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作的事不得不提前提上日程,並很快到位,正式名稱是拾荒者,具體內容是白天搜集路邊或者垃圾筒里的空飲料罐,晚上投到商場外的自動回收機里換錢買東西。事實上,這幾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不需要和人直接打交道的工作了。
羽很快愛上了這份新工作,雖然胃口總是大於他能買到的食物,但仍在他的承受范圍內。單以忍耐力而論,這世上只怕已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了。想到離開了清孝,他還能靠自己的力量維持生存,僅此一點已足以安慰他受挫的自尊心了。
他喜歡在公園或者游樂場里搜集飲料罐,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臉總能讓他放下戒備,心情舒暢。和孩子在一起時,成年人的神情也會變得分外溫柔,憐愛呵護的姿態會讓外貌最獰惡的人都顯得可親。
他象躲進殼里的蝸牛,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觀察著這個世界,小心翼翼地探出觸角去碰觸空氣。拾起滾到腳下的皮球扔還給小孩,數到“一二三”走到離一對戀人不足一米的地方撿起路邊的汽水罐,鼓足勇氣與人擦肩而過並報之以微笑……每做到一個既定目標都讓他暗自雀躍,似乎離幸福又近了一步。
他畢竟還年輕,單純的眼睛,總能輕易發現那些不起眼的美麗。比如一朵晚香玉在夜風中靜靜開放,比如太陽給烏雲鑲上金邊,再比如一個親切友善的微笑,都能讓他從心底開出花來。他是愛這個世界的,他知道。
只是那根被人強行剪斷的线,始終無法接上。不管他看了是歡喜而是憂傷,花都會自在開放。對他微笑頷首的行人終究只是擦肩而過,走向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世界是個自成一體的容器,而他在這容器之外,即使他用盡全力去擁抱,那道看不見的幕牆依然存在。
此刻他走在博物館前面的廣場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就像只餓得發抖的貓,隔著透明水缸,看著里面悠閒自得的金魚和搖曳生姿的水草。今天是節日慶典,有不少人帶了小孩子來看展覽, 還有老師帶了幼兒園的小孩從遠方來的。羽從人群中走過,空氣中彌漫著各種各樣的氣味。小孩子新鮮的汗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男人強健而濃烈的體味,冰淇淋和雪糕冷而甜膩的香味……在這個陽光明亮的午後混合、發酵,共同包圍著羽,給他以莫名的刺激。
他覺得自己似乎在氣味的迷宮中行走,據說氣味是動物用來辨別親疏的語言,對於人來說,也應該是同樣吧。他在廣場上從東走到西,像只迷路的小狗一樣嗅著陌生人的氣息,心里想著親近人類,卻又不敢太過靠近。
不知在別人的感受中,自己又是什麼味道呢?雖然他都有經常洗漱,盡量讓自己保持干淨,但幾天野外露宿的生涯還是給他留下了痕跡。衣服領口和袖口都已經發黑,鞋子也多了灰塵,下頷長出了青色的胡茬,大概不出一個月就會變得象他見過的流浪漢一樣吧!希望在那之前,他已經能有膽量去銀行辦理手續拿到錢。
羽嘆了口氣,從草叢中拾起一個空可樂罐放進垃圾袋里,今天收獲算是不少,才下午兩三點鍾,垃圾袋都快裝滿了,估計能飽餐一頓了。這讓他有點高興,又有點澀然。明晃晃的太陽照著他,他聞到自己身上的汗味,頗不自在地躲開人群,慢慢走著。廣場上人仍然很多,羽看著那些人,心里不禁羨慕,有誰可以拉著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把他當自己人接受呢?如果他勇敢一點,主動和別人打招呼,情況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
他心里這麼胡思亂想著,還真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立時把他嚇住。他身體僵硬地慢慢回過頭,居然又是那天晚上碰到的那個流浪漢!他頓時條件反射地拔腿就跑,裝空罐的垃圾袋也不要了,里面幾十個的汽水罐叮叮當當地滾到地上。
但這回那個流浪漢似乎存心不放過他,追了他幾條街仍不罷休,一面追還一面喊著什麼。他好幾天都沒吃飽睡好,體力漸漸不支,眼看對方越來越近,想想不是辦法,干脆停下來,撿起一塊碎玻璃藏在手心,喘著氣等著對方逼近。
那流浪漢終於追上了他,卻在離他三四米處停住,臉上很高興的樣子,“呃,你不要害怕,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那流浪漢嘟囔著,“我只是想把你的東西還給你而已……”
他的口音很重,說話不太清楚,但羽總算還是聽懂了,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那流浪漢大概看出了他的疑惑,聳了聳肩,放了個什麼東西在地上,然後雙手舉起,慢慢退後。
羽心跳仍未平息,喘了口氣,待那人退出五六米遠,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拾起來。那居然是自己的錢包。
羽心中一動,連忙翻了下,里面有自己的銀行卡,可是現金全沒了。
他呆了一呆,不知所措地望向對方。
“我當時只是聽見了你的叫聲,以為你遇到了什麼困難,想去幫幫你。可你顯然把我當成了一個搶劫犯……就是現在,還用這種眼神看我……”那流浪漢責備地說道,特地把手舉高,讓他看清自己的無禮。
他不覺郝然,下意識地道:“對不起……”
這話一出口,忽然覺得不對,翻開皮夾給那人看:“我記得這里面有現金的!”
那流浪漢噓了一聲,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繼續譴責:“其實我是個好人來的,只是想幫忙而已,你卻讓我變成了一個搶劫犯,你侮辱了我,小伙子!這是不應該的!”
“可我還是到處找你,把你的銀行卡還給了你,我知道你需要這個。你看你看,我真的是個好人來的。”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很認真地道。
羽不禁給他逗笑了,道:“那錢你用了吧?用了就算了。總不能你拿了我的錢,還要我給你道歉吧?”
那流浪漢臉皮雖厚,也不禁紅了一紅,撓了撓頭,道:“咳咳,你知道,在皮包里放現金,這個,很考驗人的。《聖經》都說不可試探人……還有,我已經很久沒吃過熱東西了……”
面對著羽滿含笑意的雙眼,他咳嗽兩聲,突然一拍腦門,叫道:“對啦,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你的衣服還在我這里。”
他放下隨身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背包,從里面掏出一包又一包黑乎乎的東西,最後掏出一個舊報紙包裹,打開一看正是羽的那件外套。
“你看你看,我都給你收得好好的,一點也沒有弄壞喔!就這條口子,還是你自己撕開的。”他把衣服遞給羽,羽伸手接過,正向取笑幾句,卻碰到那人多毛的手指。他心頭一動,突然意識到他正在跟一個陌生人打交道,而且毫無障礙地說了那麼久的話!
他被這個事實驚地呆住,竟然忘了興奮,茫然地接過外套。那流浪漢朝他眨眨眼睛,笑嘻嘻地道:“不用這麼感動……沒有我把銀行卡送來,你都在撿垃圾了。沒錢的滋味不好受吧,其實我一直在找你的,可是你跑得太快……”
羽這才回過神來,感覺喜悅的小火苗一股一股地在心底竄,壓都壓不住。他不自覺地嘴角上翹,快樂象潮水一般飛漲,向著天空升騰。那流浪漢必定是看出來了,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道:“想不想謝謝我?我可以讓你請我喝一杯咖啡。”
羽看著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輕輕地把那只手拂下去,回身一笑,說道:“好啊,我請你喝咖啡。”
他說著這話時,臉上泛著難以形容的羞怯,血液涌上他白皙的面頰,便如一泓清水,驀地染上了顏色。午後的陽光穿過樹葉的蔭涼在他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的身影仿佛在光影中流動,襯著那明亮開朗的笑容,看得那流浪漢也不覺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抬起那只被他拂落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一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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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他從自動取款機里取出錢,遞給流浪漢一張五元的紙鈔時,對方卻拒絕接受,黧黑的臉上現出有些受傷的神情:“我只是希望你能請我喝一杯咖啡,這表示你把我當朋友,而不是向你要錢。”
他嘆了口氣,攤手道:“好吧,我的確用了你的錢,有時候也的確是個乞丐,可是,你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擺出一個高人一等的施舍樣子麼?”
羽驚訝地看著他,結結巴巴地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如果我的做法讓你有誤會,那我道歉。我真的不太知道該如何和人相處……”
流浪漢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點點頭道:“好像是這樣。你總是繃得很緊,像只炸了毛的貓,肩膀繃緊,眼神戒備。好像在說:嘿,離我遠點。我可看出了你對我不安好心!沒錯,你的眼睛就是這麼說話的。”
眼里有種深思的神情,那流浪漢摸摸下巴,道:“這種眼神會把人趕跑的,沒有人樂意被人這麼盯著。”
羽下意識地把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喃喃地道:“肩膀繃緊,眼神戒備?是的,我好像是這樣……”
他苦笑了一下,道:“一直是這樣,學不會放松,總覺得一旦放松下來,就會整個的垮掉……”
所以才會有那三年的沉淪吧!為了找一處可以讓他放松肩膀的地方,不惜放棄自我,跟隨著別人的指揮起舞。
幸好還有清孝。
他重重地喘了口氣,想著那些過去的年華,他是怎樣不經意間刺傷了一個個原本只是想把他從噩夢中叫醒的人。幸好還有一個清孝,不曾被他這樣的眼光嚇倒,不離不棄地追足他幾條街,只為還給他不經意間遺失的財富。
他的財富。
想起校園時代不住地被拒絕、卻死皮賴臉地一定要把自己拉進空手道俱樂部的清孝,他忍不住唇角上翹,展顏而笑,那流浪漢不禁又呆了一笑,才笑道:“不過你笑起來就不一樣了,以後你還是常笑笑吧,朋友比現在多一倍。”
羽笑道:“明白了。你是在催我,立刻就去給朋友買一杯咖啡,而不是就塞給你一張鈔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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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下午四點過了,看展覽的人群已經逐漸散開。陽光淡淡,照在他們的背上,手中的咖啡飄逸出令人心醉的甜香。流浪漢深深地呼吸著咖啡的香味,滿足地道:“你知道嗎?我好久都沒有喝過熱東西了。”
羽微笑,沒有告訴他自己也是同樣,更沒有告訴他,這是自己近幾年來第一次走進快餐店買食物。
他伸出舌尖,舔了一舔。淡淡的苦澀夾雜著奶香和焦糖的味道,有如絲緞般的香濃醇厚,那是他買的咖啡,但這一點,就讓他感覺興奮不已。
天知道,他有多想呆在那里面慢慢品味,而不是在街邊的長椅上吃東西。那店里的音樂,嘈雜的人聲,食物的香氣,對他來說都是誘惑。
如果不是那流浪漢堅持要在外邊吃的話。
“你知道,他們並不歡迎我。”他無所謂地聳聳肩,“覺得我不干淨吧。我的確很久進過理發店了。”
“其實我不太明白。”羽斟酌著詞句,避免刺傷他,“我那皮包里有些現金的。你為什麼不……”
那流浪漢發出一聲夸張的笑聲,伸直了長腿:“這不是錢的問題,我懶。為什麼要把自己洗涮得像只能進烤箱的豬扒?你不覺得那個樣子很蠢嗎?我就喜歡這樣拉長了身體在長椅上曬太陽。你不明白了吧?”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羽一番,笑道:“不過你看起來一點也不享受。你就是那種一門心思掙錢就為了到哪個小島上曬太陽、而且最後連這個目的都忘了的傻瓜。我比你早十幾年就達成這個心願了。”
羽深思著看著他,道:“也許不是吧。你只是不想接觸他們,呃,不對,應該說只是不想太過接近社會。你在乎他們的眼神,所以不想進快餐店買東西,或者,你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沒進理發店?”
那流浪漢沒有立即說話,手指在咖啡杯口畫著圓圈,笑道:“你說話就像前面教堂里的傳教士,你知道,每年聖誕節發救濟聖誕晚餐的時候,她就會關切地問問這問問那,好像所有不想去規規矩矩找工作結婚生孩子、把胡子刮得干干淨淨的人都一定是有原因的。有時候為了避免她繼續囉嗦下去,我就胡編幾句應付過去,可是現在好像沒這個必要。”
他把剩下的飲料一飲而盡,朝羽扮了個鬼臉,道:“謝謝你的咖啡。你這人心腸不錯,就是好奇心太重。哦,不對,是很愛關心他人。繼續保持吧,你很快就會象教堂嬤嬤那樣人見人愛的。再見。”
他說完便站起身來,向羽揮了揮手,大步離開了。
羽沒有想到他竟會說走就走,楞了一下,並沒有起身追趕。他和他不過萍水相逢,也許就是這一杯咖啡的緣分,無謂挖掘他人的隱私,只是為了做一時的談資。
將來的路會很長很長,他還會遇到很多很多的人。那些人未必能陪他走到終點,但一期一會的相逢,同樣能夠豐盈他的生命。
現在他不再強求一生一世的相許,不再執著遇見的是路人還是歸客,長長短短,都是經歷。
陽光很好,他靜靜地品味著咖啡,想著那些離開的人,死去的人,他愛過的人和愛過他的人。思緒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咖啡的香味,塵土的氣息,陽光和風的味道,充盈著他的胸腔。
都市擁擠,此心幽涼。
這正是該靜坐的時光,在寧靜的閒暇和靜默之中,唱出生命的頌歌。
他沒有注意到,在街拐角處的樹蔭下,停放著一輛不起眼的灰色舊車。隔著擋風玻璃,清孝目不轉睛地盯著羽的身影,喃喃低語:“小羽,看到你這樣,我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