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歷史 紅樓春夢(清·郭則)

第20回 省重闈義婢共登程 拯幽獄小郎親謁府

  話說柳湘蓮和尤三姐婚禮完成,尤二姐因他妹子住在赤霞宮,不時來此看視,因此來往較勤。黛玉也待他以妯娌之禮,見其獨居寂寞,便勸二姐兒也搬來同祝那二姐兒從來沒離開過妹子,見黛玉相待甚好,又和晴釧諸人都說得來,何嘗不願意搬來團聚。卻因自己從前聲名不好,若住在小叔子家里,說起來也不大好聽。雖然黛玉再三留他,總為著避嫌,不肯答應。

  白天里來此閒談,里院外院都走走,一到夜晚,必要回去。有時在西屋里和晴雯、麝月等正談得熱鬧,見寶玉進來,只周旋了幾句話,便自去了。

  晴雯嘴快,說起鳳姐不久要到此間,未免替二姐兒擔心。

  尤二姐卻毫不在意,說道:“他就來了,我還是姐妹相見。這里又不是榮國府,有他許多爪牙,他能把我怎麼樣呢?”言次並無怨恨,也就算很難得的了!

  鴛鴦見諸事已畢,便求著警幻,指引他前往豐都去尋賈母,警幻慨然應允。鴛鴦甚喜,當天即來告知寶黛。寶玉仍說要同他去,並和他商定起行之期。不料寶玉雖然說定,到了臨期又舍不得就走,央及鴛鴦一再改展。賺得鴛鴦急了,說道:“小爺,你盡著不走,我可等不了。不管你去不去,我明兒一准走了。”寶玉沒法子,只可說明兒准走。

  到了第二天,鴛鴦來了,等到好半天,寶玉方才出來。臨要走,又拉著黛玉說道:“妹妹,那珠蘭粉等我回來再用,我還沒有調好呢!”又說道:“妹妹那件夾羅長襖腰身太緊了,記著叫他們放一放,只可放三四分,再寬又不合適了。”走到院里,又回頭道:“好妹妹,可別悶著,我昨兒約二姐姐、尤二嫂子,都搬了來給你做伴兒,若沒來,叫金釧兒再去催催。”

  黛玉道:“你別盡著磨蹭啦,快走罷,我都知道了。”寶玉這才同著鴛鴦,帶了晴雯,一路前往豐都。

  一過了界,便覺陰風慘淡,天色昏黃。走了好半天,方望見豐都城的望樓。進了城,見市肆街衢熙來攘往,仿佛也同人世。有些人面目愁黯,形容枯槁;有些人斷手折足,身披獸皮;也有些峨冠盛服,大馬高車,意氣揚揚自得的。一時說他不荊正要問榮寧兩府的方向,剛好迎面遇見一個老家人,面目很熟,細看卻是焦大。那焦大一見寶玉,忙趕走幾步,上前請安道:“寶哥兒怎麼來了?”寶玉便也和他問好。鴛鴦認得焦大,問道:“焦大爺,你還在這邊府里麼?”焦大聞聲一看,方知是鴛鴦,忙道:“只顧和哥兒說話,沒瞧見鴛鴦姑娘,真是老糊塗了。我聽說你是跟老太太來的,怎麼老太太到了這里,你沒有趕上?倒是我焦大,那年也是痰喘老病,可巧比老太太先來了兩天。國公爺念我從前出兵喝馬溺的功勞,留在府里吃口閒飯,那天就叫我來接老太太的。”鴛鴦道:“我們正要問路往府里去。焦大爺,你就領哥兒和我們去罷。”

  於是,焦大引寶玉諸人,走過了幾條街,先至寧國府門前,那大門石獅宛如東府形式,門上也有許多值班的人。又轉過彎來,另一大門才是榮國府。門上那些人,有見過寶玉的,都上前請安。焦大道:“你們領哥兒上去罷,我回東府去還有事呢。”

  寶玉隨著小廝們從西角門進去,見那座府第與京城榮國府同一結構,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走進垂花門,過了穿堂,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風。由屏風後轉過廳房,便是賈母住的正院。

  兩邊穿山游廊,也掛著各色雀鳥。廊沿上幾個丫頭見他們來了,忙即打起簾子,回道:“太太,哥兒來了。”寶玉心中詫異,如何稱呼太太呢?原來這里都是賈代善用的舊人。

  只見賈母從里屋扶著丫頭,顫巍巍的走了出來。寶玉叫了一聲老太太,剛拜下去,早被賈母一把摟住,哭個不休。寶玉跪著也哭了。眾人勸了好一會方祝賈母撫著寶玉道:“玉兒,你祖爺爺、爺爺還指望著你頂門壯戶呢,你怎麼也走到這條路上來了。我半輩子的心,可不白用了麼?”寶玉剛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當白疼了寶玉了!我這回來,也是要見見祖爺爺、爺爺當面領罪的。若說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蘭兒呢。他早晚是要大發達的。”賈母道:“寶玉,你起來罷。我總不信你這相貌那一點像缺壽的。”寶玉道:“老太太鬧擰了。寶玉並沒有死,往後也永遠不會死的。”便將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賜婚,詳述了一遍。

  賈母聽了,嘆道:“我本心是把林丫頭配你的,鳳丫頭他們都說他太單薄,不像有福壽的。這一岔,倒叫你吃盡了苦,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這孩子也傻,往常任什麼希罕東西,只要你喜歡,沒有不給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為什麼不早說,早說了那會有這種事呢?”說著,又淚流不止。

  鴛鴦道:“寶二爺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應該喜歡才是,怎麼倒傷心呢?”眾人也幫著勸慰,賈母才漸有喜色,又道:“這可單苦了寶丫頭了!我來的時候,聽說他有了喜信,不知後來怎麼樣?”鴛鴦道:“寶姑娘添了哥兒,也兩三歲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他,後來又把他接到太虛幻境,和二爺跟我們都見面的。”賈母道:“這們說他們都很好的了。怎麼叫做太虛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麼人呢?”鴛鴦將太虛幻境的情況約略說了。賈母笑道:“到底你們那里熱鬧,我在這里可憋悶夠了。當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從新當起小媳婦,那里想得到呢!”

  鴛鴦、晴雯見賈母收淚開顏,方才一同拜見。鴛鴦道:“我是跟老太太來的,那想到今天才得見面。”賈母道:“我也聽見這句話,總沒見你來到,想著許是被他們救了回去。那知道你半路上又繞到別處去呢!”又把晴雯仔細打量了一番,說道:“你不是被太太攆了麼?”晴雯聽了,頓時珠淚紛落,道:“太太攆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窩四弄出來的。那時候,我正病著,也沒得給老太太磕頭。前兒聽說二爺要來見老太太,是我求著帶來的。”賈母道:“不是我說你太太,他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軟,擱不住人家挑撥幾句話,就把火點著了。”又吩咐身邊丫環道:“你出去傳話小廝們,得空就回老爺,說家里寶玉來了。”

  那丫環去了好一會,才見賈代善穿著家常便服踱了進來。

  賈母道:“寶玉,見見你爺爺。”寶玉上前拜見。偷眼看代善方臉疏須,兩目有威,卻有一種藹然可親的神氣,不似賈政一味方嚴。當下見寶玉英英露爽,也自歡喜,說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當日你祖爺爺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這一路的人。就說你大爺、你父親,他們那里能做官呢?無非靠著祖上的余蔭,上頭的恩典,勉強對付著做去罷了。如今你能別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輩子的人。且喜後起有人,家運可望重振,我們也無須顧慮了。”

  寶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賜婚,不及請命,自己引罪。代善道:“這也是古聖人虞舜行過的,況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雖算稱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漢,仍舊要多積外功的。你看呂祖華陀,始終替民間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還現跡人間,替當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師可法的呢!”寶玉答應幾聲“是”。

  代善又帶他上去拜見賈源夫婦。賈源臉龐也與代善仿佛,卻生得燕頷鳶肩,非常雄偉。他雖然沒見過寶玉,早知其聰明靈慧,可望繼業。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見寶玉修持至道,上證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榮的,自不忍再有責備。只細問寶玉修道的經歷,寶玉從頭說起。說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賈源聽得大笑道:“你這豁得出去,心里頭還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從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討,拚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記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窩集里,手下只剩幾百殘兵,糧械援軍都接濟不上。死守住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餓死,堅不肯退。恰好兵士們刨出多年陳糧,在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對面射過來許多箭,都射在樹上,正好供我們應敵。那時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來了,打了幾個勝仗,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

  寶玉聽了,甚為驚嘆。代善又道:“你們子孫只知道安富尊榮、衣租食稅,那知道我兩個弟兄赤手創業,是拚著性命換得來的。”

  寶玉見小廝們在那里磨劍,問道:“祖爺爺磨他做什麼用?”賈源道:“這劍都鏽了,目下劫運將臨,也許上頭命我帶領神兵到下界去平亂,不能不預備著。”寶玉拿起那劍細看了,都是神鋒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賈源問知他會使,便命在庭前試舞。寶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蓮比劍的本領,舞得神出鬼沒。

  賈源大喜道:“到底咱們家後輩,總是將種。這不像文舉人,倒比那些武進士還強呢!”國公夫人也深愛這重孫子,起先怕寶玉傷著,再三攔阻,見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會,代善又帶寶玉坐車至東府,拜見了賈演、賈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爺成天只愛養靜,如今哥兒來到這里,只怕靜不成了。”又問寶玉京營的情形,寶玉就所知的大概說了。代化嘆道:“我從前管京營,那些兵丁沒有一天不操練的,想不到變得如此頹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鳥籠子,將來整頓可費事了。”

  賈演向來期望寶玉的,見了分外親熱,說道:“你來得真巧,再遲幾時,我還要出遠門,就見不著了。”寶玉忙問道:“何事遠出?”賈演道:“不久南陽有事,我要暗中幫著你珍大哥去平賊立功。他的本領有限,只可我拼著辛苦去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這番事業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賈敬也在那里,見寶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傷生,不免內愧。代化又帶著寶玉至會芳園閒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

  寶玉在車中暗想:若像祖爺爺、爺爺這樣,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怎麼我老子一見了我,就像有了氣惱似的,登時就變了臉呢。正胡想著,車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車,命人領寶玉至賈母處,自己卻往書房里去了。

  這里賈母正和鴛鴦、晴雯說話,見寶玉回來,便道:“寶玉,你餓了罷?喜歡吃什麼,叫大廚房做去。”寶玉笑道:“老太太不用為我操心,我自從到大荒山,就斷了煙火了。”賈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頭婆子們服侍慣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虧你怎麼過的,也混了好幾年呢!”寶玉道:“到了那個地方也說不的了,連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這里,離開了鳳姐姐、鴛鴦姐姐,也不大方便罷。”

  賈母道:“還提你鳳姐姐呢,怪可憐的!那年什麼張金哥張銀哥的,在閻王那里告他,生生的把他從太虛幻境半路上截了來。那些刀山啦,劍樹啦,都擺在那里,立迫著要他供,他還敢不供麼?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著你祖爺爺到閻王那里去說個人情,好容易答應了。偏又緊趕著有許多狀子都告他,閻王問過幾堂,要想用情也不敢用。按陰律本應下泥犁地獄,還算看著咱們府里的面子,從輕下了冰山地獄,無冬無夏都是三九天那麼冷,還只許穿單衣服。他那樣嬌滴滴的身子,在家里總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這個罪過呢?”寶玉道:“我這回來,就想請老太爺、老太太的示,有什麼法子把鳳姐姐救出來。今兒聽老太太這麼說,敢則祖爺爺早已說過人情,還肯再說第二回麼?”賈母道:“等一會你和你爺爺商量罷。我算計著鳳丫頭的罪限也快滿了,不比那趙姨娘罪孽太重,沒法子救他。”寶玉忙問趙姨娘怎麼樣了?賈母道:“他和那馬道婆,聽說都在泥犁地獄里。那不是自作自受麼!”

  寶玉道:“還有那妙玉,如今在那里呢?”賈母道:“他住在雨花庵,離這里不遠。那回從地獄出來,還來過一次,也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寶玉道:“妙玉是個方外人,可有什麼罪過?”賈母道:“我也不大明白。聽說為他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

  鴛鴦道:“老太太,這里房子怎麼就和家里一模一樣的,當時必是抄來的樣子罷?”賈母道:“我初來的時候,也很納悶的。後來聽他們說起,才知道老國公爺過去那年,照家里的樣子糊著燒化的,連家具陳設也一樣不錯。只單短了大觀園,因為那是後蓋的。”寶玉道:“怪不得我那年夢見警幻仙姑,他說從寧府走過,遇見了榮寧二公。我那時心里疑惑,咱們東府里,那有榮寧二公呢?原來指的是這里。”

  賈母道:“等一會兒,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們斗牌。鴛鴦,你替寶玉把床帳收拾了,安置在碧紗櫥里。還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罷。”原來那上房是五間兩卷,代善住在東間,那後房有姨娘們住著。賈母只在西間,剛好後房空著,給寶玉暫祝到了晚上,寶玉看那臥房布置宛似小時情景,只襲人換了晴雯。又想起黛玉,從前同住在碧紗櫥里,兩小無猜,一時惱了,一時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別,這滋味卻也難受。

  次日起來,見了代善,便稟商鳳姐之事。代善道:“璉兒媳婦的罪名本就不輕,這已經是從寬的了。你祖爺爺向來謹小慎微,上次去說人情就很不容易,那里還肯去說。我看那閻王也是勢利的,他對著那班天仙,比外官見了京朝大官還要恭順。你總算天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許比我們說話還靈呢!”寶玉又請示名帖如何寫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頭銜抬出來,怎麼能唬動他呢?”寶玉領會。代善又吩咐下去,將輿馬執事借與寶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謁。

  那文妙真人名帖投進,里面一聲道“請!”立時鼓樂、開門,轎子如飛的抬了進去。將近大堂,只見一人抱著案牘,面貌酷似秦鍾,連忙吩咐止轎。秦鍾也瞧見寶玉,忙走至轎前叫寶二叔。寶玉問知他在這里充個吏書,此時不便款敘,只約他日內到榮府晤談。一面下轎進衙。門役引寶玉至客廳,那閻王已在簾前拱候,也是個白面書生,那些猙獰面具,原是坐堂問事臨時戴的。賓主分庭見禮,入廳坐定。

  閻王連稱真人,備致仰慕。寶玉只得周旋幾句。閻王又道:“真人是玉旨賜婚,天眷優渥,如何得光臨下土呢?”寶玉道:“雲水閒蹤,適因省視祖庭,偶然到此,特來瞻謁。”閻王又贊嘆寶玉的孝思,說道:“公府在此,自必盡力照護,勿勞掛念。”寶玉致謝一番,又道:“還有下懷,冒昧干瀆。只因家嫂王熙鳳,沉淪地獄,罪限將滿。如可設法省釋,實出大德。”

  閻王道:“目下恰有個機會。昨日天庭詔下,因下界人心險惡,罪案重重,地獄中容納不盡,命我們覆勘輕罪,酌量減釋。令嫂事或可比援,容為設法。”寶玉大喜,重致感謝。又說起妙玉罪滿出獄,尚滯幽途,求他送回太虛幻境歸冊。這是一紙公文,順水推舟之事,焉有不允?當下也答應了。直送寶玉至大堂前,登輿而別。

  寶玉回來,晴雯替換了衣服,便上去回明了賈代善、賈母,大家莫不歡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後又長些見識了!”過兩天,閻王擺著執事,打道來榮國府,回拜寶玉。正值寶玉在東府里,家人們照例擋駕。

  一時,寶玉從東府回來至賈母處,賈母正和妙玉坐談。妙玉說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虛歸冊,深致感謝。剛好寶玉走進來,妙玉見了,不免抱愧,那兩朵紅雲,比上回下棋遇見時,更為明顯。又露出一片感激之誠,口中卻說不出。寶玉只和平時一樣,說道:“妙師此去太虛,隨時聞教,足祛塵鄙了。”

  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說什麼是好,臉上更是紅一陣白一陣的。正趕上地府打發人來,通知賈府去接鳳姐。賈母忙吩咐預備轎馬,妙玉便趁此興辭而去。

  大家聽說鳳姐放回,都喜出望外。只晴雯嘴快,說道:“璉二奶奶向來要面子的,此番回來見了我們,看他如何夸口。”

  寶玉忙用眼色攔他。鴛鴦道:“鳳奶奶當了多少年的家,賠盡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罵,我替他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獄的苦,那些話不要再提了。”

  賈母盼望許久,未見鳳姐來到,放心不下,又打發第二批人去打聽。正在吩咐,只聽廊外丫頭們回道:“璉二奶奶來了!”隨後就聽見鳳姐語聲道:“這不是到了家里麼?我頭一次來,可沒有一處不眼熟的。”一進屋,瞧見賈母,忙拜下去,含淚道:“我想不到還見得著老祖宗。”賈母也含淚摟住他道:“鳳丫頭你可吃苦了!”

  鳳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麼臉再見你老人家呢?家里頭當了幾年家,鬧到那麼天翻地覆的。我想死了就完了,那知道人家還不饒我呢!苦也吃夠了,臉也丟盡了,一輩子要強也算栽到地了!沒法子,誰叫老祖宗錯疼了我?只可當個癩貓癩狗的養活著,我給你老人家當個粗使丫頭罷。”一面說著、一面哭著。賈母聽他說得可憐,也哭了。鴛鴦勸道:“二奶奶好容易回來了,這不是大喜麼?別招老太太傷心了。”

  鳳姐連忙將淚擦干,這才和大家見禮,又給寶玉道謝。寶玉笑道:“你不要謝我,我也是受人之托。”鳳姐詫異道:“誰替我托你哪?”鴛鴦便將黛玉的話,說了一遍。鳳姐道:“提起林妹妹來,我更對不起他。你們的事,若有用著我的地方,就是下小刀子,我也拚了去。”鴛鴦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還用你去張羅麼?”

  鳳姐聽了,更覺不好意思。見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著向他說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鬧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後來寶二爺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還把柳五兒撥了去。說是要想著晴雯,只看著五兒罷。”晴雯笑道:“多謝二奶奶,我算得什麼,那里跟得上襲人一零兒呢?”

  此時,鳳姐正在左右受窘。只聽賈母對鴛鴦道:“你同著二奶奶到後房,招呼他擦擦臉,換換衣服去罷。我還要帶他上去見見祖老太太呢。”便同鴛鴦去了。一時妝罷出來,依然粉香脂艷,仿佛另換了一個人似的。賈母笑道:“你們看,鳳丫頭經過這般困苦,並沒改了樣兒,可見也是有根基的。”鴛鴦要哄賈母喜歡,也跟著說道:“什麼人都有落難的時候,這也算不得什麼,也許將來還有後福呢!”

  賈母又帶鳳姐到上屋,見了賈源夫婦。賈源明知家事敗壞,由他而起,卻不便明說。只說道:“你這幾年的苦處,也受夠了,借此得些經驗,做個儆戒,未必不是好處。”鳳姐雖然文理不深,卻也聽懂了,自覺羞愧。倒是國公夫人見他受盡苦處,不免慰問幾句。賈母怕鳳姐臉上掛不住,見賈源夫婦無話,便即帶他下來。又忙著替鳳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帳。鴛鴦道:“璉二奶奶早晚要到我們那里歸冊子去,在這里也住不了幾天。我替他收拾罷,老太太就別管了。”鳳姐見賈母仍然疼他,心里也放松了一半。

  他在地獄的時候,一心指望限滿釋放,倒也別無牽念。如今到了這里,心是安了,卻不免思前想後。想到在家時,有平兒、豐兒等貼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婦們隨事奉承,事權在手何等煊赫。此時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許多積蓄,重重損失,剩下的也帶不了來。又牽掛著巧姐兒,不知何人照管。

  平兒雖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難保他不會變心。家里的混帳哥哥,還不定憋著什麼壞主意呢?心中千頭萬緒,擺布不開,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淚。一到賈母面前,還得打起精神裝歡佯笑。見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懷鬼胎,只像避貓鼠兒似的。也很可憐的了!

  那寶玉此次來至豐都,本想住個三五天就回去的,卻被這些事羈絆住了。也是心懸兩地,去住踟躕。

  那天秦鍾來訪,門上小廝們引他至小書房坐候,看那裝備陳設,簡直就是夢坡齋。少時,寶玉便服出來,秦鍾忙即起立見禮,道:“二叔怎麼來的?我那回彌留之際,知道你來看我,苦求差役們放我回去見你一面,他們始終不肯。不料還在此地相見。”寶玉道:“鯨卿兄弟,好久不見,老成得多了。自從你走了之後,我和柳老二他們每次聚會,總想著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鍾道:“你們怎麼到一處的?”寶玉便將湘蓮如何出家,如何在大荒山相見,如何同到赤霞宮,一一都告訴與他,又道:“柳老二與三姐兒生死姻緣也團圓上了,你道不是可喜之事麼?”

  秦鍾道:“你們都好了,只我留滯此間充一名小吏,未免慚愧。將來如何打算呢?”寶玉道:“那些事有什麼做頭,不如和我到太虛幻境,咱們弟兄朝夕相聚,好多著呢。”秦鍾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還有一件,那個手上有蜜的,我害他沾汙了佛地,至今還在血汙池里。我既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麼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寶玉道:“我剛為鳳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們王爺,怎麼好意思又去開口?這可難了!”

  秦鍾道:“我看王爺很敬重你的,你不用親自去,只寫一封信交給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許成了。若能夠如願,我便帶了他同找你去。只給我幾間閒房,替你做個書記,也比在那里強些。”寶玉先不肯寫信,禁不得秦鍾苦苦央及,只可草草寫了給他。又托他查訪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鍾也答應了。寶玉又進去細問晴雯,開明名氏籍貫及生卒年月,交與泰鍾帶去。

  次日,秦鍾作柬,請寶玉在花雨庵蔬酌小敘,寶玉帶著小廝騎馬去了。見庵中庭宇清潔,小有花木。幾個尼姑都是帶發修行的,也一樣唱曲侑酒。席間並無外客,寶玉笑對秦鍾道:“你造了一回孽債,難道還不夠麼?”秦鍾道:“這不過逢場作戲,那里有許多真事。我是叫你開開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許多陳妙常。那能兒還得算潔身自好的呢!”

  說話間,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尼姑,上前請寶玉點曲子。寶玉瞧他面貌頗熟,仔細一想,方記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鶴仙。

  問知來此未久,已改名慧蓮。秦鍾誤以為寶玉屬意,笑道:“他是先做道姑後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兩界都算是有緣,何妨把他度了去呢?”慧蓮聽了,向寶玉媚眼流波,似含無限情意。

  寶玉卻只冷笑了一陣。秦鍾在席間說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無從查訪,深為抱歉。那晚上寶玉回去,便將這話告訴晴雯。

  晴雯沒法子,哭了一場方罷。

  此時寶玉見諸事俱妥,歸心更切。過一天,趁著賈代善、賈母同在上房說笑,便將要接爺爺和老太太同至太虛幻境,奉養幾時,稍盡報答,委婉的說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罷。我習靜慣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們當事的,要我幫著督造名冊。我已經應許了他們,如何走得開呢?”賈母道:“我一向疼寶玉的,寶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兩位老人家許我不許?”代善笑道:“你是當老太太受用慣了的,這一向也拘謹的太苦了,還是到那里散散罷。”不知賈母果否同行?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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