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路上,“琴歌雙絕”一同現身秦樓的消息已經把我的耳朵磨出了繭子。
無論是在路邊的茶棚,還是在城中的酒肆,那些自命風流的文人學子和富商豪客都在紛紛議論這個十年來風月場的最大盛事。
“我當然想讓她們琴歌合璧嘍,不過該是孫妙吹著我胯下的粗簫,而蘇瑾在我身下婉轉呻吟。”
我苦惱地對無瑕、玲瓏道:“像秦樓那樣子的琴歌合璧,豈不白白便宜了那些粗人!”
和蘇瑾的那段快樂時光被我深深埋在了記憶的深處,我也不去想其實在我離開她的那些日子里,蘇瑾用她天籟般的歌喉唱出的天籟般的呻吟並不是唱給我聽的。
而蕭瀟無瑕和玲瓏用她們溫柔而又火熱的肉體撫慰了我受傷的心,讓蘇瑾漸漸變成了我心頭愈合的一道疤痕,不去碰她,便不覺得痛了。
然而“琴歌雙絕”聯袂演出的魅力實在巨大,雖然有心理准備,可等我回到秦樓看到六娘給我准備好的報表的時候,我還是為這幾日巨額的收入所震驚了。
“孫妙和蘇瑾不能再演下去了!”雖然那大筆的收入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並沒有被眼前的高額利潤所迷惑,斷然下令道:“高七,你速速貼出通知,就說兩位大家連日出演,已經精疲力竭了,況且兩人還有其他安排,演過今晚,要停演一個月。”
高七一臉的迷惑,倒是六娘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還是動兒想得周全,再這麼演下去,就算是蘇瑾、孫妙歌藝琴技再通神,看多了也就不值錢了。”
高七是個伶俐人,馬上恍然大悟,笑道:“對對,買菜的還知道囤積居奇呢!”
說著便出去操辦此事了。
看高七離開,我笑著對六娘道:“干娘,您老人家是不是把竹園隔壁院子給買下來了?”
六娘問我是不是看到隔壁搬家了,我點頭稱是,她便笑著說什麼都瞞不了你,本來想給你個驚喜,只是楊家的動作太慢了,倒讓你察覺了。
“蘇州是通衢之地,我看你有心在此發展,如此說來,竹園的格局就小了些,正巧楊家也想換個地方,就一拍即合了。”
她笑道:“成天見到那麼多美女進進出出的,換做我是男子,也安不下心來,人家楊家老太太可是要學孟母三遷呢!”
“可我好歹是個解元哩。”我嘟噥了一句,心里卻明白,雖然六娘說得輕巧,可事情並不會那麼簡單。這趟街是蘇州繁中取靜的處所,地價最是高昂,就算人家楊家本來就想搬走,盯著這間宅子的人也不會少了,六娘沒准兒是用了大價錢才購得此宅。
“那干娘干脆也搬來蘇州算了,兒子也好孝敬您。”我嬉皮笑臉道。
六娘白了我一眼,將剝好的一粒新橙遞到我手上:“那是當然,你不孝敬我誰孝敬我,難道干娘是白叫的嗎?”
入夜後的秦樓華燈高挑,只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門前人聲鼎沸,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多數人的臉上並沒有出入風月場所常見的那種自覺不自覺的猥瑣與羞怯,而一旦相熟的人遇到了一起,也沒有彷佛被抓著小辮子的尷尬,反倒是熱情地打著招呼。
再看對面的快雪堂,雖然人流也是不斷,可氣勢明顯差了一籌。
“他奶奶的,逛窯子都逛得這麼理直氣壯的,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老大你這秦樓一家吧。”身旁的沈熠艷羨道。
“這位兄台此言差矣!”從沈熠身旁走過的兩個一襲青衫的學子臉上滿是不平,“秦樓豈是尋常煙花之地!有蘇大家、孫大家這樣的人物坐鎮,就算說是皇家尚儀局也不為過!”
“是是!他奶奶的,我說錯了還不行,秦樓,干脆改名叫琴歌雙絕樓算了。”
沈熠知道和這班學子說不清楚,一邊陪著笑臉,一邊衝著我發著牢騷:“老大,當初我怎麼就沒想到妓院竟然這麼賺錢呢?”
“在妓院花了那麼多錢還不知道它賺錢,你白痴啊?”
沈熠卻似渾不在意:“就因為我知道我是個白痴,想別人都是聰明人,總不會都像我那樣白白的往妓女身上扔錢吧,誰知道天下多數都是白痴!”
他轉頭笑眯眯地望著我:“老大,你秦樓想不想擴張呀?若是需要銀子,我沈伯南入個股如何?”
我心中一動,轉頭看沈熠,華燈下他那張嘻笑的臉上隱隱透著一絲精明。
“誰說沈熠只是個花花大少、紈褲子弟呢?”在一瞬間我修正了對他的看法,語氣也尊重了許多:“伯南,秦樓眼下還要打根基,擴張是日後的事情。”既然沈熠開始露出鋒芒,我也不想讓他小看我。
“而且運作秦樓的銀子我還拿的出,不過,倒是另有一樁生意或許你會感興趣。只是現在有些關節我正在思索之中,且恕我賣個關子。兩個月內,我會親自和你探討合作的事情。”
沈熠竟能沉住氣,不再追問究竟是哪行的生意,只是笑道:“老大,愛晚樓到了。”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蘇瑾素喜秋冬之肅殺,尤愛霜天紅葉,當時起樓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膾炙人口的名句,樓門匾額上那“愛晚樓”
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也是我這兩年少有的得意之筆,可眼下看著竟是那麼刺目。
“閃開點,快閃開點。”一個粗豪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接著沈熠就被一只大手一巴掌給撥拉到一邊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我忙伸手拽住他,就看一個四旬出頭,長著一副馬猴臉的高壯漢子帶著三個年輕人昂然走進了愛晚樓。
“喂,老大,你怎麼不管管呀?”沈熠站穩身形,埋怨道。
“他們都是江湖中人。”我望著那巨漢背後背著的那把長約四尺、闊約五寸的大劍低聲道。
在蘇州城里的巨賈富商、文人學子眼里,我只是應天的新科解元、蘇州府經歷司的經歷、秦樓的少東家,和江湖並沒有什麼瓜葛,能把我和春水劍派聯系上的,在江湖上原來也只有寥寥數人而已,當然現在可就不太好說了……
這個大漢該是那個什麼鐵劍門門主奔雷劍萬里流,從六娘說起他那天到現在,足足有十天功夫,他怎麼還沒走呢?魯衛好該頭疼了吧!
愛晚樓的侍女果然訓練有素,見到我進來,只是似乎在不經意間發出了會心的一笑,並沒有特意上前來招呼我,這是我定的規矩,我不想每到一處就引起一場小騷亂,而六娘則笑我道:“依動兒的脾性,或許在場的客人全部免費也未為可知呀!”
時間還早,蘇瑾並未出場,二樓台子上只是一個女孩在咿咿呀呀的唱著“思凡”,可大廳里已經沒有幾個座位了,我和沈熠好不容易在靠門口的一個角落找了位置坐了下來。
沈熠顯然比我出名,不時見到有人和他打著招呼;而萬里流則坐在二樓的一間包廂里,正伸長著脖子東張西望,臉上漸漸露出焦急之色。
“蘇大家怎麼還不出來?!”沒多長時間,萬里流果然發出了一聲怒吼,只是他竟然沒忘記用敬語倒是讓我有些意外,而台子上的那個小姑娘嚇得頓時把曲子停了下來。
大廳里立刻響起了一片噓聲,甚至有人譏笑道:“怎麼這個大馬猴也能聽得懂蘇大家的歌嗎?”惹得眾人一陣哄笑。
萬里流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卻一直忍著沒有發作出來,只是惡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嘴里念念有詞,看那唇形似乎在說:“劈死你!劈死你!”
我一皺眉,轉頭問沈熠:“伯南,這人這幾日都在愛晚樓嗎?”
沈熠搖搖頭:“我在停雲樓和愛晚樓都沒見過他,老大,你認得他?”
我沒言語,卻順著萬里流的目光仔細在大廳里查找了一番,待看到我對角坐著的兩個人,我心頭驀地一跳。
沈熠的目光也隨著我的目光看了過去,失聲訝道:“天哪,天下怎麼還會有如此俊秀的人物,他、他是不是女兒家女扮男裝呀?”
“你看過女兒家有喉結的嗎?”
那其中一個神采飛揚的白衣少年正是我在杭州城有過兩面之緣的李思,而另一個相貌也算的上俊俏的少年卻被我一眼識破是女扮男裝,看她恭謹的樣子,該是李思的侍女吧。
“他怎麼不在大江盟?齊蘿眼看就要大婚了。”我一陣好奇,大江盟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極是重視,想來兩家的關系非比尋常,可齊蘿的好日子將近,李思再怎麼說也該待在大江盟幫幫忙吧。
確定了李思真的是個男人,沈熠的臉上恢復了平靜,自嘲道:“奶奶的,我的競爭對手還真是出人意料的多耶!”
“怎麼,伯南你也相中了蘇瑾?”我不動聲色道。
“豈止一個蘇瑾?”沈熠嘻笑道:“孫妙、莊青煙、冀小仙,哪個我都想娶回家去!只是,老大,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讓這麼多絕色美女替你賣命,連我抬出我爹的名號,許願娶回去做現成的少奶奶都買不了她們的心?”
“女人的心可不是用錢能買來的,蘇瑾、孫妙哪一個身邊缺銀子啊?”
我微微一笑道,不禁想起了他對待女人的那些奇技淫巧,或許在他的心目中,女人真得和一條狗沒什麼原則區別吧。
和沈熠閒聊的時候,我眼角的余光始終沒有離開李思和萬里流,李思從從容容的似乎在靜等著蘇瑾的出場,而萬里流則顯得有些焦躁不安,而他望著李思的目光也不時露出凶光。
“咦?怎麼他和李思有仇嗎?”我一陣迷惑,無瑕和六娘都不清楚李思的來歷,顯然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和久不出江湖的萬里流結冤的機率實在是太小了!
“再說,即便有仇,豈能這般沉不住氣,虧他還是一派掌門!”萬里流的那副樣子讓我對他的評價低了許多。
“嘖嘖,他這樣的也能擠進名人錄的前四十名,百曉生是不是有些名不符實呢?”
正暗自尋思間,愛晚樓又走進兩個壯實的漢子,都是四十多歲的模樣,臉色黝黑,皮膚甚是粗糙,身後各背著一把明晃晃的分水峨嵋刺,該是長年在水上討生活的江湖人物。
兩人一進大廳就看到了樓上的萬里流,腳步便有些遲疑,我豎耳傾聽,就聽右邊那個漢子小聲道:“兄弟,樓上的那個漢子我怎麼看像是鐵劍門的萬里流?”
而左邊的那個輕輕點點頭說就是他,右邊漢子的臉上便有些憂色,說:“這可如何是好,就是咱兄弟倆加起來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呀!”
而另一個也有些心虛地道:“要不大哥,咱們先回去稟報幫主,說碰上了硬點子?”
兩人猶猶豫豫的樣子倒引起了萬里流的注意,他目光在那兩個漢子身上逡巡了一番,確認並不認識兩人之後才把目光挪走,可如此一來卻把兩人弄得走也走不得是退也退不得的,只好假裝東張西望在找座位。
偏偏他們旁邊的一個中年文士是個熱心人,指了指里面的空位,兩人只好訕訕坐了下來。
“蘇瑾今晚的暫別晚會還真是好戲連台呀!”我心中暗忖,原本就料到秦樓遲早會有人來惹是生非,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伸手摸了摸被我裝飾得花里胡哨的斬龍刃,心道:“我今天倒要看看哪個蠢蛋不開眼了!”
“老大,這里的氣氛好像不太對頭!”沈熠望著李思和萬里流小聲對我道:“你有沒有准備啊?”
“開妓院怎麼能不請護院和保鏢呢?”我微微一笑:“伯南,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話音未落,那大廳里的獸頭燈的燈花突然一暗,耳邊頓時響起一陣疾如暴雨的琴音,那琴音雖是從隔著愛晚樓十余丈的停雲樓傳來,卻讓你覺得撫琴的人彷佛就在面前,而那急促的琴音直如暴雨打梨花,聲聲驚心,轉眼間就有人淒然淚下,就連我都被那琴音激蕩得心有些怦然亂跳。
孫妙在搞什麼鬼?!雖說知音者樂而悲之,可把氣氛弄得這麼淒淒慘慘的實在有違秦樓賺錢的宗旨。
就在我暗暗奇怪之時,琴音陡然一緩,大弦緩緩彷佛春回大地,小弦叮咚又如百鳥齊鳴,正是一片春光好景色,眾人臉上也浮現出洋洋暖意。在琴聲漸細的時候,一個宛如天籟般的歌聲悠然響起。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蘇瑾!雖然二樓小舞台上輕紗遮住了台上的佳人,可我知道那是蘇瑾,我的心便猛地一緊,這熟悉的聲音一下子把和她的那些美妙回憶全找了回來,原來要把過去忘記竟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
她縹緲的歌聲里似乎也滿是幸福的回憶,五年前也正是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分吧。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當然知道這結局,可當蘇瑾歌聲漸苦,我的心還是隨之一陣抽搐般的劇痛,只是劇痛之後我心里卻是一動,蘇瑾她知道我來愛晚樓嗎?為什麼選了這麼首曲子來暫別秦樓呢?是唱我還是那個讓她有了身孕的男人?誰又是拆散她與情人的東風?是慕容千秋亦或是……我呢?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片刻死一般寂靜後,蘇瑾如泣血杜鵑般的歌聲再度揚起,或許這就是如泣如訴吧,可她究竟是為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誰銷得人憔悴?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是啊,山盟海誓就像繞梁的余音猶在耳邊,可佳人已然別投他人懷抱了,還說什麼錦書難托不難托!
望著滿屋子如痴如醉的人們,我心中驀地涌起一陣煩亂,剛想起身離去,卻聽二樓的舞台傳來“撲通”一聲輕響,接著幔簾一挑,一個小丫鬟驚惶失措地探出腦袋來喊道:“不好啦——蘇大家,她、她暈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