是那廟里管得嚴,不讓他吃狗肉吧。”
“花和尚剃度的寺廟乃是五台山大孚靈鷲寺,拜的師傅乃是大孚靈鷲寺方丈智真大師。”
藺采泉悠然道:“花和尚這些年四處掛單,與其說是修行,不如說是逃命。”
“還有這種事?他是偷吃方丈養的狗,還是打死哪個不開眼的沙彌,讓人追殺這麼多年?”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藺采泉捋了捋胡須,謂然嘆道:“花和尚錯就錯在他一個半路出家的野和尚,卻繼承智真大師的衣缽。大孚靈鷲寺乃是十方叢林中的名刹,豈能容一個好酒好肉的和尚竊占方丈法衣缽盂?智真大師圓寂後,花和尚存身不住,與師弟臧和尚一起逃下五台山。臧和尚入了岳鵬舉的星月湖,花和尚卻不肯給人惹麻煩,孤身一人雲游至今。”
程宗揚嘖嘖道:“佛門清淨地,怎麼鬧得和宮廷內斗一樣?這些和尚也太利欲薰心了吧?”
藺采泉道:“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小友何必嘆息?”
程宗揚笑道:“藺教御這趟來又是為了什麼利?不會是半夜睡不著,找我來講故事吧?”
“老夫此來,不過是與小友談筆生意。”
“這個我愛聽!什麼生意?”
藺采泉淡淡道:“當然是小友的性命。”
程宗揚看了他片刻:“藺教御,你不會是開玩笑的吧?”
“小友可知,你已是懷璧之罪?”
程宗揚雙手抱胸,倚在柱上。“說來聽聽。”
藺采泉接下來一句,就讓程宗揚變了臉色。
“九陽神功。”
藺采泉摘下拂塵,在手中輕輕搖著,淡淡道:“江州城外,九陽神功橫空出世,小友可知在天下引起何等軒然大波?單是太乙真宗門下,想取你性命的何止十萬?”
自己為了救小狐狸的性命,與秦翰交手時使出九陽神功,當時沒有十分在意,這時被藺采泉點醒,程宗揚才意識到其中的危險。
九陽神功是太乙真宗鎮教神功,別說尋常門人,就是宗門精英也不見得能修習,流傳至今,九陽神功已經成為一種象征,可以說修習九陽神功是掌教的必備資格。
現在太乙真宗正為掌教之位斗得不亦樂乎,九陽神功卻在江州出現,一旦處置不當,這場風波就會演變成一場野火。
魯智深好歹還是大孚靈鷲寺方丈的弟子,照樣被追殺這麼多年;自己和太乙真宗一點屁的關系都沒有,竟然使出鎮教神功,用腳後跟想想就知道太乙真宗那幫人的反應。
程宗揚一臉愕然地說道:“竟然有此事?難道是貴教哪位高人到江州作客了?”
藺采泉一揮拂塵,眼中透出精芒,片刻後啞然失笑。
“程小友何必隱瞞?”
程宗揚這才想起藺老賊用過類似的法術辨別自己言語的真偽,看來是瞞不住他了,只好干笑幾聲。
藺采泉沉聲道:“九陽神功在江州出現的消息如今已經風傳天下,小友想讓太乙真宗十萬弟子蜂擁趕往江州,與宋軍合力破城嗎?”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不過這威脅的力度真不小。太乙真宗如果站在宋軍一方,參與江州之戰,大伙兒唯一的選擇是立刻扔下江州,有多遠跑多遠。
太乙真宗甚至不用全力出手,只要藺采泉一系的弟子投入宋軍,就夠孟老大喝一壺了。
程宗揚哈哈笑道:“藺教御既然是來做生意,總得把交易的貨物拿出來讓在下看看吧?”
藺采泉從容道:“這筆生意對小友百利而無一害——只要小友承認掌教真人當日許諾由藺某接任教主,在江州動用九陽神功的便是我藺采泉。藺某不但替你擋下所有質疑,並且宣布我太乙真宗將全力支持江州。”
良久,程宗揚吐口氣,然後挑起拇指:“姜還是老的辣!藺教御好手段,我程宗揚佩服!”
藺采泉這一著可謂絕妙,不但解了自己的困局,又在他的掌教之爭中投下重重一枚砝碼。難怪他如此篤定這樣的交易,自己根本沒有理由拒絕。
但程宗揚在六朝混了這些日子,不至於像剛來時一樣,別人說什麼,自己就信什麼。
程宗揚話風一轉:“不過太乙真宗表明態度全力支持江州,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藺教御不怕別人起疑?”
蘭采泉慨然逍:“我太乙真宗前任掌教王真人與武穆王的交情義薄雲天,世間盡人皆知,藺某此舉不過是追慕先賢之義。”
程宗揚點點頭,“這個解釋不錯,但還有一樁——當時和我交手是秦翰秦大貂璫,藺教御讓我編個故事出來好辦,但想堵住秦大貂璫的口,恐怕沒那麼容易吧。”
“你我所言,自然便是真相。秦帥雖然勇武絕倫,終究是個閹人,他的說詞未必便有人信。”
藺采泉胸有成竹地說道:“更何況秦帥未必肯蹚這渾水。”
“藺教御一開場的故事講得真不錯,我這會兒想不答應也不行了。也好,我得太乙真宗的支持、藺教御得了掌教的位置,這筆交易大家算是雙贏。”
程宗揚說著豎起一根手指,“我只有一個要求。”
“小友盡管道來。”
“太乙真宗宣布支持江州的時間,要由我來決定。”
藺采泉抬起手掌,“一言為定!”
兩人輕擊一掌,敲定這筆交易。
藺采泉大袖一擺,灑然離開,一邊道:“有勞秦小友久候,老夫告辭。”
秦檜回來復命,一見院中有生人立即潛蹤匿形,以他的身手想瞞過旁人並不算難事,誰知被藺采泉一口叫破,只好現身出來,拱手笑道:“藺教御一路順風。”
“借秦小友吉言。”
藺采泉收起拂塵,從袖中取出骨笛,身形飄然而逝,片刻後,一曲笛聲響起,在月下漸行漸遠。
“同樣幾十年修行,師帥修成聖哲,姓藺的這老家伙倒修成老妖精了。”
程宗揚揉了揉臉道:“我原本還想讓卓婊子或者秋小子當掌教,把太乙真宗拿到手中,幸好沒干,不然他們兩個加起來也斗不過姓藺的老狐狸。”
秦檜琢磨了一下,“藺采泉做這個掌教未必就是壞事,畢竟公子與他打過交道,總比旁人當上太乙真宗的掌教強些。”
“沒錯。老藺雖然不是好鳥,但是個明白人。老藺對九陽神功的眼紅,傻子都能猜出來,可他跟我扯這麼久,硬是絕口不提九陽神功的著落,嘖嘖。”
作為太乙真宗的鎮教神功,九陽神功對藺采泉的誘惑可想而知,如果對換角色,程宗揚認為自己會不管成不成,肯定開口以索要九陽神功作為交易條件。
藺采泉偏偏能忍住,可見這老家伙確實是懂分寸、知進退,好一個成精的人物。
程宗揚一半安慰自己,一半認真地說道:“的確不一定是壞事。真說起來,和他打交道還比小秋子省心點。”
“假如藺教御果真依諾而行,江州又得一大助力,但公子為何不立即宣揚此事?”
“這麼夠分量的消息,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就扔出去。投機生意賺錢靠的是什麼?波動,有波動才有利潤。”
程宗揚若有所思地說道:“奸臣兄,咱們該琢磨球磨,怎麼利用這個消息讓宋國的糧價好好地波動一下……”
程宗揚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臨安之行會變成一場接一場的見面和談判。
來臨安不到十天,自己分別與薛延山見面,接手他的雪隼傭兵團;與魯智深、林衝見面,大伙兒攀上交情;與高俅見面,得知他的真實身份;與雲秀峰見面,談定雲氏商會與盤江程氏的合作;又與藺采泉見面,用一個為自己解困的謊言幫助他登上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位,換取太乙真宗對江州的支持。
不算自己與李寅臣、廖群玉、陶弘敏等人見面的小事,其中任何一樁泄漏出去,都會在六朝產生巨大的波瀾。
什麼時候自己擁有這樣的能量,足以在六朝這個世界中翻雲覆雨了?
“龍之變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芥藏形。隱則藏於波濤之內,升則飛騰於宇宙之中。呼吸生風雲,鱗爪動天地。天龍一吟,八荒皆應”“行了奸臣兄,吹這麼大你也不怕閃了舌頭。”
“公子龍口一開,屬下不勝惶恐。”
“你這個死奸臣,拼命架梯子讓我往上爬啊?我若當了皇帝,第一個先把你閹了,收進宮里當太監!”
“唔……”
秦檜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須,“家主既有此意,看來秦某該先找個渾家,傳宗接代。”
“秦兄,你早該這麼干了!”
程宗揚來了興致,“看中誰家姑娘了?跟我說說,如果是咱們自己家的,你盡管來挑!”
“倒是有一個……但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遲些屬下再向公子稟報吧。”
雖然已是深夜,程宗揚在臨安所有的人手,包括受傷的俞子元都已經趕來,秦檜、林清浦、敖潤、馮源、俞子元、金兀術、豹子頭、青面獸,加上鵬翼社兩名星月湖的老兵,也濟濟一堂。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江州又多了一分勝算,壞消息是雲六爺被黑魔海盯上了。”
程宗揚簡短介紹一下目前面臨的形勢,略去如何得到情報的細節,然後告訴眾人,現在要做的首先是保障雲秀峰的安全。
江州方面已經失去雪隼團的外援,雲家的支持是重中之重,絕不容有失。
以俞子元為首的星月湖等人看法一致:查清黑魔海在臨安的底細,動用臨安鵬翼分社、雪隼團臨安分號,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馬,把黑魔海在臨安的勢力連根拔起。
程宗揚心里苦笑。俞子元雖然是人才,但比起杜元勝、蘇驍等人還是差了一些。
黑魔海在臨安潛藏這麼多年,一個岳鳥人隨口提到的林衝就派出教中御姬足足監控十二年,不顯山不露水,想查清他們的底細談何容易?一動手就可能打草驚黑魔海打的如意算盤是坐山觀虎斗,讓星月湖大營在江州與宋軍死磕,自己只撿漏洞下手。
俞子元的主意也不算錯,把可以調動的實力都集中起來,與黑魔海斗一場也不是不可以。可一旦做得不干淨,逼急他們,等於又在臨安開了一個戰場,到時候兩面作戰,能打贏才見鬼了。又不是生死關頭,這樣圖窮匕現式的孤注一擲,過於冒險。
敖潤和馮源的念頭與俞子元相近。團長薛延山被殺,等於整個雪隼團覆滅在黑魔海手中,雙方仇深似海,能有機會報仇,敖潤和馮源都不肯錯過。
秦檜、林清浦則和程宗揚的看法差不多,認為現在若與黑魔海全面交鋒,天時、地利、可以動用的人手均不合適。
既然黑魔海的目標是雲秀峰,己方還藏身暗處,不如利用這一點先設法保住雲秀峰,以守代攻,等江州大戰塵埃落定,再與黑魔海來算這筆帳。
豹子頭和青面獸最干脆,兩人一共湊出六根手指頭,然後說:“四只羊!你要我們打誰,就打誰!”
只有金兀術沒吭聲,兩只獸眼凶光畢露,不知打著什麼主意。
程宗揚道:“狼主,想什麼?”
“野豬林。”
金兀術聲音嗡嗡地說道:“他們不會放過林教頭。”
程宗揚一拍腦袋,沒想到是智商不超過七十的獸蠻人一語點醒自己這個夢中人。
黑魔海放棄林衝這枚棋子並不代表會放過他,很有可能是解決林衝,然後讓凝玉姬搭上高衙內這條线。
現在林衝既然是刺配充軍,程宗揚有九成把握,黑魔海會選在野豬林動手。如果把握住這個機會,即使不能重創黑魔海,斬斷它幾條觸手還是能做到的。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當所有細節安排停當,天色已經黎明;眾人離開後,不知道是這一日一夜的經歷過於峰回路轉,以至於情緒亢奮,還是別的原因,程宗揚怎麼也睡不著。
在床上輾轉半夜,程宗揚仍沒有一點困意。前天在鳳凰嶺遇襲,身上受了不少傷,好在沒有傷筋動骨,經過一天的休息,傷處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額頭被刀氣切開的傷口,已經愈合得幾乎看不出來。
想到屠龍刀無堅不摧的鋒芒,程宗揚不禁想起背包里的那個鬼東西,眼看天色將亮,左右是睡不著,程宗揚索性爬起來,打開背包拿出光禿禿的刀柄。
刀柄上的紅色符咒已經散碎,沒有留下絲毫痕跡。這只刀柄是程宗揚在建康時,從那個什麼亂波上忍飛鳥熊藏身上得來的。在晴州時,黑魔海的巫嬤嬤也曾提到它,似乎是件很重要的東西。
程宗揚已經見過這個邪門兵刃的三種狀態:空柄、電光刀刃和凝出的實體刀刃。直到現在,自己對刀鋒出現時的一幕記憶猶新。
當時這把鬼刀幾乎把他所有的真氣全部吸干,先出現未定形的電刃,然後才有那個黑白花紋的刀身。
難道這把刀解開封印之後,與執刀者的修為相關?持刀人有什麼修為,刀柄就會出現什麼樣的刃身?
程宗揚握好刀柄,試著把真氣注入其中。這次他十分小心,為了防止刀刃逸出傷人,他特意把刀柄朝下,結果電光飆射的刹那煙霧四起,用青磚鋪成的地面立刻被刨出一道五尺多長的溝。
秦檜聽到動靜,閃身而入,只見室內磚屑紛飛,程宗揚一邊揮著灰塵,一邊咳嗽,在他腳邊的地上多了一道筆直的刀痕,整齊得像用尺量過一樣。
旁邊掉著一把刀,刀身挺直,頂端微弧,一眼看去便能看出黑白相間的劍身有種詭異的美感。
秦檜在殤侯身邊追隨多年,也算見多識廣,但看到這樣的刀身仍禁不住失聲道:“這是什麼刀?”
程宗揚全身的真氣都被抽走,差點連握刀的力氣都沒有,如果不是電光凝出的刀鋒足夠銳利,這下反彈可能就要了小命。
雖然被這把鬼刀搞得一片狼狽,程宗揚還是笑出聲來。他現在最缺的不是錢和人才,而是一件可靠的武器,每次動手,他都拿著十幾個銀銖一把的破刀,沒面子不說,也太浪費,用過的刀不是折斷就是卷刃、徹底報廢。
打到激烈的時候,一場戰斗就得換好幾把刀,比起孟老大的天龍霸戟、侯二哥的玄武槊,他用過的刀都能開廢品收購站。有嘴損的已經給程宗揚起外號叫“戰場破爛王”這把刀能一下就把屠龍刀打出缺口,絕對不是凡品。聽到秦檜的詢問,程宗揚傲然一笑:“它的名字叫……”
程宗揚臉一僵,發現竟然把它的名字忘了。當時巫嬤嬤那只老河馬提到過,但自己半點都沒往心里去,這會兒怎樣都想不起來。
秦檜等了半晌不見下文,試探道:“莫非此刀尚無名號?”
“有。”
程宗揚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把刀叫雷霆!”
秦檜狐疑地說道:“與臧上尉的戰刀同名?”
干!我說怎麼聽著耳熟呢!
“錯了,此刀黑白天成,有個名號叫混元一氣陰陽神刀!”
“這個名號卻與崔中校的混元錘相似。”
“不對不對,我想起來了,它的名字叫不疑刀。”
“補一刀?”
“叫黑白刀!”
“黑白道?”
程宗揚咬牙切齒地說道:“激光寶刀!”
“如雷而射,好名字!”
秦檜猶豫了一下道:“不過以屬下之見,換作雷鳴亦可。”
程宗揚將那把好不容易起了名字的刀抱在懷里,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你知道個屁!這跟雷沒關系!你這個文盲!”
豹子頭風風火火地進來,粗聲大氣地說道:“公子!有人來訪!”
說著他壓低嗓門,“那人有些不對,公子多加小心。”
程宗揚不由得對豹子頭刮目相看。“老豹居然長心眼了,哪里不對?”
豹子頭一臉神秘地說道:“那人姓得古怪——竟是姓尿的。”
“尿?”
程宗揚都震驚了。這是什麼尿性才起這姓啊?
豹子頭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接著程宗揚和秦檜一起反應過來:“廖——”
“會之!我看你得開個班了,”
程宗揚邊走邊道:“給這幾個牲口講講千字文、百家姓,要不這日子都沒法子過了:”
秦檜謙虛地說道:“秦某一介文盲,不若公子親自來講。”
“哎喲你這個死奸臣,我都被你逼到牆縫里,憋得一身的汗,發個火都不行?好好好,剛才的話我收回,我跟你說,老豹、老獸、老術這智商只有你能教了。”
豹子頭不服氣地說道:“吾不用教!吾識得字,數得數!一、二、三、五、七……吾能數到一百有一:”
程宗揚黑著臉道:“教你數數的絕對是個大師!全是奇數數著快是吧?”
“廖先生大駕光臨!失迎失迎!”
廖群玉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棉布長袍,坐在客廳等候。見主人出來,他站起身,文質彬彬地拱了拱手,笑道:“程公子瞞得我好苦!”
程宗揚心頭微凜,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馬腳。廖群玉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書坊掌櫃,似乎說不上瞞不瞞的。
程宗揚一邊轉著念頭,一邊打著哈哈道:“廖先生說笑了。”
“當日晴州偶遇,敝東家便對程公子和秦先生念念不忘,今日方知程公子得滕知州推舉,已經有了官身。”
廖群玉道:“論起來該稱呼公子一聲‘員外’了。”
自己來臨安這些天,還是頭一回有人登門提到自己的官職。不過廖群玉在臨安做生意,重視自己的官身也不意外。
程宗揚坐下來道:“廖先生消息倒是靈通,一個客卿的虛職,讓廖先生見笑了。”
廖群玉文縐縐地道:“單以人才而論,客卿的俊傑之士也不遜於科舉。如今宋國有賈太師稟政,百廢待興,程員外若是有意仕途,前程大有可為。”
程宗揚笑道:“廖先生也是大才,又是宋國人,為何不去科考做官,卻只當個書坊掌櫃?”
廖群玉一怔,然後啞然失笑,“正是正是!程兄此言,令廖某汗顏。”
秦檜微微欠身,“前日拿了廖先生幾卷書,敝家主無以為報,特意准備幾件薄禮,還請廖先生笑納。”
程宗揚暗贊一聲:還是死奸臣想得周全!不過看到秦檜拿出的禮物,程宗揚不由得一愣。
兩副白夷族出的湖珠手串、一株碧鯪族出的珊瑚樹,都是南荒特產,雖然在臨安市面上價格不菲,但稱不上十分名貴,抵一套《金瓶梅》也算有余。
不過此外還有兩只尺許大小的罐子,鏤刻精細,通體瑩白,別人可能不太清楚,但程宗揚一眼就認出這是用自己從荊溪帶來的猛瑪牙雕成。
象牙在臨安不算稀罕,但荊溪的猛瑪牙體積更大,牙質也比一般象牙更為出色。這兩只罐子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價錢可不便宜,死奸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方?
廖群玉本來帶著客氣而禮貌的笑容,但這兩只罐子拿出來,臉色不禁凝重起來。他仔細審視片刻,然後贊道:“好材質!好手藝!”
秦檜道:“數日前才拿去雕琢,時間倉促,未能盡善盡美,還請廖先生不要見怪。”
廖群玉嘆道:“如此大小的象牙,連廖某也未曾見過,程員外和秦先生這般厚禮,廖某代敝東家謝過了。”
程宗揚忍不住道:“這是什麼東西?”
秦檜道:“此物也不十分罕見,在臨安更是搶手之物,只是時令不對,要過了夏才能用。”
“你說半天,我還是沒弄明白這是干什麼的?”
秦檜咳了一聲,低聲道:“蛐蛐罐。”
程宗揚臉都黑了。上好的猛瑪牙拿來做蛐蛐罐,有這樣糟蹋東西的嗎?就是像死丫頭那樣做根按摩棒,也比這個強啊!
廖群玉卻對那兩只蛐蛐罐十分重視,小心裝入盒子,讓隨從仔細拿好。
廖群玉誠意十足,不僅親自來請,還帶了車送兩人赴宴。已經約好的飯局,程宗揚不好再推辭,客套幾句便隨廖群玉一起登車;俞子元受傷未愈,由敖潤帶著青面獸擔任護衛。程宗揚帶來大批金銖,原本想如果雲家資金周轉困難,先償還一部分,但與雲秀峰的會晤中,這位雲家的當家人承諾全力襄助,這筆錢也不急著歸還,因此還留在宅中,由馮源帶著金兀術和豹子頭看管。
上次廖群玉的東家就在城中,因為有事在身,雙方未能見面。這次那位老東家不在城內,一行人足足走了將近一個時辰,來到臨安西北的葛嶺。
葛嶺鄰著西湖,馬車一路行來,碧波映著翠竹森林的山路,半山半水之際猶如畫中。車過西泠橋,向北進入山間,遠遠便看到山間一片建築。
大門處掛著一塊匾,上面用碧紗籠罩,隱約寫著“後樂園”三字。
園中的仆役早已接到消息開門迎賓,車馬毫不停歇地從大門馳入,一路車輪滾滾馳過以古松得名的蟠翠堂、生著滿院數百年古梅的雪香榭,然後是翠岩堂、倚繡堂、挹露閣、玉蕊亭、清勝台……
馬車向南一轉,從後樂園來到養樂園,景物也從山間到了湖畔,一路上仍然是亭台樓榭相望,馬車馳過光漾閣、春雨觀、養樂堂、嘉生堂、秋水觀、第一春、梅塢、剡船亭,還有兩處院落:水竹院和隔居的香月鄰。
路上程宗揚一開始還和廖群玉有說有笑,這會兒只剩下瞠目結舌。目睹園中的富貴,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廖群玉的東家並不是普通的書肆老板。
這處別業雖然比不上石胖子家的金谷園披金掛玉,恨不得連樹都砍了換成金的,可這風雅的富貴氣象卻是石家比不上的。
這還不算完,馬車繼續前行,路過有聲在堂、介堂、愛此亭、留照亭、獨喜閣、玉淵閣、漱石台、宜晚亭……數十處連綿不絕的建築、景觀過後,終於在一處掛著“半閒堂”的院落前停下。
廖群玉下了車,抬手道:“兩位請。”
程宗揚此時也鎮靜下來。自己連晉國的內宮都逛過,不至於被這一番富貴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