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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
溫柔的浪輕輕地拍打著他,象兒時母親唱著搖籃曲拍打著他入眠。
他被這單調的節奏所誘惑,漸漸地沉下去、沉下去……
沉到極深極深的海底,沉到無夢的長眠之中。
他已經很累了。除了死亡,他不再祈求別的饋贈。
然而總是有個聲音在時隱時現,微弱卻一直固執地存在,攪擾著他的安眠:
“小羽,醒來吧,我一直在等你……”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我只是,只是……總之對不起……”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細長溫暖的手指探向他的前額,撥動著他的頭發。他忍住,一動不動,希望這人能失望離開。
但那聲音仍然在繼續:“原諒我好麼?你會原諒我的,是麼?雖然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身旁響起了沉悶的撞擊聲,那個人似乎悔恨地用頭撞著牆。他忍不住動了動眼皮。這個細小的動作立刻被發現,那人猛烈地搖晃著他,驚喜地道:“小羽,你醒了,是不是?我知道你醒了!你剛才的眼皮在跳!”
他只好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清孝那雙熱切的眼睛。兩人的視线甫一對接,他立刻狼狽不堪地轉頭避開。
然而清孝的自言自語總算找到了聆聽者,哪肯放棄?不依不饒地一定要他開口:“小羽,你在生氣麼?我知道是我不好,錯怪了你,但你聽我解釋好不好?我以為你是去救那個混蛋……”
他實在不能再聽清孝這麼絮絮叨叨無緣無故地自責,只得道:“我沒有生氣,你沒有做錯什麼。”
清孝喜道:“那你是原諒我了?小羽,你果然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懂我!”
陽光落在那張面龐上,眼角眉梢都是喜氣。他不敢看,但又舍不得不看。吸了口氣,他鎮定地抬起頭來,直視著那雙眼睛,漠然道:“你弄錯了,這里沒有淺見羽。我是……我叫……”
他連試了兩次,始終無法吐出那個恥辱的名字,手無意義地在空中揮舞了一下,道:“我是那個奴隸。”
屋里陡然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清孝小心翼翼地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氣啊?所以才這麼說。我當時只是……”
夠了。
停止。
讓一切終結。
他截口道:“我很渴。”
清孝立刻站起身來,道:“我給你倒杯水。”
這男子竟然覺得對不起他,真是荒謬。
水杯遞到他手上,不冷不熱,剛剛好。清孝就在一旁坐著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簡直要把他看化了。
那火辣辣的目光讓他頭都沒法抬起來,苦笑道:“你能不能出去一下?當著你的面,我真是……真是喝不下去……”
清孝沒有立即開口。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道:“小羽,你,你沒事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直盯盯地看著手里的水杯。
等了半天沒有回應,清孝嘆了口氣,有些悵然地道:“好吧,你先休息。我出去。”
門關上了。世界終於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一個人。獨自面對著沉甸甸的歲月和無法釋懷的過去。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眼里閃過一絲決絕,一口氣喝干杯里的水,隨手就把杯子往床頭小桌的邊緣上一磕。啪的一聲,杯子應手而裂,他再不遲疑,掉轉尖利的玻璃碎片便向自己的咽喉劃去。
杯子碎裂的時候,候在門外的清孝立刻推門闖了進來,正好看見他拿著碎玻璃往自己脖子上劃去。
“不——”清孝大叫,猛地撲了過去。
玻璃剛刺中脖子上的金屬項圈,手肘便被清孝撞開,玻璃從脖頸到下巴處拉出一條紅痕。清孝再不遲疑,不顧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劈手奪過他手里的碎玻璃,往地上一扔,狠命地跺成碎渣。
清孝略略松了口氣,望向他時眼圈已經紅了,顫聲道:“小羽,你……”
他盯著清孝滴血的手,但只盯了片刻便移開了眼睛,頹然伏在床上。清孝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肩頭在微微聳動,似乎在哭泣,但並沒有發出任何哭泣聲。
清孝看見他背部肌肉拉得緊緊繃起,似乎在和他激烈的內心相抗衡,至始至終他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無聲的哭泣卻比大聲的叫喊更讓清孝心痛。
清孝慢慢地俯下身去,手剛一碰觸他的肩頭,他便劇烈地痙攣了一下,發出一聲似乎被人刺了一刀的疼痛的抽氣聲,身體蜷縮成一團,躲開了他的撫摸。
手僵硬地停在空中,心底一片冰涼,這一刻清孝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正是他最不想面對的人。
清孝呆呆地站在那兒,有那麼一會兒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他盯著伏在床上一直不肯看他的人,慢慢地武裝起自己,盡可能用一種尊嚴而不失風度的語音道:“我知道你想一個人呆著,我在這里你會覺得很不自在吧。可是我總不能就這麼看著你就這麼走了……”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立刻制止住自己。沉默了一會兒,在椅子上坐下,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道:“我知道你很累,要不就再睡一會兒吧。我不會再碰你,也不會發出什麼聲音,你就當我不存在好了。”
他茫然地盯著天花板,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一直都好像在做蠢事……但怎樣才可以聰明起來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
床上那個人略略動彈了一下,舒展開了身體,但仍然背對著他,看不清眉目。
他出神地盯著那個背影,道:“如果你走了,我怎麼辦呢?要是那樣的話,我們還不如就都留在那個島上,不要回來的好。這幾年來,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麼?……算了,說起來也沒有意思。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沒有你,我根本活不好。”
他說得很平靜,淡淡的語氣就好像在說今天天氣還不錯。床上那個人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清孝真的很想伸手去碰一碰,試試那身體是否還是熱的,終於勉強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不要這麼對我,你不能這麼對我……你不能對我太不公平。我等了你很久……”
他反復地說著這幾句話,眼神有些呆滯,忽然無意義地笑了一下,道:“你看看,我說不出聲,結果一直都在嘮嘮叨叨,你一定聽煩了吧?不過這些話如果不對你說,我又能對誰說呢?從那天離開那個島開始,我就跟世界脫節了。學也沒有上,導師同學都斷了聯系,跟家里人也鬧翻了,如果你再不要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活著了……”
這一次,他看見床上那個人大大地震動了一下,雙手抱著胸,頭往前傾。他沒有說話,耐心地等待著。過了好久,他終於聽到一個細若蚊訥的聲音:“你,你不應該這樣……”
清孝安靜地道:“我答應過你,會回來救你。這承諾我不會忘記。你一直堅持下來,也是因為答應過我決不放棄吧?現在我們總算在一起了……”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被碎玻璃劃傷的左手還在淌血,他把受傷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用紙巾折疊成小方塊緊緊壓住。
血總算止住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既然活下來了,就好好活吧。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不是麼?”
床上的人沉默著,過了半晌,低低地道:“我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那聲音低低啞啞,情緒似乎並不怎麼激烈。惟其平淡,反而更讓人擔心。
清孝使勁搓了搓臉,讓自己感覺到力量,然後慢慢地伸出手,輕輕地碰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人微微瑟縮了一下,並沒有躲開。
清孝吸了口氣,加大力量,平靜而堅定地將那人扳過來,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地沉穩有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在一起,總可以找到辦法的。”
那人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沒有睜開眼睛。
清孝緊張地看著他,感覺手心有些出汗。他舔了一下發干的嘴唇,道:“我,我可以吻吻你麼?”
那人沒有做聲,面上毫無表情,蒼白清冷的面孔宛如玉雕。
清孝慢慢地俯下身去,一點點地接近那淡如水色的雙唇。近在咫尺之際,對方霍地張開了眼睛,淡淡地道:“這嘴是專為人口交用的。”
清孝硬生生地頓住身形,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並沒有在清孝的逼視下後退,唇邊甚至浮起一絲微笑,帶著點挑釁的意味,道:“我口交的技術很好,躺著也能做深喉。不管對方要求多高,也可以把他伺候得欲仙欲死。喝過的精液大概多過喝水,當然了,那是我的主要任務嘛。”
清孝沉默著直起身來,感覺心在被小火炙烤。他慢慢地握緊雙手,左手的創傷再度破裂,血涌了出來。
他瞟了一眼清孝滴血的手,繼續微笑,道:“你應該有看到的吧?那時候,你不是一直都在島上沒有走麼?我就在那台上,全島都看得到的地方,侍候島上每一個人,每一個畜牲……你應該看得很清楚吧?你覺得我的服務是不是很專業?”
他毫不留情地揭開自己的傷疤,帶著血淋淋的殘酷的快意:“或者距離太遠了,你沒有看清楚?那就現在好好看看吧,就是這張嘴,吮吸過無數人的陽具……”
清孝變色,喝道:“別說了!”
他倏然住口,臉上仍然掛著慘淡的笑意,沐浴在夏日發白的陽光里。
清孝再也忍不住,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他,道:“別說了,不要說了!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要為了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他苦笑,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顫抖,道:“誰的過錯有什麼關系,那些事情已經發生了,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
他哽咽著道:“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我想起來呢?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才能把那些忘記……”
雖然再三強忍,淚還是流了下來,打濕了清孝的衣裳。
清孝緊緊地抱住他,想盡量傳遞過去一點點力量,同時不停地吻著他的黑發,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自私,總是希望你能快點理解我,回應我……這樣好不好,我去把風間忍叫出來,讓他再給你催眠,忘記這些?如果那些回憶真的讓你那麼痛苦……”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慘然色變,叫道:“不,不要!”
清孝立即抱緊他,用力吻他。他慢慢平靜下來,顫聲道:“我,我不想見他,不想!”
清孝大大地松了口氣,道:“好,不見就不見。我也不想你見他。我們另外找一個催眠師,反正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會……”
他苦笑道:“算了吧,既然已經想起來了,又何必忘記。”
他嘆息一聲,喃喃地道:“那些事情,難道是假裝想不起,就不曾發生過麼?”
聽到這句話,清孝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略略松開了手,仍然環擁住他,笑道:“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我就知道,我的小羽是最堅強的,那個混蛋打不倒你……”
一聽清孝提起那個人,他忍不住連靈魂都顫栗不已,將頭埋進了清孝的懷里,低聲道:“求求你,不要提他了好嗎?我,我……”
清孝暗悔自己說錯了話,連聲道:“好,不提就不提。事情已經過去了,他傷害不到你了……”
他的頭埋得更低,小聲道:“清孝……”
“嗯?”
“你,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麼?”
“說吧,只要我能做得到。”
“帶我走好不好?帶我離開這里。”他依偎在清孝的懷里,整個人縮成一團,盡可能地吸附在清孝身上,顫聲道,“一想到那個人……那個人就在地下室,我……”
清孝摟緊了他作為回應,毫不遲疑地道:“好,我們走。我讓叔叔派人把他看守住,他絕不可能再來打擾我們。我帶你離開,走得遠遠的,去波士頓,回哈佛,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
夏日的陽光如此明媚,清孝漸漸沉浸在自己的美好設想之中:“我們回去,把以前你住過的公寓重新租下來,我們去過的地方都再去游歷一遍。你以前不是說想環游世界的麼?我會陪著你。時間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再深的傷口都會被時光磨平。我們會有未來的,一定會!”
他不語,溫柔的淚漸漸浸濕了他的眼睛。最後他微笑,道:“啊,清孝,認識我,你是多麼的倒霉啊!”
他靜靜地依偎在清孝懷里,感受著那熟悉的溫度,一個聲音在心底里黯然低語:“我沒有未來。我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