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間,一件通體透亮的奇特器皿幽幽閃著光。不管是誰看見,即便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知道這是一件至寶。
成光眼中異彩連現,“這便是琉璃天樽?”
魏甘核對了一遍皮卷上的記載,然後篤定地說道:“正是此物!你看,這器具通體沒有任何雕鑿的痕跡,紋理天成,尤其是下方的孔洞,與器身渾然一體,堪稱鬼斧神工。與卷上繪制的圖形更是一模一樣,若非琉璃天樽,又是何物?”
“按卷上記載,神教至寶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中。”魏甘看著卷上秘錄的開啟方法,趕緊吩咐道:“箱內還有一瓶秘劑,快仔細尋找。再取一桶水來。”
黑衣人一通翻找,從皮革內撿出一隻密封的銅瓶。這邊同伴也提來一桶水,按照卷上的秘法,注入器具上方的箱體中。
程宗揚瞠目結舌,看著那幫黑魔海骨干圍著那隻“琉璃天樽”忙碌不休,滿腦子的荒唐感揮之不去。眼前這一幕實在太古怪了,黑魔海的人不認識那隻“琉璃天樽”,也算情有可原,但那東西自己可是太眼熟了,就算是星月湖八駿,也絕對不會陌生……
忽然肩頭一動,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回頭看時,卻是盧景。
盧景無聲無息地伏下身,低聲道:“會之和長伯也來了。”
程宗揚一顆心總算放到肚子里,老秦、老吳加上盧四哥,在洛都基本能橫著走了。他悄悄舉手,暗暗示意了一下。盧景一眼看去,眼睛頓時也直了,“這是岳帥的遺物!為何會在此處?”
“他們是黑魔海的人,正在尋找岳帥留下的秘寶……媽的!”程宗揚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算什麼秘寶?這是岳帥憋的寶吧!”
“打開了!”
黑衣人發出一聲歡呼,終於把密封的銅瓶打開。
魏甘也鬆了口氣,銅瓶內是一種黃濁的液體,而且散發出一股可疑的臭味,放在他眼中,更顯得高深莫測。
魏甘道:“按照秘卷所錄,教中至寶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內,需得放入秘劑,打開機括,方可顯現。”
程宗揚與盧景兩眼直勾勾盯著那隻琉璃天樽,臉上的表情十二分的古怪,詫異之余,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惡心。
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個儒服老者把液體注入琉璃天樽上方的箱內,然後撅著屁股,一頭扎進下方的大觥內。隔著透明的琉璃,能看到他兩眼鼓得跟金魚一樣,死死盯著觥下孔洞的入口,不放過一絲細節。
“來吧!”
魏甘擺好姿勢,一聲令下,旁邊的黑衣人按動箱體上方的神秘機括,箱中發出一陣水鳴,混著“秘劑”的液體立刻衝進觥內,將儒服老者白髮蒼蒼腦袋整個淹在里面,一股密藏多年的臭氣迎著風彌漫開來。
盧景還能撐得住,程宗揚這會兒已經臉色發青,一陣一陣的反胃。
魏甘腦袋浸在水中,眼睛一眨不眨地尋找线索。忽然間他狂喜地睜大眼睛,張口欲呼,果斷嗆了口水。
魏甘拔出濕淋淋的腦袋,一邊咳嗽一邊嘶啞著喉嚨道:“找到了!”
成光想要恭喜,卻忍不住花容失色,她乾嘔了一聲,才訕訕道:“琉璃天樽果然神妙,就是味道惡心了些……”
“你懂什麼!這樽中本來空無一物,灌入秘劑方才顯出字跡,端底是神妙無比!”
魏甘顧不得擦拭頭上的水花,一邊得意洋洋地說著,一邊把他找到的线索寫在泥土上。
成光遠遠站著,“只有這四個字嗎?不過這字好生奇怪,奴家從未見過。除了第三個字,其他三個倒像是少了半邊……”
“哪里是少了半邊?你啊,不學無術。”魏甘捋著濕漉漉的鬍鬚笑道:“這字常人自是不認得,但老夫最精訓詁之學,哪里能難住老夫?”
“這頭兩個字,筆畫極簡,深得返朴歸真之意蘊,尤其是第一字,整字唯有一筆——此乃上古的金石文字,識者絕少!”
魏甘端詳多時,然後信心滿滿地說道:“觀其形制,老夫有九成把握可以斷定,這是一個左字。”
“為何是一個左字?”
“你看,這字像不像一隻耳朵?”
成光微微點頭。
魏甘滿意地說道:“不僅像是隻耳朵,而且是左耳。古人造字六法,象形之外,尚有擬音、會意。這便是個會意字。”
“那第二個呢?看起來跟日字有些像……”
“這是一個月字。比起如今俗體的月字,此字筆法更為古拙,尤其是末筆一波三折,別開勝境,當是上古真跡!”
成光指著第三個字道:“這是一個滾字?”
魏甘搖了搖頭,神情慎重地審視良久,最後道:“此字暫且不論……我們來看這最後一字。此字僅有兩筆,起筆一柱擎天,占了整個字的八成有余,氣勢恢宏。末筆是一個小圈,似簡實繁,韻味無窮。”
成光道:“那這是個什麼字?”
魏甘斟酌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道:“下方的小圈形如人首,上部一筆猶如長天,合起來便是一人舉首仰望長空。”
“這是一個天字?”
“不。這是一個志字。仰望長天,恢宏志士之氣。”
成光一個字一個字辯認道:“左月滾志……這是什麼意思?”
魏甘道:“第三字雖然看著像滾,但未必就是滾字。左月……志……”
一個聲音嘲諷道:“這麼簡單的字你們都不認識?明明是三個字,哪里有四個?”
成光旋過身,不等看清來人,斗篷下便射出一道光芒。
一個蒙面人獵豹般撲出,一把抓住她的斗篷,成光掙脫斗篷,只見她雙手合在一處,掌心夾著一道紫色的小符,正散發出刺眼的光芒。緊接著,她的身形便化為烏有,像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盧景已經踩好點,確定周圍再無他人,這時與秦檜、吳三桂同時掠出,那兩名黑衣人雖然也是好手,但在這三人面前根本沒有遞招的資格,砍刀切菜一樣就被打倒。
魏甘大搖其頭,“大謬不然!這明明是四個字!”
“最後那是個感嘆號。我干!這孫子夠臭的。一頭老尿……你離我遠點!”
魏甘猶自不服,“這是秘劑!”
吳三桂一腳把他踹倒,用成光丟下的斗篷把他腦袋包起來。然後看著旁邊那件器具,一臉稀罕地說道:“這就是琉璃天樽?”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那是玻璃馬桶!”
空地上,那隻玻璃馬桶閃閃發光,雖然在地下埋藏多年,依然光澤如新,怎麼看都是一件寶物。
程宗揚呲牙咧嘴地說道:“五哥,不是我說啊,岳帥這道德品質實在是……讓人往他馬桶里面鑽不說,還准備了一瓶陳年老尿,有這麼坑人的嗎?”
盧景道:“若是我們兄弟,當然不會中計。岳帥此計就是專為外人而設。一幫鼠輩,竟然敢覬覦岳帥遺寶,淋他一頭尿都是輕的!”
秦檜饒有興致地看著地上的字跡,“這字體倒是少見……”
那三個字旁人看來如墮霧中,程宗揚卻是熟悉之極,只不過從來沒想到會在六朝看見。至於內容,岳鳥人刻在馬桶里面的,肯定不會是好話。
魏甘腦袋被斗篷包住,還在大聲疾呼,“豎子無知!那是上古金石文字!”
“金石你個大頭鬼啊!”程宗揚訓斥道:“我今天就教教你,學仔細了!這三個字是——SB滾!”
…………………………
“你這個斯文敗類!”
“你這個士林之恥!”
“你喪心病狂!”
“你無恥之尤!”
“國家將亡,盡出你這種妖孽!”
“老而不死,你他娘的就是賊!”
兩個老頭跟烏眼雞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
程宗揚把魏甘和嚴君平丟在一處,原本還防著兩人脾氣上來了,會打個滿臉開花,誰知道兩名老夫子雖然仇深似海,一見面就跟斗雞一樣,白頭髮都聳起來了,卻都是動口不動手的君子,只把嘴炮打得山響。
程宗揚想插口來看,可倆老頭誰都不理他,乾等了半個時辰,兩人也沒有住口的意思,倒把程宗揚看累了,只好拍拍屁股走人。倆老頭倒是不累,不管身邊有人沒人,照樣口沫橫飛,精神十足,直吵了一個時辰還不罷休。
頭頂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吃飯了!”
倆老頭兒立刻住口,胸口不停起伏。青面獸抱著一隻木桶下來,把一隻木碗往魏甘面前一墩,“吃!”
“哎!”魏甘答應一聲,捧起木碗,吸溜了一口。
嚴君平冷笑道:“嗟來之食,你也肯吃?”
魏甘大怒,“姓嚴的!有種你不吃!”
青面獸往嚴君平面前也放了隻木碗,粗聲粗氣地說道:“吃!”
嚴君平道:“羹!”
青面獸往他面前放了一隻木勺。
“箸!”
青面獸放下一雙筷子。
“盤!”
青面獸拿出一隻木碟。
“豉!”
青面獸往他的木碟里舀了一勺豆豉。
“醢!”
青面獸給他舀了勺肉醬。
“醯!”
青面獸給他澆了勺醋。
“梅!”
青面獸往碟里放了幾顆青梅。
“椒!”
青面獸給他碟里放了幾粒花椒。
嚴君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拿起木勺,從容吃了起來。
魏甘都看傻了,嚴老頭什麼時候這麼牛逼了?難道這黑牢是他們家開的?
魏甘正疑惑間,卻見青面獸又走過來,在他面前放了一隻木碟,一隻木勺,一雙筷子,然後舀了一勺豆豉,一勺肉醬,澆了勺醋,又放了幾顆青梅,幾粒花椒,整個流程跟剛才一模一樣。
魏甘氣了個倒仰,原來人家就是這路數,偏偏嚴老頭裝得跟真的一樣!這老東西真不要臉!大伙都是坐牢的,他還要鬧出這一出,讓自己沒臉。
魏甘把碗一推,“不吃了!”
青面獸二話不說,拿起木碗往桶里一折,然後抱起木桶,“咕咚咕咚”,只用了三口就把一桶飯喝了個精光,還伸出盤子那麼寬的舌頭,在桶里舔了一圈,舔得跟刷過一樣乾淨,最後拍了拍肚子,舒服地打了個飽嗝。
魏甘一天兩頓飯,今天就吃了一頓,眼下都半夜了,上午吃的那點東西早就成了浮雲,這會兒肚子是真餓了,誰知道自己略微擺了下譜,那個不懂氣節的獸蠻人就把他的譜給沒收了,連點渣都沒給他留。嚴君平那邊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不時撈起一顆漬過的青梅,在嘴里嘬得吱吱響。
魏甘眼睛幾乎冒出火來,拿被子一蒙腦袋,權當眼不見心不煩。
…………………………
岳鳥人的馬桶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但洗得再乾淨,程宗揚也沒有勇氣鑽進去看。
最後馮源自告奮勇,一頭扎進馬桶,看了個仔細。
馬桶的排水管處,確實鏤刻著那句罵人話,但不是鏤刻在表面,而是刻在玻璃內部,由於透光率不同,注水之後會變得更加明顯。
類似的鏤刻手法程宗揚曾經見過,太泉古陣的岳帥遺物中,也有這種在玻璃內部鏤刻的器具。這些證據基本可以證明,這隻馬桶確實是岳鳥人那屁股親自坐過的。但有價值的线索至此為止,這隻馬桶說到底只是岳鳥人用來坑人的道具,本身並沒有什麼值得琢磨的內容。
除了馬桶,這一趟的收獲還有玉牌和皮卷,但不是一件,而是整整七件。也不知道黑魔海那幫貨怎麼想的,此前他們從嚴君平手里騙到的玉牌,以及通過玉牌找到的线索全都被魏甘帶在身上,這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用再費勁去找前面的线索,只要把嚴君平的嘴巴撬開,找到最後一面玉牌就齊活了。
七枚玉牌可以擺成一個不完整的方框,只缺了右下角一塊。玉牌上的地點大多數集中在洛都附近,甚至還有一塊處於上林苑。也不知道岳鳥人怎麼想起,跑到那里去埋東西。
玉牌上只有地點,皮卷上則是具體的解釋,包括馬桶注水的操作細節都在上面,內容前後連貫,環環相扣,經過眾人研究,基本可以確定,一直到最後找這件玻璃馬桶都沒有任何問題。
但程宗揚可以肯定,這麼找是錯的,因為黑魔海已經用實踐證明了,他們找到的不是寶貝,而是岳鳥人的惡作劇。
程宗揚道:“會不會是嚴老頭故意使壞?”
“不會。”那些皮卷斯明信和盧景兩人已經鑒定過,上面的字跡的確出自岳鳥人的手筆,不是嚴君平自己能捏造出來的。
“這就蹊蹺了……也許拿到最後一塊玉牌,才能把整件事拼湊起來。”
斯明信和盧景也只好同意。
富安一路小跑過來,“程頭兒,今天剛來那老頭在鬧呢。”
“鬧什麼?”
“說他都餓到半夜了,再不給他東西吃,他就絕食自盡。”
程宗揚都氣樂了,“再餓他一天!誰都別理他!”
斯明信的聲音道:“這里面有些不對。”
“什麼地方不對?”
“姓魏的手無縛雞之力,又是個軟骨頭。黑魔海怎麼會把這麼要緊的事交給他去辦?”盧景道:“而且這回的偶遇也太過湊巧,黑魔海的人倒像專等我們找上門去。”
秦檜接口道:“還把所有的玉牌皮卷都帶在身上,似乎生怕我們找不到。”
程宗揚回想起來,何止是魏甘?找到嚴君平的過程,也同樣大有蹊蹺。黑魔海如果夠小心的話,完全可以與嚴君平在一個更隱秘的地方會面,而不是就那麼被自己闖上門去,壞了他們的好事。
“你是說黑魔海是故意的?”
盧景指著皮卷道:“這里有一處刮痕。雖然刻意作舊了,但能看出來這原本是個二字。箱內本來有兩瓶秘劑。”
“有一瓶被人用掉了?”程宗揚忽然大笑起來,“上一個被淋了一頭尿的是誰?西門慶還是劍玉姬?要是劍玉姬我可笑死了……”
斯明信的聲音道:“要當心。”
程宗揚收起笑聲,“西門慶有附體秘法,那個魏甘說不定就是誘餌。富安,你去交待一聲,把魏老頭關好了,除了老獸,誰都不許見他,還有嚴老頭,也一樣。周圍再加上禁制,讓他們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
富安道:“成!”
死丫頭要是在這里就好了,巫宗秘術層出不窮,但巫毒二宗同出一系,又爭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死丫頭若是在,說不定能循著魏甘身上的秘法,直接把西門狗賊給挖出來。
程宗揚伸了個懶腰,“已經大半夜了。我明天還約了陶五,先睡吧。”
盧景盯著玉牌道:“你先睡,我和四哥再看看。”
…………………………
黎明時分,鍾樓的銅鍾還沒有敲響,洛都便已經從睡夢中醒來,市井間人聲漸密,開始了喧鬧的一天。
規模遠超過一般里坊,天街環繞,重樓迭障的北宮卻仿佛一片死寂的禁地,靜悄悄聽不到半點聲息。
永安宮內,太後呂雉已經起身。她坐在一面尺許高的銅鏡前,淖方成、胡夫人和義姁侍立身側。淖方成拿著一盞鹽水,呂雉漱過口,吐到胡夫人手捧的缽盂內,然後含上一片雞舌香。義姁跪在她身後,細致地給她梳理著長髮。面前新鑄出來的青銅鏡呈現出美麗的銀白色,精心磨制過的鏡面甚至有著比玻璃鏡更高的清晰度,將她每一根髮絲都映得清晰無比。
幾人都沒有作聲,只是靜靜作著自己的事,就像一件上好發條的機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殿外的低語像細細的風一樣傳來。
“安福宮……貴人……”
“永巷……那些閹奴……”
“侏儒優伶……”
“那些丑八怪……”
然後是幾聲輕笑,笑聲中充滿了鄙夷和奚落的味道。
呂雉道:“阿冀昨晚宿在宮中?”
胡夫人道:“是。”
呂雉望著銅鏡中的身影,低嘆道:“若不是阿冀,這宮殿就像是死的,一點人氣也無。”
白髮蒼蒼的淖方成神情木然,冷冷道:“那些賤人左右都是些活死人。有襄邑侯,倒是便宜了她們。”
呂雉道:“今日的請安就免了吧。見了她們我便頭痛。”
胡夫人道:“今日昭儀趙氏要過來請安,娘娘還是見一見的好。”
“那個把陛下迷得神魂顛倒的趙合德?”呂雉淡淡道:“就見她吧。”
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宮之後,就被天子視若珍寶,不僅獨居一宮,日常的請安也被免去。入宮已經兩旬,這還是她第一次拜見太後,天子名義上的母親,自己名義上的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貴重的女子。
永安宮比她的昭陽宮更宏偉龐大,陳設也更加華麗,只是宮殿中冷冷清清,聽不到人聲,也看不到有人走動,與其說是宮殿,倒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輕快的步伐越來越慢,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飛快地往身側瞟了一眼。鸚奴為了避嫌,沒有陪她一同來北宮。失去這個一直陪在她身邊,知根知底的侍婢,友通期心底一陣發慌,身子也微微有些發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開珠簾。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著遠處的御座俯身行禮,顫聲道:“給太後請安……”
雖然來之前她反復練過,但此時一開口,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來,聲音輕如蚊蚋,別說太後,就連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聽到。
友通期張了張口,想再說一遍,但無邊的恐懼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嚨。她渾身僵硬,似乎下一個瞬間,那位太後就會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也不知道天子是怎麼編排哀家的,竟然嚇成這個樣子……起來吧。”
永安宮外,一乘步輦緩緩行來,呂冀披頭散髮地倚在輦上,臉上還殘留著昨晚荒唐之後的倦色。
一名內侍跑過來,尖聲道:“侯爺,宮里的妃嬪正給太後請安。”
呂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後嗎?”
“是趙昭儀。”
呂冀眼睛越發亮了,“那更該進去見見了。”
呂冀大模大樣進了寢宮,剛要開口,便渾身一震,望著那個猶如花枝般盈盈起身的麗人,連張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攏。
呂雉面無表情地褪下一隻鐲子,“難得你過來請安,拿去玩吧。”
胡夫人用素帕接過玉鐲,遞到友通期手里。
友通期本來就如同驚弓之鳥,那個突然闖進來的男子直勾勾盯著她,惡狼般的目光更讓她心驚膽戰,直想趕緊逃開,但又不敢推辭,只好重新跪下,謝過太後的賞賜。
…………………………
一條小船在水上微微搖晃,趙墨軒一身蓑衣坐在船頭,手里拿著釣竿,悠然自得地釣著魚。
船上只有一名又聾又啞的船伕,這會兒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扇著風,兩眼盯著火候。在他面前放著一隻火爐,鍋里的水已經半開,細細地冒著魚眼泡。
船艙內鋪著獸皮,收拾得極為乾爽。程宗揚與陶弘敏隔案對坐,案上只有一盞清茶,一碟糕點。
程宗揚笑道:“陶兄怎麼改喝茶了?”
“別提了,自從給你家雲大小姐陪過酒,我是徹底喝傷了,這幾天一見著酒就想吐。”
“什麼我家的?可別亂說。”
“你就裝吧。都一房睡了,還跟我裝清白。”
程宗揚頭一回發現想掩蓋點什麼竟然這麼難,照這樣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丹琉那點勾當,沒幾天整個天下都傳得沸沸揚揚了。
“得,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這叫風流韻事,我巴不得別人這麼說我呢,你還急著撇清。”陶弘敏擠擠眼,“你不是還單著的嗎?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給你封個大大的紅包。”
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還不掉出來?
“老陶,你找我來要是專門說這個的,我轉身就走。”
“我錯了!我錯了!咱們說正經的。”陶弘敏給他斟上茶,一邊道:“雲三爺這回可是壯士斷腕,這麼大的家業說拋就拋。”
“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拋了之,免得那些惡狼誰都想來咬一口。”
“雲三爺家底夠殷實的,竟然賣出三十萬金銖的價錢,真是讓人想不到。”
“這三十萬金銖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依我看,與其說是雲家家底厚實,不如說漢國的商賈夠豪富,這麼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
陶弘敏打開折扇慢慢搖著,一邊笑道:“漢國人雖然豪富,但死守錢財,分文不吐,最是惡習。你瞧這漢國鄉間,遍建塢堡,世家豪強聚族而居,衣食住行全都自給自足,雖然家業不小,可用在商業買賣上的微乎其微,個個都是只進不出的守財奴。若非雲家這回拿出來拍賣的,是些實打實的田地、店鋪,換成絲帛器具,能賣出三萬金銖就燒高香了。”
“漢國的莊園是個麻煩,諸王有封國,諸侯有封地,世家有莊園,豪強有塢堡,關上門自己就能過日子,對買賣的需求太少。”
陶弘敏目光微閃,“這就是程兄說的對商業的阻礙了吧?”
“也許吧。”程宗揚覺得他話里有話,反問道:“陶兄想說什麼?”
“程兄只提到諸侯、豪強,可對我們商賈威脅最大的,其實只有一樣……”陶弘敏高深莫測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經猜到了吧?”
程宗揚明白過來他想說什麼,但沒有回答。這個話題太敏感了,實在不是他願意涉及的范疇。
陶弘敏並沒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顧自說道:“不錯,正是皇權。”
“這種權力不受約束,凌駕於一切意志之上。太後一句話,就能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鋪;天子一道詔書,就能對整個漢國的商賈算緡。那些權貴莊園之中阡陌相連,童仆成群,卻把商人稱為蠧蟲。我們商賈幾世幾代積累的財富,他們隨意就能剝奪。再富有的商賈,也要對一個縣令畢恭畢敬,生怕得罪了百里侯而被滅門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