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
即使閉著眼睛,依然能感受到陽光和風的氣息,溫暖中夾雜著些許涼意,猶如薄荷的味道。微風送來不遠處的笑語人聲,莫名的,有空渺感覺,仿佛只是收音機里飄出的背景音樂,或者,只存在於他的想象中。
羽不得不睜開眼睛,確定自己的確已經遠離了他和清孝所居住的小屋。
這是一處社區公園,究竟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他自己也不知道。離開清孝的那一晚,他只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一直到筋疲力盡為止。每天只是機械地邁動腳步,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正在離清孝越來越遠,越發不敢停下來思考,大腦出於人為的關機狀態。累了就歇一下,餓了就吃一點隨身帶的點心,連覺也沒有睡過。他這樣走了兩天還是三天,感覺好像一輩子都沒走過這麼長的路。最後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他在一處廢棄的工廠空地里停下來,大哭了一場。
究竟是為什麼緣由而哭的,他完全意識不到,突然想哭,所以就哭了。
這里沒有清孝給他拭淚,沒有一個沉默的肩頭給他安慰,於是任他哭了個昏天黑地。一直支持他的那股非正常狂熱隨著淚水蒸發,積攢了好幾天的困意和倦意頓時襲上來,他昏睡了過去,醒來時居然已經是黃昏。他甚至不知道,這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的黃昏,因為肚子實在是餓得厲害。如果只是幾個小時的話,應該不至於這麼餓吧。
羽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在深藍色天空的背景映襯下,工廠廢墟的剪影顯得一片蒼然。一顆金星在天際閃爍,象一個神秘的預言。
他躺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鼻端嗅到青草和土地的潮濕氣味,感覺像是死去了很久的人,突然從墳墓中醒來。
“來,站起來到草地上走一走,不要害怕。人不可以離開大地太久的。”
那些溫柔的話語,穿越時空的距離在他耳畔響起。他笑一笑,翻過身,將臉埋入草叢中,盡情地呼吸這來自大地深處的氣息。有露水從草尖上滑落,打濕他本已干透的淚痕。
他躺了很久,才慢慢坐起,只覺頭暈得厲害,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囂著酸疼,也不知是睡久了的關系,還是這一路急行鬧出來的。咽下最後一塊餅干,想喝水已經沒了存糧,只能繼續前行,在一處社區公園里找到自來水喝,就是他現在所呆的這處公園了。
他其實並不確定自己應該到哪兒去,有些事永遠也沒法知道自己是否已准備好,就像當初到地下室去見那個人一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當惡浪打來的時候,努力捱住。
兜里還有些現金和銀行卡,當初清孝為他開過一個帳戶,他在網上投資已經賺了一筆可觀的財富,他本以為已經夠用,可是真正出來之後,他才發現,他沒有辦法去用那筆錢讓自己生活得很好。
因為他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去主動接觸他人。
所以他在旅館門口徘徊了多次,最終仍然回到這家社區公園的長椅上,曬太陽,發呆。
天氣晴好,陽光燦爛,眼前景象似真似幻,有輕微的失重感。
他眯起眼睛,看著頭頂上方一片青翠的葉子,陽光下經絡分明,通透有如碧玉。他忽然有一刹那間的迷惑:他是誰?為什麼會在這里?
人世間的際遇是如此的離奇,以致於他常有一種身在夢中般的不真實感。作為他生命唯一參照物的清孝一旦失位,便如同解開了纜繩的小船,望著四周白茫茫的水面,不知何去何從。
就像多年前那個十歲的小孩,孤身一人坐在小船上,雙手緊抓住船舷,看著母親的最後一縷黑發消失在湖面上。
他喘了口氣,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凝視著那片葉子,並透過那片葉子,凝視著這個世界。
幾十年的時光倏忽而逝,他與外界那條中斷的线正在被艱難地接起,疼痛伴隨著記憶在陽光下一點一點地復活,讓他更加清醒而堅決。
倘若癱瘓已久的病人雙腿突然有了知覺,那必然也會是針刺般尖銳的劇痛與不適。
他能承受。
他願意去承受。
他甚至歡迎這疼痛,因為這提醒他自己仍然活著。
活著,作為一個人有過去、有未來、有知覺、有思想地活著,而不是一具任人擺布的空心木偶。
這想法令他他微笑,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他是淺見羽,他在這里,是因為他能以更好的狀態出現在清孝面前。
雖然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但能走出來,就是勝利。
深吸一口氣,他摸摸口袋里的錢。不敢走進餐館旅店雖讓他有些喪氣,還不至於慌亂。
仍然害怕與人接觸,那就暫時不去接觸好了,他並不打算逼自己太急。
再不濟也可以掏一個硬幣給清孝打電話接自己回去。這麼做當然很沒有面子,只可能是他走的最後一條路,可是想到山窮水盡之際還有人始終在等著自己,那感覺真是不錯。
特別是現在,他還有很多選擇,很多可能,在這時候遐想一下如果回去清孝會是何等的輕憐密愛,心情便越發好了。
微風拂過,綠葉發出沙沙的輕響。他站起身來,看著陽光下自己的影子,正隨著自己的腳步而晃動。
他是一個人,但他並不孤獨。
他在旅途上,是因為他確知在地球的某處有一個家。
於是兩地之間便有了名為“思念”的溫柔牽絆,讓所有軟弱的情感都有了寄托和依靠。
他覺得清孝從他沒有一刻比現在離他更近。
他不在他身邊,卻在他心中。
他沿著公園里的小徑一路閒逛,在兒童樂園旁邊找到自動販貨機。一個老人牽著他幾歲大的小孫女在那兒買東西。
羽遠遠地等他們走後才過去,買了蛋糕和一罐可樂,在花壇邊緣盤膝坐下,享受一頓美餐。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不住隨風飄來。
今天大概不是周末,玩耍的孩子不算太多。他們大多在兒童樂園里玩滑梯和秋千,幾個大一點的在草地上踢足球,還有一對年輕的父母在教嬰兒學走路。那嬰兒胖乎乎的,稀稀落落的幾根黃頭發,也不見得特別漂亮,但父親母親都是一臉緊張的樣子,眼里的溫柔和慈愛簡直可以流泛到地上來。
即使仍然心事重重,羽的目光仍然被他們所吸引。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臉無論何時都是最佳治愈系良藥,何況今天陽光如此燦爛。
他們在草地上奔跑嬉戲,象盛放的花朵,充滿了生機與活力。牙牙學語的嬰兒蹣跚舉步,不停地跌倒,然後爬起。
這樣快樂自在的歲月,他也曾經擁有。在母親的保護下學走路,在父親的帶領下學踢球……直到生活的大浪將他吞沒,才驚覺那短暫的童年竟是他一生中最平安順遂的時期。
天空是明亮而詩意的蔚藍色,如飛絮般輕盈漂浮的白雲,青翠欲滴的草地,組成了一幅和諧的圖畫。踢球的少年爭斗正酣,場中卷過一陣激烈的動蕩。少年臉漲得通紅,汗水在陽光下閃爍晶瑩,不時呼喊應和。
那聲音傳到他的耳中,像是呼嘯而來的風聲,穿過塵封的歲月,讓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當年的自己。
“不管是短暫還是長久,快樂無憂的童年終究會過去。”羽的目光一一掃過蹣跚學步的嬰兒,玩秋千的小孩,草地上奔跑的少年,想道,“孩子總會長大,學會接受生命中的殘缺和殘酷。有些人遲早會離去,有些東西永遠不屬於自己。”
有風吹過,吹落了兩三朵小黃花,飄墜在他身上,隨手拾起,似乎還留存著淡淡幽香。這是城市的另一面,在鋼鐵和理性的支柱之下,生命在生生不息地成長、死亡。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暮色四合。孩子們都已經走了。他慢慢走進已經空無一人的兒童樂園,推一推秋千,撫摸一下滑梯。
夜風無聲無息地從他身邊走過,如那永不復返的時光。
他留戀地看著這片兒童樂園,忽見沙坑旁邊有幾個巨大的塑料筒連成甬道,供小孩子在里面爬來爬去,看起來很是有趣。
羽心頭一動,四下望望無人,索性爬進那塑料筒里,在這里過一夜。
頭一次清醒地孤身在外過夜,說不害怕是假的。耳邊的風聲,草叢里的蟲聲,乃至落葉飄墜的聲音,都變得分外清晰。他以為自己一定會睜大眼睛到天亮了,但居然還是會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畢竟他只得二十幾歲,年輕人總是貪睡的。
噩夢如期來臨。它們從未過去,可是這回沒有清孝。沒有那具溫暖的身體供他依靠,沒有那個強健的男子將他從夢魘中喚醒。
那惡狗在步步逼近,他手腳冰冷,大汗淋漓,偏又動彈不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原地狂呼求救:
——清孝,救救我!
——清孝,求求你,救我!
——救我!
可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那個人不在他身邊,那個人不會來的。
因為,這是他的要求。
是他要求獨立,是他覺得自己可以承受,而那個人總會無條件地尊重他的願望。
越來越強烈的絕望涌上他的心頭,象正沉入冰冷黑暗的水底,他只覺窒息,卻被人一陣粗魯地搖晃:“喂,你怎麼樣?”
羽一驚而醒,一時還不能回神,夜色沉沉,冷汗還未干透。借著路燈的微光,他看見前面正站著一個流浪漢,頭發和胡須都像很久沒有理過,正試圖把他亂草似的腦袋往塑料筒里塞,象要爬進來似的。
羽驚得魂飛天外,手腳並用地就從塑料筒的另一端爬出來,由於爬得太緊,砰的一聲掉到了沙坑里。他也顧不得疼,爬起來就跑,一心只想離那個人越遠越好。
然而那人的動作比他更快,那是當然的,大步一邁是比他在塑料筒里爬著快。那只多毛的手眼看就要落到他的肩上,嘴里道:“怎麼摔倒了?你沒事吧?”
羽本能地回身,右手中指上的戒指無聲滑落到指尖,抬手便向那人的手腕刺去。
雙方即將相觸的一刹那,他猛地回過神來:那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怎能輕易置人於死地?
這一遲疑,對方的手已堪堪觸及他的肩頭。
羽身體一僵,除了清孝之外,很久沒有第二個人靠近過他了。
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涌上頭頂,除了逃離他再沒有第二個想法。
然而那只手抓住他,穿過潮濕的夜霧抓住他,要將他拖回陰冷黑暗的噩夢中去。
突如其來的恐懼壓倒了他,他掙扎,踢打,衣物接縫處破裂的聲響提醒了他,索性將外套一脫,沒命地狂奔起來。
他隱約聽到那人在他身後呼喊什麼,卻已經無暇分辨,唯一的念頭就是逃!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到他終於停下來的時候,雙腿已經支持不住體重。
他頹然跪倒在地,全身象得了瘧疾似的瑟瑟發抖,喉嚨陣陣發干,他不得不雙手抱住肩膀,以此來抵擋外界的寒意和內心的挫敗感。
害怕面對和被證明他的確無法面對是兩回事,恥辱的淚水盈滿了眼眶。他抬起頭,努力忍住眼淚,卻只能看見黑漆漆的天空和兩三顆冷冽的小星星。
夜已經很深了,寒氣和潮氣越來越濃。他把自己抱得更緊,沒有了外套,只能盡量節約體溫。
他苦笑一下,看來明天是非得鼓足勇氣進一次商店了,他至少還需要一件外套和毯子。如果不跟人身體接觸,而只是口頭上的交流,也許還能辦到,……
等等!
一個念頭象閃電般擊中了他,他的錢包就在外套里!
他不甘心地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然後,整個地呆住。好一段時間,大腦不能想任何東西。
原來的設想也就是遠遠地觀察這個世界,慢慢地貼近,找工作已經是很遠的計劃了。也曾想過到了餓得受不了的時候,也許鼓足一股蠻勁兒,就能衝進去買了。人到絕境時才會發現自己的潛力,對此他深有體會,他這麼樂觀地盤算。
既然如此,也就索性罷了這個念頭。
與其為打翻的牛奶哭泣,還不如另找出路的好。
幾番思量,紊亂的心緒終於慢慢平復。他找了個平整地方四仰八叉地躺了下來,實在太累了。已經壞上十分了,總不至於下半夜還遇上什麼倒霉事吧?半夜腦子不好使,還是先睡一覺再說。
——明天,太陽終歸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