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長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在我離開那個島之前,你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一直記在心里,沒法子忘記。”
他看著羽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告訴你,你真愛一個人,就應該尊重他的決定,不要自行為他安排人生,哪怕是為了他好,哪怕是出於愛。”
羽微微一震,久久沒有言語。他蒼白的面容在冷風中浮動,似身魂游離,不在人間。
良久,他喟然輕嘆:“那麼,清孝,你做到了嗎?”
清孝默然,眼中浮現出愧疚之意,有些尷尬地道:“我做錯了,你不能跟著我錯啊。”
他厚著臉皮說完這句話,以後的話就很好出口了:“你想想,你這麼做並不能讓我脫罪,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讓我減去兩三年的刑期,而你卻要賠上一生……”
他抬手阻止住羽的爭辯,繼續道:“現在龍介和忍都死了,這些材料一直掌握在你手里,真實性如何很容易受到懷疑。你知道陪審團會怎麼看待這些信息嗎?難道,你希望我再加上一條非法禁錮和強迫他人吸毒致死的罪名麼?”
羽身體一僵,半天說不出話來。
清孝察言觀色,嘆息道:“小羽,我已經反復考慮了很久,我的安排是最妥當的。你現在學業繁忙,需要集中全部精力才能應付,自然不會感覺孤獨。而我也不必夾在真田組和警方之間,進退兩難。”
他拉起羽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溫和地道:“這幾年也許很難熬,但幾年以後,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必擔心有人會拿我以前做過的錯事做把柄,要挾我去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真正擺脫過去,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羽陡然靜了下來,他凝視著清孝的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慢慢地道:“那麼,我等你。”
清孝如釋重負地往後一靠,面上不禁露出微笑。
羽也淡淡地笑了,笑容有些發苦:“上次我等了你三年,這次,你會讓我等多久呢?”
笑容凝固在清孝的唇邊,他歉疚地看著羽,欲言又止。那句“你可以不等”在他的舌尖滑過,終究還是無法說出口。他垂下頭,低聲道:“對不起。”
羽只覺血往上涌,幾乎不能自已,他握手成拳,啞聲道:“你這個混蛋!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我做到。”
清孝也不辨,道:“是,我是混蛋。”
“你總是自作主張,讓我一點心理准備都沒有。”
“以後不會了,以後我都聽你的。”
“你的以後,會有我嗎?”聲音里有些企盼,有些擔憂,有小心翼翼,有患得患失。
清孝只覺鼻子一酸,險險落下淚來。他急忙側過臉,掩飾住眼中的洶涌,低聲道:“有。”
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極慢極慢地點了點頭:“好。”
他含淚帶笑的面容,他眼中的憂傷和期冀,以及他那鄭重承諾的神情,將會在清孝的回憶中反復回放,支撐著他渡過牢獄中的漫漫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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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人,有一雙沉靜幽深的黑眼睛,面容純淨,笑意溫柔。燦爛的陽光將他頭頂的樹葉照得宛如碧玉般透明,卻照不進他的眼眸深處。
那是他的畢業照,清孝並不知道他當時在看什麼,卻無端覺得,他眺望的不是空曠的大海,就是遼遠的天際。
清孝下意識地伸出手,擋住那雙眼睛,只因他不想看見那眼中的迷惘與憂傷。
“還沒想好麼?”秦拍了拍他的肩,“他已經畢業了,再不挽留,他可要回日本了。”
清孝吁了一口氣,道:“那就讓他回去吧,只要他高興。”
秦不可思議地瞪著他,道:“喂,你過分了吧!這三年來,都是他來探望你才肯見他,從不見你主動給他寫信回信。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他也只是想讓你主動一次而已。要真把他氣跑了,以後那四年,我看你怎麼熬!”
清孝沉默片刻,道:“我不想他等。他有權利選擇。”
秦揚眉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覺得他經歷了那麼多,還可以找別人麼?”
清孝沒有立即答話,眉宇間漸漸透出溫柔,低聲道:“他那個人其實根本沒怎麼和人交往過,最是單純不過。現在他心結已解,前程遠大,完全可以去欣賞別的風景,我不想干擾他的決定。”
秦嗤的一聲笑出來:“算了吧,我看你就是在他面前扮英雄扮慣了,接受不了這個落差。這借口找的真是……嘖嘖。”
清孝臉微紅,並不否認:“也許吧。從小到底,身邊的人都以我為傲,我不能容許……”
他頓了頓,道:“我不想成為別人生命中的汙點。”
秦本想諷刺他幾句,但看到他落寞的眼神,只得咽了口去,道:“那麼你自己也努力一點,爭取減刑。如果他不肯放棄,至少能少等一些日子。”
想了想,終究還是忍不住,搖頭道:“你這個家伙……心高氣傲,事事強求完美,愛你的人會很辛苦。”
清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羽的畢業照,心里默念:“你還是想回日本嗎?如果我不開口挽留,你真的會離開我嗎?”
等不到清孝的答復,羽最終還是決定回日本。飛機衝破厚厚的雲層,劃過曖昧不清的前景,向大洋彼岸飛去。
那一天,在院子里放風的清孝曾無數次地抬起頭來,遙望著飛過頭頂的每一只飛機。
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他應該為此欣慰嗎?
那心頭那種又酸又澀的情緒又是為了誰呢?
日子在平穩中一天天逝去。除了秦和艾森伯格教授,他很少再見別人了。
在監獄里,他不惹事,別人也很少敢招惹他。他安靜地勞作、生活,有空就去圖書館看書,繼續以前的研究,倒是很得獄警的喜愛。
羽仍會給他寫信,有時候一個月幾封,有時候幾個月一封,口氣平淡而有禮貌。講的都是他自己的近況,既不涉及他的心情,也不再詢問清孝的情況或者打算。清孝覺得,羽也許只是當私人記錄,並不在乎誰在傾聽。
清孝仍然從不回信,但每一封信,他都會珍重地收藏妥當。
真田組最終還是垮台了,清孝並不吃驚。混黑道的,總是難免這個下場。
秦因此升了職。他沒有在清孝面前炫耀他的光輝戰績,倒是又給清孝帶來一堆有羽報道的財經雜志。
這個男子,現在是越來越出色了。拂去了所有的塵埃和泥垢之後,他的才華就象是出鞘的利劍,鋒利絕倫,令世人眩目。
各種各樣炫目的光環加諸在他身上,他被萬眾所仰視,被掌聲和鮮花所包圍。短短幾年,清孝對他的所有期待,他都一一實現,甚至做得更好。
有一種人,注定會飛翔在九天之上,不管他經歷過多少摧折。
清孝撫摸著雜志封面上那張俊俏清冷的面容,百感交集。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秦看著他的眼睛,頓了頓,才道:“我問了一下,你的減刑申請已經被批准了,下個月就可以出去。”
清孝一時不能反應過來,茫然地看著他。
“是的,下個月,你就可以重獲自由。”秦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你會去找他嗎?”
清孝猛地站起身來,陽光太過猛烈,他有些暈眩。
“這樣啊。”他無意識地道,慢慢地走出去,心里空蕩蕩的。耳邊似乎有很多細碎的聲音在竊竊私語,漂浮著,混亂著,但當他仔細聆聽時,卻又一無所有,寂靜如死。
“你會去找他嗎?”
他想起雜志封面上那個冷漠得接近冷酷的“商業奇才”、“業界驕子”,想起那雙迷惘而憂傷的眼睛,想起那些他以為已經過去的往事……
他緩緩閉上眼睛,感覺到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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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了。
那扇緊閉的鐵門終於緩緩開啟。
他走出去,不管心里有多惶惑,步履依然堅定。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個男子。那個在報紙上、雜志上、電視上、睡夢里、記憶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男子,就出現在他的面前。
依然是白衣黑褲,背靠著一輛有些眼熟、但分明早已過時的轎車。
那一瞬間,仿佛時光倒流。
“我在想,是不是該等你來找我。但想了半天,還是我來找你算了。”那人面無表情地說,似乎不太高興。
“你答應過我,帶我去你工作過的農場看看,這承諾還沒有兌現。”那人抬起漂亮的黑眼睛,恨恨地盯著他,“你的車我都開來了,不要再找借口。”
他站立了一會兒,有什麼東西慢慢爬上他的心頭,癢癢的,暖暖的,讓他莫名感動。
他微笑,放下了肩上的行李:“是的,我會。”
他的愛人依然氣惱地瞪著他,但隨即微笑了,大步向他走來。六月的陽光照耀著大地,愛人的笑容燦爛純淨,象自由一樣美麗。
全文完
嗯,這章的標題來自於一段我很喜歡的話:“和你最長久的只有你自己,但在最美的時光里,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