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警車,刺耳的警笛和紛雜的喧嘩馬上從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把我包裹起來。
紅色和藍色的光在每個人臉上交錯閃爍,像是戴上了一張張光怪陸離的面具。
都市的霓虹勾勒出重重身影的輪廓,我穿過一道道看客的目光,大步走向前方正在上演的戲劇。
“楊隊。”“楊隊長!”兩名警察向我跑來,舉手敬禮。
蒼白的面頰疲憊而無奈,但斑斕的眼睛里閃爍著期待。
我舉手回禮,看向前方大批同事和警車組成的包圍圈,問道:“顧隊、張隊他們呢?”
“他們沒來。”“陳局說你來就行了。”兩名同事爭先恐後地回答道。
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安排,最後一次檢查了身上的防彈衣和腰間的配槍,腳步不停,同時繼續問道:“現在具體是什麼情況?一直沒有進展?”
“嫌疑人還在銀行營業廳。”兩名同事緊跟我的腳步,走向前方被光柱照得白晝般的一間銀行門口,一邊簡單地做出了報告:“拒絕任何勸說。”
我已經走到包圍圈邊緣,保持著聲音不帶任何情緒:“人質有沒有受傷?”
“二十四五歲。”“暫時沒有受傷,但是嫌疑人情緒很不穩定。”
“嫌疑人身份、動機查出來了嗎?”我穿過同事們給我讓開的包圍圈缺口,看向鋼柵門已經拉起一半的銀行營業廳。
廳內的燈光已經熄滅,只有雪白的光柱像有了形質一般堅硬而銳利,粗暴地捅進已經破碎的落地窗。
強烈的明暗對比讓人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滿地亮晶晶的碎玻璃更是搖曳著點點光斑,嚴重干擾著視线。
同事的聲音帶著惱怒:“查出來了。嫌疑人名字叫李長生,二十九歲,男,退役軍人。現在在當保安,沒有前科。除了一個妹妹以外,也沒有其他親屬。他搶錢的動機是給妹妹治病。這是他的資料。”
正在仔細觀察環境的我心里咯噔一聲,接過那張頓時覺得有些沉重的資料:“給妹妹治病?”
“是。他妹妹得了白血病。他前段時間和妹妹做了骨髓配型,可以移植。現在是沒錢交這個費用。”
我馬上明白了所有的情況。
搶劫犯是一個保安,微薄的收入和積蓄恐怕早已在妹妹的前期治療中花費殆盡。
而骨髓移植手術以及後續的治療費用,肯定不是他再能負擔得起的。
而白血病人要做骨髓移植是有最佳移植期的,錯過了這段時間,治愈的希望就會變得非常渺茫。
所以他鋌而走險就能理解了。
這時耳塞中傳來同事的呼叫:“楊隊!總局特警隊派來支援的狙擊手已經就位。是否下達射擊命令?”
嫌疑人劫持人質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現場的同事們肯定已經作出了所有的嘗試。
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狙擊手解決案情,完全是合情合理,當然更加合法。
“領導。”包圍圈邊緣突然閃出一位年輕人的身影,衝開幾名同事的阻攔向我跑來。
他年紀大概和我差不多,身材對年輕男性來說有些纖細,白淨的面頰散發著一種由內而外的書卷氣。
但他此刻的動作和語言卻粗魯而庸俗:“我妹怎麼樣了啊?你們到底行不行?她都被劫持那麼久了,還一點進展都沒有!”他激動地揮舞著瘦弱的手臂,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手指粗暴地指著我的鼻尖。
手腕上精致腕表指針的滴答聲似乎在憤怒地催促著我:“再拖下去,我妹真的危險了……就不會派個有本事的來?我們納的稅都養了一幫廢物……”
“楚先生,你這樣只會干擾我們的解救行動!”兩名同事怒吼著撲了上來,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沒有生氣。
我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角色調換,我肯定比他更激動。
所以我只是溫和地微笑著:“先生,我才剛到,總要看清楚你妹妹在哪里才能去救。對吧?”
年輕人看來確實是素質很高,剛才的失態大概只是每個兄長,在妹妹遭遇危險的時候的本能反應。
我平靜而自信的回答讓他的臉色變幻起來,最終漲紅著,但語氣仍然滿是沉甸甸的焦慮:“對不起,警官。是我太著急了。我就這麼一個妹妹,她可絕對不能出事,絕對不能出事。請一定保證她的安全。拜托。”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接著靠近他一些,低聲笑道:“我曾經也是當哥的。”
這最後一句話讓年輕人終於鎮定了下來,嘴角浮現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我沒有繼續和他充滿哀求和期待的目光對視,而是再次轉眼看向銀行,同時對嘴邊的麥克風回答道:“狙擊手暫時待命,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槍。”
接著,我便舉步走向銀行的門口。
“楊隊!他有槍!”身後的同事驚叫起來:“剛才這邊的巡警就挨了一槍。要不是穿了防彈衣,肯定交代了。”
“楊隊,要談判的話,在這里用揚聲器就可以了,沒必要靠近。”
“楊隊,嫌疑人情緒非常不穩定,你和人質的安全都沒有保障。”
我擺了擺手,腳步緩慢卻沒有遲疑地繼續向前。
腳底下的玻璃渣發出細微的聲響,在喧嘩的背景中卻清晰無比。
對狙擊手說出“開槍”兩個字非常容易,非常安全,可以非常迅速地解決問題。
但是,有些人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罪犯或許可以說罪有應得,但他那個掙扎求生的妹妹,就會失去經濟來源,失去照顧和依靠,失去可以移植的骨髓。
她的命運無疑只有一個結果:在不久之後悄然死去。
既然她也是一個妹妹,我就不允許自己不做一些嘗試。
“站住。不許進來。”當我踏上銀行門前的台階時,破碎的玻璃門中傳來嘶啞的喊聲。
那位我同齡的年輕人正躲在一台存折補登機背後,一只手揮著手槍,另一只手的臂彎中緊緊夾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姑娘。
那張漂亮的面頰已經被淚水糊成一團,奮力看向我的,卻仿佛是我曾經熟悉的目光。
我拂去撲面而來的記憶碎片,站住,轉身,掏出配槍舉過頭頂。
片刻之後,再彎腰把槍放在地上。
最後,我回身繼續走向銀行門口。
砰的一聲,罪犯手中的槍響了。
子彈把離我腳邊足有兩米的一塊地磚打碎,隨之而來的是他歇斯底里的叫喊:“站住,你再敢走一步,就要出人命。”
槍聲還在震蕩著耳膜,身後卻出現了一陣喧鬧。
我微微轉頭,眼角的余光一掃,只看到剛才那位年輕人正不顧一切地衝過來,同時發出和罪犯一樣歇斯底里的喊聲:“不要傷害我妹妹!我來做你的人質!把我妹妹放了。”
回答他的,是那年輕姑娘微弱的呻吟:“哥……”
接著,兩位同事就已經追上那文弱的年輕人,把他拖回了包圍圈外。
我嘆息一聲,舉著雙手繼續邁步,走進了銀行的門口。
然後才對罪犯平靜地說道:“李長生,你在部隊拿過射擊冠軍的。你要真想打我,不會偏那麼多,對吧?多謝你手下留情。”
對方被我說中,馬上顯得很不自在,更加虛張聲勢地提高了聲音:“你既然知道,還敢過來?”
但我不為所動,雖然腳步放慢,但仍然繼續向前,同時笑了起來:“不,你不會打我的。你是為了救你妹妹,不是為了殺人。”
對方慌亂地後退一步,但已無路可退。
他背靠著牆,絕望地喊道:“閉嘴。就是你們這些警察,害我救不了我妹。我殺了你。”
此刻我已經看清了他的模樣,眼前這位同齡人和資料上的照片比起來判若兩人。
亂糟糟的頭發之下,瘦削的臉頰上混合著七成悲傷,還有一成恐懼,一成絕望,以及一成憤怒。
布滿血絲的眼珠滾動著茫然,已經干裂的烏黑嘴唇則抿著不顧一切的決絕。
雖然靠著牆,但那高大健壯的身體卻止不住哆嗦,一身朴素得寒酸的衣服顯得肮髒而破爛。
我面前的,只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哥哥而已。
他手中的槍對我並沒有威懾力,只是為他自己保留最後那份不切實際的幻想。
所以我仍然平靜地微笑著:“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害你的妹妹,只是為了救別人的妹妹。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你手里的這位姑娘,也是一個妹妹。她哥哥現在的心情,我相信你應該能體會。”
“放屁。”雖然這麼吼著,但我清楚地看見他的臂彎松開了一些。
而那被劫持的姑娘的呼吸馬上便順暢了不少。
“怎麼。”我保持著笑容,看著那雙迷茫越來越多的眼睛:“你也是為了救妹妹,別人也是為了救妹妹。你既然希望你自己的妹妹好好活下去,又為什麼要傷害別人的妹妹?”
對方突然再次激動起來:“憑什麼?啊?憑什麼別人的妹妹都能好好活著,我妹妹就要遭那種罪。你以為我沒有想別的辦法?什麼紅十字會,什麼報紙電視台……我腿都跑斷了。……憑什麼別人的妹妹能花幾十萬買個包,買雙鞋,我妹妹等錢救命都不行……來銀行貸款也貸不到……窮人就該死?啊?就該死?我是不在乎了,偷也好搶也好,殺人也好放火也好,都要搞到錢給我妹治病……既然沒人管我妹的死活,我為什麼管別人妹的死活?”
我哈哈大笑起來:“偷也好搶也好,殺人也好放火也好,都只能把你變成罪犯,救不了你妹。你殺不殺別人的妹妹,你妹妹都還是會死。”
“不會的!你給老子閉嘴!”嫌疑人尖叫著,把槍口指向了我。
黑洞洞的槍口劇烈顫抖著,卻並不能阻止我繼續說下去:“李長生……有一句話叫做,如果生活逼迫得你走投無路,犯罪並不可恥。我不覺得你可恥。相反,我很佩服你,為了妹妹這麼不顧一切。但是,不管可不可恥,犯罪就是犯罪。從你開始犯罪的那一刻,你自己其實也知道,這樣是救不了你妹妹的。”
“少給老子說教。”嫌疑人努力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額頭上的汗珠滾落。
他拼命安慰著自己:“只要搞到了錢,就可以給我妹做手術,怎麼沒用?你們這些警察,馬上滾遠一點……我把錢拿去交了治療費,我自己自首……不要逼我。”
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抱歉。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哪個醫院敢要你搶來的錢?哪個醫院還敢給你妹妹治病?”
他當然已經知道這是事實,只是一直強行裝作不知道而已。
現在被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眼中的每一根血絲中都流淌著絕望,正在拼命想迸出眼眶:“都是你們這些王八蛋……”
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要救妹妹,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嫌疑人一下子僵住了,雖然瞪著我,卻掩飾不住凶惡和慌亂後的期待。
我繼續道:“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會這麼做,畢竟實在是沒辦法了。但我比你聰明,既然沒有干淨利落地得手,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我會馬上收手。這事情肯定能上新聞,現在資訊發達,網上到處都傳開了。只要上了新聞,妹妹的治療費就有著落——你明白吧?但是光有錢還不行,對吧?還要有骨髓。如果我死了,我妹妹再去哪里找骨髓?所以我一定要保住我自己的命,絕對不能被警察打死了。搶劫未遂,劫持人質也沒有造成實質傷害,再加上確實是事出有因,我會爭取法官的同情,輕判幾年,努力改造。只有這樣,將來我還有和我妹妹團聚的那一天。只有這樣,我和我妹妹將來還能繼續好好生活在一起。”我看著嫌疑人,微笑道:“你是真的打算救你妹妹的話,知道該怎麼做吧?”
嫌疑人渾身哆嗦著,語言也再難以保持平靜:“你……你又保證不了能救我妹……就算我真的現在自首……你們還是不會管我妹……你們根本不懂……”
我當機立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向你保證,我會盡一切努力,解決你妹妹的治療費用。另外,”我注視著他,輕聲道:“我當然懂。我曾經,也有一個妹妹。”
*********
“斌子,過來,這是你妹。來見見。”我清楚地記得我剛上小學時的那個初秋的黃昏,正在奶奶苦口婆心地勸說,或者哀求下心不在焉地寫著作業。
破舊的家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父親在門邊氣喘吁吁地放下扁擔上挑著的一床千瘡百孔的被褥,和一只用鐵絲扎起裂口的大編織袋,拍打著褲腿上的泥土,甕聲甕氣地對我說道。
但是我並沒有馬上去他身邊。
童年時我父親的形象是那麼模糊,以至於我至今都無法清晰地回憶。
我和他的感情不好,當然也不壞,只是一種冷淡。
父親這個詞對我來說,只是意味著一個一年,或者兩三年才能見上一面的陌生人,每次見面的時候會給我帶些稀奇古怪的零食,或者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僅此而已。
至於我的母親,我早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
我的父母,在我記事以前,都是一座國營農場的職工。
他們沒有什麼文化,只會田頭地里的勞作。
他們其實就是徹頭徹尾的農民,和我的祖祖輩輩一樣。
只是在曾經的某個時期,有一部分農民響應一個偉大的號召,交出了自己的土地,開始為國家而耕種。
當然,那段時間內,他們的身份曾經讓無數普通農民羨慕不已。
畢竟是拿工資,分房子的工人。
可惜在我剛剛出生以及那之前的歲月,這整個國家都一直貧困而且匱乏,父母作為實際上的農民,工資微薄,僅夠一家人糊口。
至於住房,也只有一大排集體宿舍中的一間。
而我這代人,生在這個國家開始嘗試擺脫貧窮的年代。
一位老人在遙遠的南方畫完一個圈之後,無數人的命運就被徹底改變。
國營農場作為歷史的產物已經非常落後,和無數的國有或者集體單位一樣,在那之後終於走到了使命的盡頭。
相比真正的國企工人,下崗的時候多少還能拿些補償,我的父母在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
農場被附近鎮上領導的親戚承包,他們成了先富起來的那批人。
而我的父母則成為了沒有土地的農民。
直至今日,農民至少都會得到最低標准的土地,而他們卻連一塊宅基地都沒有。
因為他們的官方身份是下崗職工。
他們被拋棄在歷史和未來的夾縫當中,工人和農民的夾縫當中,城市和鄉村的夾縫之中,找不到容身之處。
最後,父母只能帶著年幼的我和年邁的奶奶,在農場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間主人前去城市定居而空下來的舊瓦房,然後一起出門打零工。
於是在我人生最初的記憶中,父母就成了天邊的候鳥。
每年春天,他們從海南島開始,追逐著飛雁一路向北,為那些先富起來的人們播種。
每年秋天,他們從大興安嶺開始,追逐著飛雁一路向南,為那些先富起來的人們收獲。
他們默默地接受了命運,在星辰和風霜之中掙回一份微薄的收入。
運氣好的話,他們每年會回來過年,而我記得曾經有整整三年沒有見過父親。
“斌子。”父親再次呼喚趴在那只編織袋上,正在徒勞地翻找的我:“這是你妹妹。”
其實從父親進門的時候開始,我就聽到了一陣以前沒有聽過的歌聲。
那聲音微弱卻清晰,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讓我至今難以忘記: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過了小山坡……”
但我卻並沒有理睬父親的話,也沒有在意那個聲音。
當我那一次沒有在破爛的編織袋中找到想要的東西的時候,馬上就失望地哭喊起來:“爸,你沒給我買糖。”
父親無可奈何,轉身對身後低頭道:“心兒,來見見你哥。”
他的腿後終於閃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臉蛋干淨而稚嫩,細而且黃的頭發扎成一只歪歪斜斜的衝天辮,戴著一朵野花。
她那麼小,像是一只花栗鼠或者剛破殼的小鳥,只有一雙眼睛大而且圓,黑白分明的眸子靈動而清澈,在黃昏時分那昏暗破舊的堂屋里流淌著唯一一抹鮮活的色彩。
這小小的東西一只手緊緊地抓著父親的褲管,縮成一團,另一只手中抱著一只新的小布熊。
年幼的我沒有意識到這是她這輩子僅有的一件玩具,而是想到父親不給我買卻給她買,大哭起來。
父親對那小東西輕聲道:“心兒,這是你哥哥,楊一斌。”接著看了正在打滾耍賴的我一眼,有些惱怒地喝道:“斌子!起來!你現在是哥,還這樣耍賴,像什麼樣子!”
我不肯罷休:“我不管,我不當哥哥。你帶她走,我不要妹妹。你給我買吃的。買玩具。哇哇——”
小東西聽到我的話,似乎有些恐懼地縮了縮,但接著又勇敢地從父親腿後走出來,向著我走了幾步,把手中的小布熊遞過來,伴隨著清脆而稚嫩的聲音:“哥哥,我叫楊一心,今年五歲,是你妹妹。你別不要我好不好?你別哭,我的玩具給你。”
我一把抓住小布熊丟到屋角,叫得更凶:“我不是女的,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槍。爸,你說了今年給我買個警察的大蓋帽的。哇。”
小東西看著屋角的小布熊,小小的臉蛋上滿是難過,大大的眼睛里則漫起一層水光。
但她沒有哭,只是吸了吸鼻子,然後從兜里掏出兩只棒棒糖:“哥哥,你不玩玩具,那我的棒棒糖給你吃。”
有了兩個棒棒糖,總算聊勝於無。
我一邊干嚎,一邊搶走小東西手里的糖,飛快地把其中一顆塞進嘴里。
然後一邊享受著甘甜,一邊時不時地假哭兩聲。
“斌子,你和心兒一人一個,怎麼兩個都搶走了?”父親皺著眉頭,很是生氣,看來好像打算拿走另一顆。
但小東西卻笑了。
她高興地拉住父親的衣角:“爸爸,我買了玩具,零食給哥哥吃吧。”
對,就是這麼個理。
我松了口氣,但仍然像領地被侵犯的貓兒一樣,仇視地看著小東西。
年幼的我那時候只想到一件事:如果有了妹妹,我的零食,玩具,以及父親那少得可憐的寵愛都會被分去一半。
當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馬上就把她當成了敵人。
讓我高興的是,一直溺愛我的奶奶也站在我這邊。
那個小東西剛剛從屋角撿回小布熊,奶奶就腳步蹣跚地從里屋走出來,同時尖聲叫喊道:“國子!你怎麼真把這晦氣貨帶回來?啊?你還嫌不夠倒霉啊?帶個掃把星回來?快把她趕走!誰生的誰養去!”
小小的身子僵硬在屋角,轉過身瑟縮著看向奶奶。
小小的臉上都是恐懼,艱難地對著奶奶努力地笑著:“奶奶……”
“滾,滾,我不是你奶奶。”奶奶抄起一把掃帚,憤怒地敲打著門框:“滾回去找你那婊子娘去。找你那野爹去。”
大而且亮的眼睛再一次彌漫著水光,清脆稚嫩的聲音卻帶著倔強:“奶奶,媽媽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不會回來了,你別罵她。”
“好了!”父親一聲怒吼,黝黑而疲憊的面頰堆積著痛苦:“娘,桂花人都不在了,她怎麼辦?”
“她怎麼辦管我們什麼事?她有爹!”奶奶氣得渾身哆嗦:“你再老實也不能老實得這樣,這種野娃娃也養?”
爹痛苦地揪著頭發,聲音像是胸腔中有什麼正在一根根斷裂:“娘,你別說了。桂花是大著肚子跟別人走的,這就是我自己姑娘。你也曉得,我不能不認。現在桂花不在了,她那後爹能養她?我沒本事,但自己姑娘,就不能看著她挨餓受凍沒人要。接回來給她一口飯吃,拉扯她長大,也算是我當爹的一場,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奶奶也哭了起來:“老天爺喲。我們楊家這是造了什麼孽喲。國子,你要是帶個兒子回來,娘一句話都不說。你現在帶個賠錢貨回來,養個十幾二十年又是給了別人,你這是何苦喲,何苦喲……”
年幼的我只是開心地吃著棒棒糖,好奇地看著哭泣的奶奶和痛苦的父親,沒有意識到我的人生從此徹底改變。
就在我七歲的那個秋天,我失去了本來就全無記憶的母親,卻突然間有了一個名為妹妹的小東西闖入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