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怔了怔,不禁大笑起來:“真是知子莫如父!看來龍介真是把他老爸得罪得狠了。要是他早知道會惹來那麼多麻煩事,不知道當初還會不會那麼任性?”
他沉吟一下,道:“其實也不是解決不了,可以讓淺見羽托他代管,一切實權在手,也不用在乎個虛名吧。如果不怕麻煩,也可以另立山頭,淺見家就算家大業大,幾十年時間也可以搬空了。”
杉下道:“可是財產名義上始終是淺見羽的。一旦某天他一現身,財產豈非就得物歸原主?龍介少爺實在不能放心。”
忍面色一沉,冷聲道:“他想怎麼做?”
杉下道:“龍介少爺的意思,一千萬,請老板放手。”
忍冷笑一下,道:“我以為上次我已經說得夠清楚。”
杉下看著他,倏然一笑,道:“就知道老板不會放手的,我也有跟龍介少爺說過,其實他主要是不放心淺見羽恢復和被人利用。如果俱樂部繼續開下去,他始終知道淺見羽的狀況,也就達到了目的。龍介少爺同意了,這樣他也願意付錢的。”
忍心念電轉,突然意會:“你是龍介的人?”
杉下微笑,並不否認:“龍介少爺是有讓我來跟老板學東西。”
他背對著窗子站著,面孔因為逆光的緣故而顯得晦暗不明,神態恭謙有禮一如既往。
忍第一次發覺,這個得力屬下的表情是那麼固定,仿佛臉上帶了張蠟做的面具,就連嘴唇翹起的幅度似乎都從未變過。
“好,很好。”忍慢慢地點了點頭,突覺心頭一片蒼涼。
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整理木箱,道:“不過我主意已定,我會帶他離開這里,沒有人可以改變。”
說到這里,終是不忿,冷哼一聲,道:“請你轉告龍介,我對他的提議沒有絲毫興趣。現在我仍然信守承諾,沒打算讓他美夢落空,已經很對得起他!”
杉下上前一步,伸手搭在忍的肩上,忍霍地抬頭,冷冷地看著他。
杉下縮回了手,有些尷尬地道:“你誤會了,老板。我在龍介少爺手下做事不過兩年,卻跟了你整整四年。龍介少爺並不是個對屬下情深義重的人,我也無意為他效忠到底。現在表明身份,是因為我不想有什麼事情瞞著老板,相信我。”
感覺到對方的冷漠和不信任,杉下似乎有些受傷,道:“做這個提議,不是想為難老板,而是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老板可以留下淺見羽,龍介少爺可以安心,而我們……”
他環視四周,眼里滿是眷戀,語音里也有了一絲波動:“……我們也可以繼續在這里呆下去。老板,也許您不知道,這個俱樂部對我們來說,有不同尋常的意義。不是一份工作那麼簡單。”
忍沉默著,面色卻漸漸緩和,終於道:“我也很舍不得大家……但萬物有始必有終,我已經決定收山了。也許開始大家會有點不適應,但遲早都會找到自己的生活。”
他笑了笑,感覺到骨子里的倦意,道:“這就是生活……沒有誰離不開誰的。”
杉下的臉色有些發青,走了幾步,停下來,道:“就這樣結局……解散俱樂部,帶著那個淺見羽,嗯。”
眼光落在忍前面的那幅畫上,微微一笑,道:“就象代達羅斯帶著伊卡洛斯一起飛越迷宮?老板,你可真浪漫。”
他說話的語音一如平常,忍卻有些不舒服,那話里似乎有些別的東西。
杉下盯著那幅畫,喃喃地道:“偉大的代達羅斯,天才的建築家和雕塑家。傳說他修建的宮殿堂皇過宙斯的神殿,他的雕塑如有生命的活物。他建造的迷宮困住了克里特島的怪獸,也同時困住了他自己。於是他用封蠟將羽毛做成羽翼,帶著兒子伊卡洛斯一起飛出了迷宮。可惜兒子不聽他的教導,貪求太陽的溫暖越飛越高,封蠟被炙熱的太陽烤化。伊卡洛斯掉下海,等代達羅斯發現時已經太遲,他只能看見海上漂浮的羽毛,從此他的人生再也沒有快樂……”
他咯咯輕笑起來,這次嘲諷之意已是清晰可辨。
忍神色不變,淡然道:“你想說什麼?俱樂部解散是早已經決定的事了,跟淺見羽沒關系。”
杉下微笑:“是的。你說過你已經厭倦調教師這職業,不想把自己的身體當工具去懲罰或者獎勵奴隸。你說你想嘗試一次真正的戀愛,現在的生活方式讓你感覺做愛都是工作。那麼你現在決定帶著淺見羽隱居,就是真正的戀愛,正常的做愛了?”
他笑容中的譏諷越來越濃:“我們都知道打破的奴隸會愛上主人,就像寵物愛上飼養者,可是調教師愛上奴隸?”
忍看著面前的油畫,那畫里有蔚藍的天宇,潔白的羽翼,和少年人明亮的眼睛。
在父子倆同時凝望的海天深處,有生生不息的夢想和希望。
他不覺微笑:“那又怎麼樣?一生那麼長,總要找樣東西來愛。”
杉下怔了怔,失笑道:“原來老板也知道,現在的淺見羽只是樣東西,根本已經稱不上是人了。真是很好奇老板怎麼會愛上一個充氣娃娃?您不是很討厭那些只會翹屁股求主人操的奴隸麼?”
忍沉默著,慢慢地道:“他……是不同的。”
“不同的……有什麼不同?”杉下好奇地道,“他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麼?他能清醒理智地做出判斷麼?除了主人的欲望和喜好,他還有什麼事情要關心?就算你說太陽是方的,他也只會去拼命思索為什麼太陽是方的,不會有絲毫質疑。人格、尊嚴、思維、喜好……他有任何一件屬於自己的東西麼?到底不同在哪里呢?”
忍這次沉默得更久,低下頭繼續整理東西。
過了一會兒,他冷漠地道:“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誰說非得愛上一個有獨立意志的人,不能是一個全部身心都依附於你的奴隸?可以跟一條狗、一只貓過一輩子,為什麼就不能和一個奴隸在一起?”
杉下不禁笑起來,道:“你把這叫愛?你擠空了他,又用自己去填充他。就算你給他填入的是你從來沒有付出過的東西,那也同樣是風間忍牌罐頭中的一個,不過是鳳梨罐頭和沙丁魚罐頭的區別而已。你認為你和他心靈相通?到山里去,對著山谷大喊一聲,聽到的回聲會比他的回答更真實也更能貼近你。”
他搖了搖頭,正色道:“老板,我以前一直很崇拜你。你說過一句話,說人可以騙別人,不可以騙自己。可是你現在……真讓我失望!”
忍的手有些顫抖,他閉了閉眼,喃喃地道:“我從來不知道……你可以這麼刻薄……”
他回過身,直視著杉下,目光凝定,神色平靜:“你嘲笑我,說如果愛他就不該把他變成奴隸。是的,我是不知道什麼是愛,可是如果有一個人讓我寧肯他死或者自己死也不願讓他離開的話,那就是我對他的感覺。”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無法釋懷的疲倦和悲涼:“你說我在自欺欺人,那麼你告訴我,除了把他變成奴隸,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永久留下?自由意志?他不需要。那只會讓他痛苦。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自由。比如他,比如……”
他阻止自己繼續說下去,自憐自傷從來不是他的風格。
深吸一口氣,勉強振作其精神,高傲地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解散俱樂部,帶什麼人走,是我自己的事,與你何干?你憑什麼過問?”
杉下神色大變,他一言不發地踱了幾步,踏著陽光在房間里投射下的光斑,面色也因此顯得陰晴不定。
最後他停下來,看著忍,目光復雜:“我剛才說過,我跟了龍介兩年,跟了你四年,俱樂部對我來說有不同尋常的意義。但即使情況倒過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因為在這里,也只有在這里,我才能真正做回我自己。”
蠟做的面具開始碎裂,白皙平靜的面容因此染上一層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我喜歡弄死那些小蟲子,把它們放到火上烤。我喜歡剖開青蛙的肚子,扯掉蝴蝶的翅膀。女人的肉體從來引不起我的興趣,只有鮮血和尖叫才能讓我興奮。甚至,甚至乖順的奴隸都不能讓我完全滿意,他們被鞭打時仇恨的眼神才能讓我讓我發狂。我討厭看他們哼哼唧唧一臉享受的樣子,那讓我感覺我只是一個為他們服務的按摩師甚至高級牛郎。”
他笑著搖搖頭,道:“在這個社會,同性戀被人歧視,sm愛好者被人鄙視,像我這種人,怎麼可能有容身之地。我知道他們是怎麼稱呼我這類人的,變態。我也覺得自己就是變態,所以只能懷著隱秘陰暗的欲望躲在人群里,偽裝成他們所謂的正常人的樣子,生怕有朝一日會被揭穿,然後身敗名裂,萬劫不復。自我鄙視,自我厭棄,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這麼活著的。”
他上前一步,熱情在他眼中洶涌:“您給我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做人的全部信心和自我認同。您的理論足以挑戰那個虛偽的世界,我說我崇拜您,這絕不是虛言。在我眼里,您就是這個黑暗世界的君王!可是現在……您說您要走,去追求什麼不知所謂的愛情。俱樂部解散,您叫我們這些人怎麼辦呢?”
他緊緊地抓住忍的手臂,熱切地道:“撒旦也有撒旦的尊嚴,是野狼就不應該冒充家畜。留下吧,老板,健健康康變態,兢兢業業作惡,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
忍沉默著,慢慢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扮開,道:“對不起,我沒你想象的那麼偉大。”
難以承受那雙眼睛的注視,他匆匆走出門去,在門口停了一下,道:“俱樂部可以不必解散,它是你的了,如果你願意的話。”
杉下呆呆地站在房間中央,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他叫起來:“你會後悔的!”
帶著被拒絕的憤怒,他詛咒著忍:“吸血鬼注定見不到陽光,你永遠不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那只是個不會回應你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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