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萊的爺爺奶奶家,和程萊家住隔壁。都是兩間大平房,各有一小塊菜地和倉庫,還有味道很濃郁的蹲坑廁所。
一棵大棗樹從程萊奶奶家探過程萊家的牆頭。
現在半青不紅的棗還不到最甜的時候,正掛在枝頭,使勁晃樹干,一個個棗搖搖欲墜,又掉不下來,惹人口舌生津。
小程萊看樹上那些被雨水衝刷得干淨的青棗,垂涎欲滴。而精神屋里,程萊看著這棵樹,不禁微微一笑。
小時候,尤其是夏天,他就愛待在樹上吃棗,哪怕樹上洋喇子的毛惹得他皮膚過敏發癢,他也願意待著。
他去爺爺家根本不走門,一爬牆,順著樹干就爬過來了,回家也是爬樹回去,總之趣味多多。
直到他初中,家里拆遷,再回到這里,便是鋼筋水泥的高樓。
這麼多年過去,程萊總是會想起在平房的日子,和小伙伴們在各家的平房菜園里上躥下跳,爬牆上房,投棗摘瓜,趕雞摸雀兒……
比起現在寬敞明亮的樓房,他還是懷念充滿樂趣的平房,他最喜歡的地方,還是那顆長得粗壯結實的棗樹上。
正懷念著,程萊一家人已經進屋了。
一進門,就看程奶奶和程梅在外屋說話嘮嗑。娘倆見一家子來了,上前迎一下,主要是還是看程萊。
“叮叮當當!”
程爺爺在外屋地里掌勺,方寸地方,叮當碰撞。
程萊在精神屋里似乎也同步到小程萊的嗅覺,聞到記憶里曾經熟悉的味道,不知是真是假,雙眼不禁一酸。
他突然想跟小程萊商量商量,能不能自己主導身體……
對他來說,這才是家的味道。
那時候的人結婚早,生孩子也早,程爺爺和程奶奶50好幾,身體健康,跟同齡人相比他們一直顯得年輕,當然了,跟前世江母那種養尊處優的保養沒法比。
“擺桌了!”
程爺爺在廚房顛勺大炒,鍋氣縈繞在他寬厚硬朗的背影。
看背影真的不像是50多歲的人,忽略微微泛白的頭發,倒像是跟程辛一個年齡。
娘三個自然進里屋撿碗擺桌子,程辛把小程萊抱到炕上後,也去廚房幫父親打下手了。
程萊在精神屋里看著桌上已經擺好的幾道大菜,還有一家人喧囂熱鬧的場景……突然有點過年的溫馨味道。
沒一會兒,六道菜上齊了。
溜肉段,宮保雞丁,干煸豆角,燒排骨,辣椒干豆腐,還有燉的大胖頭魚!
基本都是肉菜,香氣撲鼻,色味俱佳!
小程萊自然是口水止不住,畢竟他早就好了,前幾天可能油膩的吃不下去,現在可是胃口大開!
程萊倒是覺得有點奇怪,也不是啥節日,有這麼夸張嗎?
家里的好日子也就這一時了,等到下崗潮一來,家里生意失敗,以後就是窮苦日子了。看到這麼豐盛的飯菜,程萊一時似喜似悲。
桌椅擺齊,程爺爺自然坐主座,左邊是老伴兒,右邊是大孫兒,兒子兒媳和閨女愛咋坐咋坐。老爺子一聲令下,大伙兒開吃。
爺爺奶奶自然給孫子一頓夾菜,沒一會兒小程萊的碗都滿了。
周慧琴和程梅不知道嘮什麼,神神秘秘的,還一會兒一笑。
只有程辛吃地安安靜靜,夾幾口菜扒拉幾口飯,臉色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嚴肅。
程萊就恨這種表情,一輩子了,在桌子吃飯就是這個狀態,也就過節喝酒的時候能有笑模樣。
平時吃飯你覺得他可能沒啥事兒,突然就挑你的毛病,或者說著說著閒嗑就突然變臉,喜怒無常的。
後來才知道,他年輕時候在爺爺跟前吃飯也是一樣的。
程萊冷笑,現在想想才發覺,要麼他是故意在自己身上找回那種父親可笑的威嚴感覺,要麼就是被爺爺潛移默化,無意識地模仿來對待自己。
總之就倆字:有病。
“今天,一是慶祝啊,我大孫子生病初愈。”程爺爺笑眯眯地舉起杯,開始發話。
程奶奶也舉起杯,,不過打斷老伴兒說話道:“這說的嚇人搗怪,讓人聽著得啥大病似的。”
“那咋滴,我孫子哪怕感冒了也是大事兒。”程爺爺假模假樣眼睛一瞪,笑呵呵地說。
一家人都發出歡快的笑聲。
“但是呢,大孫子今天你也是借著光了。”程爺爺朝小程萊一看,小程萊瞪著大眼睛也看向爺爺,嘴里剛嚼進去一大塊肉段。
“啥光呢?你媽媽啊,又有了一個孩子,你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原來是這樣,程萊想道。可惜啊,明年的11月份,自己這個弟弟或者妹妹,出生即夭折。
周慧琴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敬公公一杯酒,感謝他做這麼一桌子菜,就為慶祝自己懷了二胎,敬酒中眼神的落寞一閃而逝。
她如今同步了周慧琴後期的記憶,當然得知這個胎兒的結果。
程辛看了一眼周慧琴,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頓飯吃的很快樂,每個人高高興興的,除了程萊。
他跟小程萊能同步視角,但是同步不了嗅覺味覺和感覺。
盡管在這里他沒有餓感,但是這些一看見就引人胃口大盛的飯菜,自己吃也吃不了,就連聞味兒也聞不到,只能干過眼癮……
不行,今晚一定跟小程萊好好說說,我得吃飯!
如此怨念下,一個愉快的中午便過去。
期間奶奶又對程辛和周慧琴說了什麼,起初夫妻倆表情不耐煩,但是隨著跟奶奶的交談慢慢地平和,最後無奈看了一眼里屋的小程萊,結束了談話。
而現在,小程萊地站在一個五層高樓的一樓門前,看看一旁的爸爸媽媽,又看看另一旁的奶奶,圓圓的大眼睛充滿了疑惑。
程萊倒是記得這里,這是在化肥廠附近,是一個蓋了三四年的樓,叫化肥廠家屬樓。顧名思義,這是為了化肥廠工人分配樓房而建的。
“去吧,我都聯系好了。”奶奶招呼小程萊他們進屋。
這是一樓把邊的樓房的特殊構造,前後都有側門,防便的情況下都不用從單元門進去。程萊他們就上樓梯從側門進屋。
一進屋,門口鈴聲一響。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太極陰陽八卦圖,它掛在屋子正中央,莊重嚴肅。
緊接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和中藥香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
程辛和周慧琴好像都有點聞不慣,分別擰擰鼻子,小程萊倒是覺得挺好聞,深深地吸了好幾口。
屋子里別的設施倒是很簡單,一間小方桌,幾個太師椅,旁邊是個衣架,牆上還掛個錦旗,寫著:妙手仁心。
再旁邊舊玻璃櫃里擺放著什麼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千金方等著名醫書,還有什麼六爻,梅花易數,參同契之類的道家文獻,滿滿一櫃子。
弄得精神屋里的程萊都有點兒懵:這到底是老中醫還是風水先生啊?
這時候一位頭發花白,但目光灼灼,精神矍鑠的一位老人家,閒庭信步地從里屋一掀簾子走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個20出頭的圓寸少年。
“田大師。”程奶奶高興又恭敬地走上前,那個姓田的老頭笑眯眯的,回答道:“大師可不敢當,不敢當。”
語氣悠悠,卻又不和別的算命或者看風水的騙子一樣拿腔拿調,倒真有那種有幾分真本事的味道。
不過程萊可不信這些,他以前沒記住來過這里的細節,就是記得一個老頭給他推拿了一會兒,渾身麻酥酥的,回家了就沒事了。
可這次自己已經好了啊,怎麼又來這兒了?
田大師一身像是打太極穿的白色練功服,面容和藹,皮膚不像上了歲數那樣暗黃,依然白皙,當然不可避免地有些皺紋和淡淡的老年斑,一雙眸子精光閃爍,很有精氣神。
而那個圓寸少年顯得更加白皙,他皮囊長得不錯,算是個帥小伙兒,就是眼神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憂郁,不像是20出頭,還沒旁邊的老頭有精氣神……
“是哪位來要我看一看?”田大師看向程辛三人。
“是他們三個。”程奶奶率先搶答。
啊?這下輪到程萊滿頭問號了。前世就他自己,怎麼今世他們一家三口都來讓這個田大師來看啊!
原來,小程萊發病那天,程奶奶就想好讓這一家三口都看看大仙兒。
但是她有好幾個老姐妹兒推薦這位田大師看的好,還懂中醫。
不像一般的風水先生和大仙兒,他有真本事,有什麼事兒你都不用細說,他都給你算明明白白的,就是費用貴。
這不,花了不少錢,還讓不信這些的程爺爺一頓損。
“哦,那我一個一個來看。小鏗啊,給客人倒茶。”
“哦,知道了爺爺。”圓寸少年應聲答到,回身拿起熱水壺,往一個有年頭的回流紫砂壺里填熱水。
爺爺?小鏗?莫非這人叫田鏗?程萊在精神屋內琢磨著,有些想笑,這誰起的破名,田鏗,填坑?他咋不叫填大坑呢?
“請坐。”田大師先入座,伸手示意。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程辛先坐,其余的人坐在旁邊靜候。
程辛半信半疑地看著面前還算有點仙風道骨的老人。
見老人一手把自己的脈,又一手來回掐指算,剛有的一點兒好感直接就沒了,他心想:又是一個老騙子,是不是一會兒還要生辰八字啊?
“嗯?”田大師微眯的眼神有些疑惑,他睜眼看了看程辛,左手松開程辛的手腕,右手手指掐算的速度開始加快。
田鏗……
就先這麼叫著吧,他先是給自己爺爺一碗茶,然後依次給幾位顧客看茶,倒茶的姿勢很熟練,很規矩,茶也是倒半杯就停,然後輕輕用茶蓋扣上,微笑著雙手端過去。
舉止講究,看來是從小就在爺爺身邊待著練出來的。
起初沒啥異樣,倒是從周慧琴開始,他笑歸笑,倒是眉毛微皺,而他看到小程萊的時候,整個人的笑都凝固了兩秒,還是小程萊搶茶碗,他才反應過來。
而精神屋的程萊,神色凝重,疑竇叢生。
因為他感覺面前的少年,他的眼神並不是在看小程萊,而是直愣愣地在看自己,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不會錯的!
“怪了……”田大師喃喃道。他的腦門居然隱隱生汗了。
“大師……”程奶奶看出來有點不對勁,田大師伸手示意沒事。
“沒事,這小伙子身體挺好,就是有點腎氣陰虛,以後這夫妻房事,得節制節制啊。”
田大師一擦腦門,還是笑眯眯地說。
惹得程奶奶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兒媳婦,周慧琴更是有點臉紅。
程辛略微尷尬,但同時有點奇怪,他剛剛感受到一股熱乎乎的氣流順著手腕往身體里走,還怪舒服的,可沒幾分鍾這老爺子就不摸了。
“來吧,換這位姑娘。”
周慧琴接替程辛的位置,田大師一探脈,周慧琴也是輕輕嗯了一聲,看向田大師的疑惑的目光頓時少更加疑惑,而且還帶幾分驚喜。
田大師也算了一會兒,頭上汗滴更甚,這次沒上一次時間長,他看向程辛,笑道:“怪不得,怪不得……”說到一半,又看一眼周慧琴,壓低聲音,語重心長地說:“姑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周慧琴看田大師如此嚴肅,有些緊張地說:“……大師您說。”
然而田大師偷偷瞄了一眼程奶奶,又招呼周慧琴靠近些,二人耳語交談。看得程辛和程奶奶互相對視,滿是不解。
“田大師,有什麼悄悄話不能對我們說啊?”程奶奶有點不滿,略有微詞。
田大師倒是哈哈一樂,回道:“現在不能說,等回了家,讓這姑娘再告訴你吧。”
“你好啊,小朋友。”
這時,田鏗坐到小程萊身邊,很友好地打招呼。接著朝田大師問道:“爺爺,我能給這個小朋友算一算嗎?”
田大師點點頭,就當是應了。
可程奶奶倒是不樂意了,剛剛田大師看程辛的神色,她都看在眼里,好像是沒什麼結果。
還有跟兒媳婦說悄悄話,這已經更讓她心生不滿了,覺得這人不靠譜。
怎麼著,現在還讓孫子給自己孫子看上了,再說你孫子行嗎,就瞎看?
她一臉不善,剛要起身說話,就聽到小程萊的驚呼。
“哇!熱熱的,往身體里鑽,好舒服!”
“噓……不要吵,不然哥哥就看不到了……咳,別亂動哈。”
這話讓程辛略有生疑,不免側目而視。而田鏗聚精會神,跟田大師一樣,一手把脈一手掐算,完全不顧別人。
倒是程奶奶又坐了回去,剛剛要質問的話也得咽回去了。
為啥,程奶奶聽老姐妹說這田老頭會氣功,一給人把脈就熱乎乎的。
她還不信,一聽大孫子都這麼說,她信了……
孫子不能騙自己吧?
而且這個小伙子都會氣功的話,那他爺爺田老頭不更厲害?
約摸不到半根煙的功夫,爺孫兩個同時起身,對視一眼,微微點頭。
這時田大師對程奶奶說:“大妹子,沒什麼事,他們一家興許是招了點兒魂,偶爾有些失魂之症。是不是時常頭痛,還說些胡言亂語,更有甚者精神失常,舉止判若兩人?”
這句話剛說完,程奶奶頓時站起來了!她只說兒子兒媳這一個多月都時不時地頭疼,發瘋什麼的症狀還沒說呢,這田大師就先說出來了!
“田大師!那……他們是惹了什麼髒東西嗎?”程奶奶現在完全是一副相信老頭子的模樣,激動地問。
“妹子,不必慌張。等我給他們幾人驅除邪祟,回家再好好調理就好了。幾位,請。”說完,田大師起身邀請一家三口進里屋的房間。
程辛和周慧琴也已經目瞪口呆……
這田大師說的一點兒都不差,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程奶奶見狀,連忙說:“田大師招呼你們呢,去啊,我啥都沒說,你看人家都說准了,去啊!”
程辛和周慧琴互相看了一眼,然後才堅定地點點頭,拉著小程萊一起進里屋了。
“大姨,您不能進去,我爺爺驅邪的儀式,您這樣的正常人進去了,會損您運數的。”
田鏗微笑地攔住了要往里闖的程奶奶,真誠地對她說:“您得相信我們啊,姨。”
程奶奶握緊田鏗的手說:“我信,我信你們。”
同時默念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她也不想想,這屋里都是道教的器具物品,你在這兒念佛,求也求錯神了。
……
里屋,也挺大的,屋里掛著三清祖師畫像,炕桌上一個鎏金小香爐,爐里三炷香慢慢燃燒,縷縷白煙漂浮,地上放著呈三角形的三個素色潔淨的蒲團,牆邊有一個小櫃,掛著各種桃木劍、寶劍,拂塵,黃紙朱砂印的符咒,還有個白幡兒……
弄得程萊驚訝的同時還嚇一大跳,這屋里真的莊嚴肅穆,有股浩然正氣!
完了,一般的騙子要麼滿口騷話,拽各種卦書名詞騙你,再看這田大師,一點廢話沒有,說准症狀了直接就要給你驅邪!
本來重生這事兒讓程萊這個無神論者開始動搖了認知,現在一看這老先生說的很准,不免更加相信世上有科學解釋不了的奇異力量。
更是害怕地想:媽的我不會碰見真道士了吧……
這不是要超度我吧!
“三位坐。”
此時田大師依然微笑,但神色開始嚴肅。
田鏗那小伙子隨後進屋,手里又拿了個蒲團,放在底邊兩個蒲團旁邊,又各自拉開點距離。
這次變成一個蒲團為頂點,三個蒲團連成一條线做底邊的大三角形。
他起身同樣對這一家人微笑道:“請坐。”
程萊看這個圓寸的小伙子,心里已經開始發毛,甚至抓狂……媽的我為什麼要讓小程萊控制身體,我要離開這兒!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卵用……任憑程萊在精神屋里大喊,小程萊也聽不到。而且在現實世界里,小程萊已經饒有興趣地坐在蒲團上准備好了!
周慧琴也坐好了,只有程辛還在猶豫。
程萊早就知道現在是前世的程辛在控制身體,他在精神屋里大喊:“跑啊!跑啊!你跑了這事兒就不能成了!”
程辛糾結地看看田大師,又看了不知何時守在門口的田鏗,表情一狠,已經擺出逃跑的動作了!
“前日因,今日果,切莫再造業障。”
不知道是誰輕飄飄地說出這句話。
但這句話洪鍾大呂,振聾發聵!
程萊只覺自己渾身顫動……
不對,不光是身體,更是靈魂在顫抖,精神屋的他被震得昏昏沉沉!
他抬眼一看,田鏗似乎也在看向自己,他嘴里念叨著聽不懂的咒語,而自己卻渾身麻酥酥的,越聽越困,最後眼前一黑,徹底昏過去了。
實際上,這一家三口都已經昏睡過去,小程萊和周慧琴安安穩穩地坐在蒲團上,而企圖逃走的程辛趴在地上,十分狼狽。
田鏗把程辛拖到蒲團上,擺好盤坐的姿勢,確定他不會倒,便站起來邊田大師說:“爺爺,這次我來吧。”
田大師倒是擺出一副有點拘束的樣子,訕訕一笑,納悶地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一家子,個個身上能看出兩個人的命格和運數。”
“不,不是兩個人。”
田鏗已經坐在打頭的蒲團上,擺好五心朝天的姿勢,繼續道:“雖然我不清楚緣由,但肯定不是兩個人……都是他們自己。”
說完,微微一笑,口中輕輕吟誦: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
驅邪縛魅,保命護身。
智慧明淨,心神安寧。
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