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氣陰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船艙內,陶弘敏滔滔不絕地痛斥著皇權對商業的危害。他作為陶氏錢莊的繼承人,接觸到的內幕更多,對皇權也更加反感,而且往往能說到點子上。
程宗揚沉默不語,一句話都沒有接口,心頭卻思緒起伏。自己在六朝,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商人明確表達出對政治的訴求。雖然他表現的僅僅是一種憤慨,但足以說明晴州商人的勢力有多麼龐大。一個行商,一個農夫,對現狀的不滿頂多是抱怨個別人,反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態,只有擁有足夠的力量,同時這種力量無從施展,才會產生出迫切的政治訴求。
程宗揚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參與政治,與其說是他們遭受打擊,本能的想要反抗,不如說是因為他們擁有的財力太過龐大,以至於他們的政治地位完全不匹配於膨脹的力量,而由於導致的政治訴求,或者說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們擁有晴州,一個由商人占據主導地位的政治勢力。嘗過晴州的甜頭,很難想像他們會甘願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錢了。可雲三爺、雲六爺寧肯傾家蕩產也要買個官位,圖什麼呢?不就是圖個太平嗎?”
雖然程宗揚知道雲家的心思並非如此,但站在旁觀者的立場,這樣的理解也不算錯。
陶弘敏毫不客氣地說道:“你且看吧,雲家雖然買了官位,但屁用沒有。別說那些世家豪門,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筆吏們,也不會把他們當成自己人。除非像雲老五那樣,壓根不沾手商業,自斷根基,才能洗白上岸。”
“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們平心而論,那些官吏哪點比我們強?他們是學識比我們深,還是道德比我們高?若論國計民生,只怕我們商賈比他們當官的還強些!一幫子貪官汙吏,變著法的撈錢,居然還有臉說我們是蠧蟲!”
陶弘敏越說越憤慨,“要才能沒才能,要見識沒見識,他們憑什麼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他們倚仗的不就是皇權嗎?我們晴州沒有皇帝君主,不照樣過得好好的?不瞞程兄,六朝我都走過,論起民眾生計,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不遜色。這天下若是讓我們商賈經營,不會比什麼天子君王更差!”
程宗揚舉起雙手,輕輕鼓掌,“說得好。”
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掃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說,你就當個笑話聽聽算完。”
程宗揚一笑,“你要當笑話說,我就當笑話聽吧。”
“上鈎了!”
趙墨軒朗笑一聲,然後雙手一提,一條金鯉躍出水面,在陽光下灑下一道弧形的水跡。
那名聾啞船伕已經在旁邊候著,他接住鯉魚,摘了鈎,也不摔死,直接用一把尖刀飛快地刮去鱗片,剖開魚腹,清理乾淨,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隨即下鍋。
鍋里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著火候,逐一加入調料。不多時,一鍋魚湯便已煮好。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魚湯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趙墨軒解下蓑衣,接過魚湯呷了一口,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湯才當得一個鮮字!不枉我在河上吹了這麼久的風。”
程宗揚也接了一碗,由於沒有拿油煎,魚湯並不如何白濃,湯中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佐料,然而魚肉甘鮮異常,入口回味無窮,滋味之美實是自己生平僅見。
陶弘敏也搶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滿臉幸福,絲毫看不出他剛才一番指點江山,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魚湯,三人似乎都忘了剛才那番話,不約而同地不再提及,轉而商議如何從漢國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體細節,將來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幸好三人的目標並沒有根本性的衝突,陶弘敏要的是實利,賺一把快錢就走;程宗揚更注重商業脈絡,看中了漢國商賈遭受滅頂之災後所空出的商業渠道;趙墨軒的要求更簡單,按投入的資金分紅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臨時性的商行,這次運作所需的資金、物資都從這家商行開支。商行總資本三十萬金銖,陶弘敏投入的十七萬金銖作為借款,只收利息不占股份,他所擔保的十萬金銖物資則作為股本,占三分之一股。趙墨軒投入五萬金銖,占六分之一股;程宗揚投入十五萬金銖,占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頭,卻只占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虧,但賬並不是這麼算的。他的十七萬金銖作為借款,無論盈虧,利息一分不少,另外還能拿到總收益的三分之一,等於在爭取最大利潤的同時,把風險降到最低。
程宗揚借雞生蛋,占了一半的股份,但面臨的風險最大,一旦賠錢,他不但要承擔一半的損失,還要償還所欠的債務,說不定連家底都要賠進去。
趙墨軒介於兩者之間,商行若是賺錢,他的一份自然不會少。若是賠錢,頂著天也就是折了本錢。
雲氏雖然被排除在外,但雙方都清楚,雲氏同樣是這場游戲的玩家。之所以沒有引雲家,是因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對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錢給程氏商會,程氏拿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進來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顧忌,程宗揚也順水推舟。雲蒼峰已經說過,當初拍賣出去的田地店鋪,要一樣一樣再吃回來。如果把雲氏並入臨時商行,各方利潤分配時未必就能盡如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這個隱患消除掉,臨時商行以外,自己與雲蒼峰聯手的部分單獨收支。
三人一直談到月上時分才敲定細節,陶弘敏回他的晴州會館,趙墨軒則表示要去馬市看看,與程宗揚同返洛都。
…………………………
趙墨軒抬指一彈,打開隔音的禁制,然後道:“陶五少年時惹過一次麻煩,最煩宵禁,因此寧肯多走幾步,也不進洛都。”
六朝中,漢國對商賈的態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氣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揚笑道:“我說他把會館設那麼遠呢。”
趙墨軒轉著指上的扳指,“聽說你惹麻煩了?”
“哦?”
“你不會以為陶五那番話是白說的吧?”
被他一點,程宗揚才明白過來,“他知道我惹了天子?”
“別人家的妾侍用來娛樂賓朋,贈人換馬都是風流佳話,偏偏程大行為了兩個妾侍,連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還是色令智昏?”
程宗揚苦笑道:“你就當我好色如命吧。反正頭可斷,血可流,我的小妾誰都別想搶。別說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
“為了妾侍連天子都不怕,難怪陶五看得起你。”
“你的意思是說,陶五跟我說那一大堆話,就是看准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壺里去,才故意說出來安慰我的?”
趙墨軒卻道:“你覺得他那番話說得有道理嗎?”
“趙兄以為呢?”
“有道理,也沒道理。”
“願聞其詳。”
“我跟陶五不一樣,貧苦出身,靠著經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說,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托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會的福。但讓我說,如果這天下讓商賈經營,對世人只會是一場噩夢。”
程宗揚坐直身體,“趙兄何出此言?”
“君王講德,所謂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仁人志士,有殺身以成仁;俠士言義,義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賈追逐的,永遠都是利益。商賈即使談道德仁義,也只是把道德仁義當成獲取利益的工具。”
“利字也可以是大義所在。”
趙墨軒輕笑道:“商賈可沒這麼多講究,為利害義才是常態。”
“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可不在少數。商賈之中,不也有趙兄這樣的磊落之士嗎?”
趙墨軒大笑道:“這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俠客中,偽君子當然會有,而且會不少。商賈之中把大義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會沒有,但絕對不多。因為這不是由個人意志而決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職業性質所決定的。”
程宗揚面色凝重地看著他,“這話趙兄是聽誰說的?”
趙墨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還能有誰?晴州人都知道我是養馬出身,卻沒有人知道我曾經給人當過一年的小廝。”
“看來,他對你的影響很深?”
“我認識他的時候,只有十二歲,那時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個好發牢騷的書生。當然,我後來才知道,他那個書生也是假的,實際上他就沒讀過幾本書。”趙墨軒道:“不過那一年,我學到很多東西……可惜只有一年。”
程宗揚輕輕呼了口氣,“難怪你和程鄭走這麼近。”
“程鄭不知道我這段經歷,但我知道程鄭是給他的對手兼好友辦事的。”
“武穆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但有些地方完全不同。比如上次見面時,你說商業有著超越皇權的力量,同樣的話武穆王也說過。但他同時說過,天下四民:士、農、工、商,唯有商賈不能成為統治階級。因為商賈的職業性質決定了,他們當皇帝的後果最為可怕。”
“為什麼?”
“他說,其他階層掌握政權,也許會有各種倒行逆施的苛政。而政權一旦被商賈掌握,在逐利的動機驅使下,他們會把其他人徹底物化,像裝在籠中的動物一樣豢養,以榨取他們身上每一點利潤。”
程宗揚道:“岳帥可能有些過慮了。商賈執政未必會比士人更差。”
“當被統治者被裝在籠子里之後,他們只會像鸚鵡一樣唱著漂亮話。”趙墨軒道:“當然,這話只是武穆王說的。我沒有足夠的理由贊同,也更缺乏足夠的理由反駁。但依我多年來的見聞,他的話有幾分道理。”
程宗揚思索了片刻,“我並沒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商業的發展能帶來很多改變,當然是好的一方面。”
趙墨軒快人快語,“既然這樣,我來支持你。”
程宗揚乾笑兩聲,“呵呵。”
趙墨軒拍了拍衣袖,無奈地說道:“如果你想要什麼信物的話,那麼非常遺憾,我沒有什麼信物能夠讓你相信我。”
程宗揚笑道:“那麼就讓我們用實際行動增強互信吧。”
趙墨軒莞爾笑道:“對此我很有信心。”
馬車在里坊外停下,程宗揚下了馬車。趙墨軒從車窗伸出頭來,“他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明白,也許你能聽懂。”
“什麼話?”
“他說,六朝需要的東西有很多,但最不需要的就是發展。”
…………………………
程宗揚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仔細思索趙墨軒說的每一句話。除了星月湖大營那幫爺兒們和高俅以外,自己還是頭一回遇到一個跟岳鳥人沒仇的,這讓他覺得非常不真實,有點像作夢一樣。
趙墨軒所說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辭,從證據的角度來說,並沒有可以采信的理由,但程宗揚傾向於認為他說的是真實的。因為趙墨軒提到的觀點確實不像一個馬場主能夠整理出來的,倒是與岳鳥人的觀點很接近。
換一個角度來想,趙墨軒對岳鳥人之所以抱有一種感恩的心態,很可能是他遇到岳鳥人的時候太早,岳鳥人當時還沒有來得及開始變態。到後來,才發展到見誰踩誰,人嫌狗憎,仇家遍天下的鳥人形態。
類似的還有高俅,他遇到岳鳥人的時候也相當早,所以對岳鳥人也有種感恩之心。從這個角度說,趙墨軒的可信度要高不少。
至於那句“六朝不需要發展”,程宗揚壓根兒沒有往心里去。岳鳥人說的混話太多了,不差這一句。
程宗揚更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嚴君平跟鳥人是什麼關系?他們相識的時候鳥人已經開始變態,還是處於人畜無害的胎盤期?
自己一直以為岳鳥人鄭重其事地把後事托咐給嚴君平,雙方肯定是盟友。但換個角度來想,這兩貨是仇人呢?如果岳鳥人的托咐是成心折騰嚴君平呢?
程宗揚忽然發覺,按照岳鳥人變態後的一貫尿性,這個可能性還真不小!
推想一下,有人為了尋找岳鳥人的遺寶,好不容易從嚴君平手里得到线索,費盡心思湊齊玉牌,按著皮卷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向著目標邁近,最後在岳鳥人的指點下鑽到他馬桶里,被他淋了一頭的尿,最後只得到三個字:SB滾!
這怎麼看都是一個圈套,專門來消遣人的。真要有人這麼做了,岳鳥人在地獄里多半也會笑破肚皮吧?
可這孫子圖什麼呢?把人騙得團團轉,就圖一樂?這不閒得蛋疼嗎?
會不會是他別有用意?
程宗揚心頭忽然一動,也許岳鳥人是故意這麼做的呢?
程宗揚在心里盤算一遍,然後叫來匡仲玉,“你當時隨岳帥到洛都運貨,里面的東西是什麼你不知道,我就問一下,那東西重不重?”
匡仲玉想了想,“非常重。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是一個一人多長的大木箱,外面還用鐵條加固過。”
程宗揚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盧景道:“哪里對了?”
程宗揚道:“那些物品既然沉重異常,岳帥肯定不會藏得太遠,即使分成八處,也不會超出洛都的范圍太遠。事實上,真正的遺物很可能就在一個地方。其他地點全部都是岳帥故布的疑陣。”
“會在哪里?”
“一個可能是在第八處,另一個可能……”程宗揚拿起那些玉牌,“也許這些地點里會有一些被遺漏的线索。”
匡仲玉道:“這些地點都已經被黑魔海的人找過。”
“假如我們是岳帥,會怎麼做?”程宗揚道:“既然我把東西留給星月湖大營,留下的线索肯定是星月湖大營的兄弟能看懂,外人怎麼看也不懂的。比如那隻玻璃馬桶。”
盧景拿起玉牌,“這些地方我都走一遍。”
程宗揚道:“千萬小心,黑魔海的人說不定會在附近設圈套。”
盧景一點頭,隨即飛身不見。
匡仲玉告辭道:“你忙吧,我找劉詔去。”
“劉詔怎麼了?”
“他找我算命呢。”
匡仲玉邁著四方步去給劉詔算命,程宗揚有點奇怪,想起好幾天沒怎麼見過劉詔,那家伙自打從上清觀養傷回來,就好像不大敢見人似的。
他叫來敖潤,“劉詔遇上什麼事了?要找老匡算命?我瞧著他這一段臉色都有些不大對呢。”
敖潤一臉緊張地左右看了看。
程宗揚心下一緊,劉詔真有事?
敖潤看好外面沒人,這才掩上門,貼在程宗揚耳邊嘀咕道:“劉詔……不行了……那個。”
程宗揚一頭霧水,“哪個?”
“就是那個……”敖潤比劃了一下。
“不會吧!”程宗揚叫道:“老劉多體面的爺兒們,這還年紀輕輕的,怎麼就不舉了?”
“誰知道呢。程頭兒,你可別往外傳,老劉私下跟我說的,這要傳出去,他可沒臉做人了。”
“這可是一輩子的事,老劉雖然是趙官家的人,可也是替咱們賣過命的,這得算工傷啊。”程宗揚想了想,“這事咱們得擔戴起來。拿著。”
敖潤接過錢銖,“程頭兒,這是……”
“好像你沒去過青樓似的——給老劉找個頭牌試試。萬一弄錯了呢?”
半個時辰之後,敖潤拉上劉詔,兩人跟作賊似的,悄悄溜了出去。程宗揚正自好笑,結果不到半個時辰,那倆貨可就又溜回來了。劉詔臉色發灰,看來這回受得打擊不輕。
這事放在哪個爺兒們身上都受不了。劉詔這副霜打的模樣,讓人實在是不落忍。
程宗揚索性把劉詔叫來,“老劉,你要信得過我,就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劉詔慘然道:“程頭兒,你也知道了?這事說出來丟人……本來好端端的,誰知道說不行就不行了。”
“什麼時候?”
“總是有一個來月了。”
“是不是上次受傷?”
“程頭兒,你就別問了。我一想起這事,心里就堵得慌……”
“堵得慌有屁用!跟你說,我認識一不要臉的老頭,什麼藥都能配出來,你就是根麺條,吃了也保你跟鐵棒一樣。但你要跟我說明白病因,才好下藥。”
“這咋說呢?自打我被狗咬了一口……”
“等會兒!什麼狗咬你的?”
“紫姑娘那狗。”
“干!”程宗揚這才想起來劉詔好死不死被雪雪咬過一口,難怪他硬不起來呢。
劉詔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程頭兒,我這不會是……沒治了?”
“沒事兒。我給你開個方子,保你用不了半年,就能龍精虎猛。”
程宗揚寫完,劉詔拿起方子,“紅棗兩枚、蜂蜜一錢、生雞蛋一枚,白水送服……這管用嗎?”
“保證管用。常言道是藥三分毒,我這藥絕對無毒,就是見效慢點。”
“多久?”
“小半年吧。”
劉詔將信將疑地收起方子,但臉色好歹沒那麼難看了。
程宗揚滿臉同情地看著他的背影,老劉啊,不是兄弟不幫你,實在是小賊狗的毒性不好解,只好讓你先素著了。
…………………………
毛延壽不知忙些什麼,直到傍晚還未見人。程宗揚雖然急著去找雲丹琉,但惦記著趙合德那封信,只能耐著性子等候。
眼看天色擦黑,外面已經開始敲淨街鼓,毛延壽才背著畫箱回來。
“信送到了嗎?”
“送到了,這是回信。”毛延壽說著,拿出一封信箋,又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布包。
程宗揚把信箋收進懷里,然後接過布包,入手微微一沉,“這是什麼?”
“是太後給昭儀的賞賜。”
程宗揚打開布包,里面是一隻被素帕包起的玉鐲。鐲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上面沒有鏤刻什麼花紋,完全靠玉質本身的出眾取勝。陽光下,白膩的玉質真如羊脂一般。
太後還真大方,這鐲子看起來就不便宜……
程宗揚正打算把鐲子收起來,忽然間渾身一震,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兩眼盯著玉鐲,眼珠險些瞪出來,足足過了一分鍾才厲聲道:“這鐲子是太後親手取下來的嗎?”
毛延壽不知道主人為什麼突然間大驚失色,趕緊道:“昭儀是這麼說的。”
程宗揚緊接著問道:“胡夫人在場嗎?”
“在。是她接的鐲子,遞給昭儀。”
如果是胡夫人接手過,那麼就說得通了。
程宗揚剛鬆了口氣,便聽見毛延壽道:“那素帕就是胡夫人的,昭儀說,她是用素帕接過鐲子,包好交給了她。昭儀怕這玉鐲有什麼不妥,沒有敢亂動,讓小人把玉鐲帶出來,請家主過目。”
這麼說從太後把玉鐲從腕上摘下來,到自己剛才打開為止,沒有人接觸過這隻玉鐲。程宗揚拿著玉鐲審視良久,咬著牙齒道:“這不可能!”
盧景剛走就被請了回來。這回書案上擺的不是玉牌皮卷,而是著兩塊鮮紅的絲綢,其中一塊放著一條素帕,上面是一隻玉鐲;另一塊紅綢上只有一粒指尖大的物體,卻是一塊捏過的燭淚。
盧景凝視著兩件物體,良久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把它們重新勾勒出來。
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盧景才開口道:“玉鐲上有三枚指紋,分別是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燭淚上的指紋有兩枚,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兩邊的指紋完全一樣。”
“確定嗎?”
盧景道:“四哥,你來掌掌眼。”
斯明信坐在原地未動,雙眼卻斗然一亮,在玉鐲和燭淚上一掃而過。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字。
盧景道:“確定了。”
程宗揚心頭翻江倒海,那枚燭淚是他在金市店鋪拿的,上面是胡情胡夫人的指紋。玉鐲則是太後親手從腕上摘下來的,上面毫無疑問是太後的指紋。蹊蹺的是,兩者竟然一模一樣。
世上也許真有兩個人指紋完全一樣,但程宗揚不認為自己有運氣遇見。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這些指紋是同一個人的。
如果當日與自己交談的胡夫人是真的,那麼友通期所見的太後就是假的,是由胡夫人妝扮而成,可當時太後身邊明明還有一個胡夫人。
如果友通期所見的太後是真的,那麼當日在金市店鋪與自己交談的就不是胡夫人,而是太後呂雉本人。
程宗揚閉目回想,當日自己與那位“胡夫人”見面的細節,一點一點呈現在腦海中,可始終找不出她有任何破綻。
甚至再往前回溯,自己因為孫壽而與“胡夫人”見過的幾次面,無論聲音、談吐、舉止、外表,都肯定和店鋪所見的是同一個人。
那麼太後呢?
他想起自己與太後見面那次,“呂雉”高據座上,遠得幾乎看不清相貌,而且從覲見到陛辭,前後不到一刻鍾,還沒有自己與“胡夫人”交談的時間多,更像是走了個過場。
那麼到底哪個才是真的?是胡夫人冒充了太後,還是太後冒充了胡夫人?
如果是前者,真的太後又在哪里?
如果是後者,太後為什麼要這麼做?
假如與自己接觸的,一直是太後本人……一想到這個可能性,程宗揚就覺得手腳發涼,忍不住捧起手,往指尖哈了口氣。
自己明知道那位呂雉是個可怕的女人,卻因為她的低調,而把她忽略掉了。現在想來,呂雉的低調就十分可疑。一個秉政二十年的女人,豈是那麼簡單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漢國的深宮之內,到底有什麼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