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過後半個月,他收到了清孝向警方自首的消息。當他焦急地去找艾森伯格教授商量時,他才發現,在清孝的身邊人中,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他這麼做很奇怪嗎?做錯了事,總應該去面對的。否則我怎麼肯原諒他?”
艾森伯格那平靜冷淡的語氣讓羽差點失控:“可是他答應過我要給我幸福,他……”
他突然說不下去,這才發現清孝從頭到尾都沒有許諾過要和他共渡下半生。
“他也答應過我,會讓自己幸福。我從未想過,他的幸福里不包括我……”他喃喃低語,心下一片茫然。
“為什麼他要一直陪著你,僅僅因為你需要?”艾森伯格的聲音里已帶上了一絲怒氣,“他為你做的還不夠多嗎?他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羽驚訝地抬起頭來,正迎上艾森伯格那雙飽含了譴責意味的眼睛,那分明就是一個憤怒的父親,憐惜心疼著自家孩子被人拐賣再也不能相見。
羽張開口,卻無法為自己辯白。風從他們身邊走過,這難堪的靜默延續了許久,他艱難地問道:“你……你是不是很恨我?不是因為我,清孝不會……”
艾森伯格臉上的表情驟然凍結,像是戴上了一層蠟做的面具。過了一會兒,他用一種非常刻板、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道:“清孝是好學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事。現在他搞成這樣,很可惜。”
面具開始碎裂,疲倦和衰老終於掩飾不住。他的目光越過羽,投向遠方不知名的某處,語音低沉:“但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必將為此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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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失望的感覺只有你一個人體會過嗎?”秦玩味似的轉動著手里的煙頭,嘲諷地笑了笑,“當初我也有盡力為他開脫,想到只要能夠剿滅真田組,放走一個已經退出黑道又有正當職業的人,也不會有太大問題。怎麼知道他突然來了這麼一手。”
他右手手指一勾,做出一個放槍的手勢,喟然嘆道:“我想艾森伯格也是同樣的感受。很多人都給過他機會,是他自己放過,怨不得別人。”
“這不公平!”羽低聲叫道,“安東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是他先綁架的我,怎麼能怪清孝!”
秦嗤的一聲輕笑:“你也未免太偏心了點,但這不是重點。”
他掐滅了煙頭,盯著羽的眼睛,道:“重點是他曾經做過什麼,而他顯然仍為這些事情所苦惱。”
“每個人都有過去,暫時無法釋懷的話,可以交給時間去解決。他是這麼勸我的,為什麼他自己做不到?”
秦挑了挑眉,無聲地笑笑:“是啊,為什麼他自己做不到?”
羽身體後仰,長長地吸了口氣,抬眼看著秦,平靜地道:“他救過你的命。”
“所以?”
“你欠他的情。”
“我不會為他違反法律。”
羽微笑,笑意冰冷:“做臥底的時候,違反法律的事情你干的還少嗎?違反良心的事情也沒少干吧。如果不是相信了你的鬼話,清孝也不會落到被家法處決的地步,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制毒。說不定他早就順順利利地繼承了真田家的領導權,真田組也不像現在這個樣子……”
秦直視著他的眼睛,毫不動容地道:“我問心無愧。清孝的性格,本來就走不了黑道的路子,就算沒有我,也會落入別的圈套。他根本就算計不過他的叔叔,更不要說成功上位,把真田組洗白了。你應該很清楚。”
但他仍然不忿:“那又怎麼樣?當初我被人綁架的時候,法律又在哪里?如果不是清孝,誰能救我?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出發點是好的……”
秦嘆了一口氣,道:“這改變不了什麼。”
雖然說著這樣冷酷無情的話,秦的聲音卻是溫和甚至憐憫的:“法律和正義並不始終同步。但如果他實在想不開無法心安的話,是否呆在監獄里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
“當然,對你來說就不一樣了。也許他會為了你,繼續扮演一輩子的快樂王子。”
羽倒吸了一口氣,驟然沉默下去,挺直的背脊也彎曲了弧度,象是被看不見的重負所壓垮。良久,他沉沉地開口:“那麼,會判多久?”
“不知道,這要看他哪些罪名成立。如果他願意和我們合作,轉為汙點證人的話,也許可以脫罪吧。”
羽苦笑著搖搖頭,道:“他不會願意的。雖然那些人待他並不好,但仍然是他的親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很多事情根本就無法說清。他最大的問題,是制毒,但都是真田組出資,也是歸真田組使用的。想要完全坦白而不涉及真田組,是不可能的。”
羽急切地道:“但他半年前已經停手了,那些毒品也全都銷毀了,難道還不夠嗎?”
秦聳聳肩,道:“可以把這個作為爭取陪審團好感的因素,但制毒畢竟是事實,除非他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抖出來,比如他和真田組的密約,表明他有意識地控制毒品的流傳程度,或者說明他的犯罪動機只是為了救你出險境,都可以為他減刑加分。”
他眯起眼睛,微笑:“不過,你願意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說出你的那段經歷麼,僅僅為了讓他少判兩三年?”
望著羽驟然蒼白的面容,秦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還是勸勸他吧,不要那麼固執。和我們合作,如果能夠徹底扳倒真田組,他就不是犯人,而是重要證人了,要免於起訴,也不是很困難的事。這才是讓你們長久幸福的最佳辦法,也是最徹底的贖罪,不是麼?”
羽一動不動,身體如同石像般堅硬。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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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幕低垂,一室幽暗。羽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屏幕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戴著鎖鏈、項圈,在調教師的指揮下擺出種種羞恥不堪的姿勢。那時他的反應還很生澀,表面上的順從掩飾不住眼眸流轉間一閃即逝的憤恨與不甘。
羽站起身來,揉了揉太陽穴。這些錄像帶是忍留下來的,當年他有把調教的全過程以及龍介與他的所有來往記錄保存下來,用來要挾龍介。龍介付清報酬並把羽交給他後,他就把這些材料保存到了銀行保險櫃里,羽清理他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些東西,卻直到今天才完整地看完。
以前的很多事情,他其實記得不太真切了。人潛意識中總希望忘記那些不堪承受的傷痛,而他現在已經連續看了四十多個小時了。即使他曾經對安東訴說過自己的經歷,剛看到錄像時仍會顫抖嘔吐。用冷水澆澆頭,對著鏡子看著自己慘白的臉,清孝現在已經不在他身邊,他必須學會堅強。
深吸一口氣,他重新回到沙發上,強迫自己繼續觀看,直到看不下去再次嘔吐。一遍又一遍的反復之後,大腦刺激已接近麻木,或者因為缺乏休息,反應和感觸都很遲鈍,以致看到屏幕上的影像都象隔了一層紗似的模模糊糊,整個人有種在狀況外的游離感。
二十多年來的經歷從他腦海中一一閃現,無數的畫面在他眼前跳躍:
被母親拋棄在小船上的孤單膽怯的十歲男孩……
為了能在東京立足答應老師猥瑣要求的內向自卑的少年……
大學里一心向學獨來獨往冷漠孤傲的年輕學子……
接手淺見集團從容自信驕傲鎮定的青年企業家……
這些都是他,不是幻影,不是臆造,是他生命中真真切切的一部分,沒有誰能抹殺。
調教師不能。
就連淺見羽自己也不能。
骨子里的強悍堅韌,與內心深處的柔軟脆弱、渴望溫情,都同樣屬於他。
象寶劍的雙鋒,一樣不可割舍。
世人曾經見識過他由社會底層到成功上位風光無限的一面,也有人目睹過他作為奴隸卑微乞憐的時刻,唯有清孝,陪隨著他走過歲月,走過地獄,一路見證過他的強悍與脆弱、高貴與卑賤。
而全盤接受,一樣愛他到底。
清孝……
他不由得從心底里發出一聲呻吟。
他在害怕什麼?
他在猶豫什麼?
在對方為自己付出了那麼多之後,他怎麼可以再退縮?
難道說一個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的關愛,卻吝於絲毫的付出嗎?
他霍地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像金箭一般照射進屋里,過去種種,恍如一夢。
屏幕上的畫面仍在繼續,上演的仿佛是別人的故事。
對於旁觀者來說,也確實只是一段茶余飯後的談資吧,有幾人能體會當事人的心境?
即使只是善意的憐憫,也叫人承受不起。
但,他現在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麼?
扶住窗台的手,指節已經發白。
幾經起伏之後,內心深處的自我從一團漆黑中慢慢顯現,如同老式照片,從顯影液中漸漸透出形狀。
如果這也是一種挑戰,他甘心應戰。
可是,清孝,你為什麼要讓我面對這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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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做這麼重要的決定不和我商量呢?
為什麼你可以這樣輕易放開我的手?
……
不是不委屈的。然而那丁點兒不忿,在見過清孝之後便已煙消雲散。
他深愛這個人,所以只有心疼,沒有抱怨。
清孝看起來瘦了一些,頭發剪短了,脖子便顯得異樣的長。寬大的囚服,手腕上的鐐銬,看來都是那麼刺眼。
但眼神卻是少見的清澈而純淨,呈現出一種和什麼東西搏斗很長時間後艱難取勝的平和安詳。
用自由來換取心安。
用苦役來救贖罪過。
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重新找回內心的支撐點與平衡點。
望著清孝平靜的眼神,他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看到了當初放棄自我甘願為奴的自己。
只是清孝並非走向毀滅,而是在尋找出路,但他不知道清孝未來的人生計劃中是否還有他。
這種不確定讓他手心發涼,幾乎難以自持。
他不敢想象,除了清孝,他這一輩子還能愛誰。
深吸一口氣,羽勉強控制住激蕩的心神,將手放到桌子上。
清孝會意,抬起右手,用寬大厚實的手掌覆蓋住羽的手。
同樣的十指相扣,心境卻已迥然不同。
“你……怎麼樣?”他低聲詢問,聲音沙啞。
清孝定定地看著他,良久,終於開口:“對不起。”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撩撥起他最纖細的情感,令他差點失控。好半天才搖搖頭道:“別說這些了。你有什麼打算?警方說,如果你願意和他們合作,也許可以免於起訴。”
清孝默然一笑,道:“你知道我不能,不僅僅因為他們是我的親戚。”
握住他的手略略一緊:“我不想激怒他們,這對你對我都不好。”
羽沉默片刻,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他吁了口氣,抬頭直視著清孝:“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艾森伯格教授已經答應證明你的品行,我也會出庭。”
“我會告訴他們,你走到這一步,都是為了我。”
清孝雙眼倏的睜大,震驚地看著他。
他微微頷首:“是的,我可以。我練習過很多次。”
清孝猛然起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沉聲低喝:“你瘋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羽側身甩開他,咬牙道:“我想得很清楚。你聽著,不管你是把我當伴侶還是當包袱,這輩子都休想甩開我!你要瘋,我陪你瘋!”
清孝大怒,眼里快要噴出火來:“你敢?我不准!我費盡心力救你出來,不是為了讓你到大庭廣眾下丟人現眼的!”
羽毫不動容:“這一套沒用。我不會阻止你,你也阻止不了我。”
發覺獄警已經朝這邊看過來,他壓低了聲音,字字清晰地道:“我也不想,是你逼我這麼做的。”
清孝怒極,一拳擂在桌面上,跌坐回原位。他疲乏地揉了揉臉,放緩了聲音:“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本來都安排好了……”
羽忍不住氣往上衝,低笑道:“你的安排?你的安排就是收回戒指,哄著我,騙著我,找到機會就把我扔一邊去!你有沒有為我想過,你進去了,我怎麼辦?”
清孝語塞,凝視著羽,沉凝如冰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你可以應付的,小羽。我觀察了很久,你的潛力遠遠超過我們的預期。也許開始很有些不適應,但這只是感覺問題,不是能力問題,雛鳥總會學會長大。你會過得很好,會有遠大前程……”
羽慘然一笑:“清孝,你真的相信,沒有你,我也會過得很好?”
清孝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歉意,他不自覺地握手成拳,低聲道:“當初,是你告訴我,有些事情,不是假裝忘記就可以過去。我必須去面對它,解決它。”
羽默然半晌,點頭道:“我知道那種滋味。所以如果你真的只有這樣做才覺得好受,我不會阻止你。可是,我也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幫助你,你不能拒絕。”
清孝長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在我離開那個島之前,你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一直記在心里,沒法子忘記。”
他看著羽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告訴你,你真愛一個人,就應該尊重他的決定,不要自行為他安排人生,哪怕是為了他好,哪怕是出於愛。”
羽微微一震,久久沒有言語。他蒼白的面容在冷風中浮動,似身魂游離,不在人間。
良久,他喟然輕嘆:“那麼,清孝,你做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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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填完,繼續努力碼字中,今天一定結文,哦耶。
欠我長評的,欠我圖圖的,快快還來。
show一下color的圖,清羽二人的合照,嗯,大概就入獄前照的大頭貼吧,可愛吧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