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立當場,不知不覺已握手成拳。
然後他轉過身,看著還插在電源插座上的電吹風,吹風筒給扯斷,露出了一小節光裸的電线。
一個念頭突然閃電般地擊中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節電线,盯著斷口處的金屬絲,發了半天呆,猛地扔下,跳起來去放水。
熱水嘩嘩流下來,他的心仍在怦怦狂跳,被自己陡然而起的惡念嚇住了。
浴缸里的水一點一點地漲起來,他也慢慢平靜下來。
那節電线孤零零地躺在浴室地板上,看起來那麼無害,實在難以相信這就是傳說中能要人命的東西。
他撿起來端詳,有一種衝動想自己摸摸那節金屬絲,當然還是不敢的,卻忍不住浮想聯翩:
“那個傑克,真是個討厭的人呢,輕浮又可笑,真希望能把他人道毀滅。母親對他也不是認真的吧,不過是她若干男友中的一個而已。”
他遐想著那家伙死翹翹的樣子,心中暗爽,比劃著要把電线投入浴缸,門外突然傳來異聲,好像母親在和那個男人爭執。
他豎起耳朵聽著,真的在吵架。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高,接著嘩啦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被摔在地上。
他怕母親吃虧,把電线一扔就跑出去,正看到那男人氣呼呼地摔門而去,母親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地上是一個摔碎了的盤子,打翻的番茄醬和面包。
有些碎瓷片濺到了母親腳下。
他走過去用腳把碎瓷片撥開:“出什麼事了?”
母親以手背支額,似已不勝疲倦,道:“我把他趕走了,你高興了?”
他一呆,道:“怎麼了?”
母親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是你的要求麼?唯一的兒子,哪能不怕。哼,早知道不該生你,管起老媽來了。”
她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嘆息道:“一個女人的自由多麼短暫!就算不要丈夫,也有兒子等著管你。”
他驚訝地張大嘴巴,好一陣子回不過神來,大喜過望地叫道:“媽媽,你真好!以後就我們兩人過,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你的!”
母親嗤的一聲笑出來,道:“這話很好聽啊,我先聽著。”
她站起來,看著一地的碎瓷和番茄醬,皺了皺眉,道:“我真粗心,明明有空盤子不扔,抓到這個。搞到一手的番茄醬,得去洗洗。”
說著進了浴室,留他一個人兀自心潮澎湃。
卻聽得里面傳來她的聲音:“嘿,你比我還粗心呢,熱水都忘了關,全漫出來了。”
他怔了怔,卻見她拈起浴袍下擺,正准備赤著腳踏進水里,那節電线赫然已經浸泡在浴缸中,水龍頭還在不斷冒水。
他大駭,血一下子全部涌上頭頂,叫道:“不——”
母親驚訝轉身,腳下一滑,身體驟然失去平衡,整個人都倒在浴缸里……
然後再也沒有起來。
“啊——”他低聲呻吟,微涼的面頰,緊貼著那奴隸的胸口。
那胸膛是暖的。
年輕的肌膚緊致而有彈性。
他記起了那奴隸只有二十二歲。
而他三十四歲。
都算是男人一生中的錦繡年華,卻被那個世界放逐,再也無法回頭。
小舟應和著陬坊湖的波聲悠悠地搖晃,有種流落天涯的感覺。
這一次,他能逃到哪里?
這一次,命運又會將他引向何方?
他還記得那雙溫暖有力的手,在人生最寒冷的時候向他伸來:“那只是事故,不是事件。你已經自責了很久,不需要賠上一生。”
他還記得那雙奇特的灰藍色的眼睛,乍一看仿佛洋溢著無限溫情:“是的,這就是命運。也許這就是你母親給我的最後禮物,把你帶到我身邊來。”
“你可以信任我。”那男人低聲耳語,柔和的語音里有種撫慰人心的魔力,仿佛教堂里管風琴的奏鳴,“把我當作你的朋友、兄長,或者父親、老師,以及……”男人曖昧地笑了,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以及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侶……”
他以為遇到了來自上帝的救贖,卻不知那只是魔鬼的誘惑。
他以為跟著那人可以達到天堂,卻不知等待他的只是克里特島迷宮中的怪獸。
不。
夠了。
停止。
忍喘了口氣,意識從一片混沌和迷茫中升起,心頭的苦澀依然揮之不去。
為什麼上天對他如此苛刻?
那麼多人殺人放火都沒事,偏偏他偶然浮起的惡念就要讓他背負一生的罪?
眼看著生活的長堤就這樣土崩瓦解,越是掙扎毀滅得越是徹底?
那就這樣吧。讓地獄的火燃燒過大地,讓整個世界都化為飛灰。
“主人……”
是誰在呼喚他?將他從滿是鏽跡的回憶中帶回現實。
那奴隸正靜靜地躺在他懷中,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沒有一絲陰霾。
命運。
那一雙眼睛。
忍看著那奴隸,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
是的,他還不是一無所有。
至少這奴隸從身心到靈魂都屬於他,永不會欺騙他,永不會背叛他。
他用力摟緊了那奴隸,兩具火燙的身體,緊貼著寒冷的夜。
外面彌天彌地都是墨色的黑,暗夜中的星光看起來那麼微弱,卻是這麼多年來他感受到的第一絲光亮。
天地間也就只剩下這一抹光亮了。
良久,忍輕輕地道:“說說話。說說她。”
“嗯?”
“說說你母親。你很愛她吧?”
那奴隸遲疑了一下:“是的。恨過她,怨過她,但現在才知道,我很愛她。”
忍微微一震,閉上了眼睛,淒然道:“你有多愛她,就有多恨你自己。”
那奴隸一呆,半晌沒說話。
忍霍地睜開眼睛,冷冷地道:“難道不是麼?她的死難道不是你的過錯麼?”
那奴隸迷茫地道:“我不明白,主人……”
忍直直地逼視著那奴隸,厲聲道:“如果沒有你,她大可以過她想過的生活,她可以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是你把她逼進了死胡同,是你讓她沒得選擇……”
他盡情地把自己的情感碎片傾倒在那奴隸身上,那些多年來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心的絕望和怨毒,此刻終於可以釋放出來,在這個寒冷的夜里盡情蔓延。
他看著那張俊美的面龐逐漸因痛苦而扭曲,最後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心中柔情忽動,嘆了口氣,撫摸著那奴隸的頭,道:“好了,都過去了,你還有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奴隸反反復復地說著,淚流滿面。
自從打破之後,特別從龍介那里回來之後,他多愁善感的一面完全展露了出來,經常一些小事都會讓他流淚。
忍冷眼看著,心里倒有些羨慕。
能夠哭泣也是好的,而他除了自厭厭世,竟連悲哀的情緒都沒有了。
但也沒有安慰那奴隸的心情,只覺得心里很堵,想要發作,卻又不知道向誰發作。
他用毯子裹緊了那奴隸,仰望著外面慘淡的星光,不知何時會有黎明。
“主人……”那奴隸怯怯地叫著。
“什麼?”
“你真的永遠不會拋棄我麼?”
忍微笑:“是的。你是我最重要的財寶。”
“永遠?”
“永遠。”
他痴痴地凝視著那黑暗中的星光,慢慢地道:“我是你唯一的主人,你也是我唯一的奴隸,永遠不會改變。”
夜風吹拂起他墨色的頭發,蒼白清俊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決然的微笑:
——如果現實注定冷酷如斯,就讓我們一起拒絕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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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後,他還能回憶起這一幕。
主人坐在船頭仰望星光的側影如同烙鐵般印在他的心頭,無法忘卻。
然後主人回過頭來看著他,眼中愛憐橫溢,柔聲道:“你愛我麼?”
“是的。”
“你願意為我做什麼?”
“一切。”
“這里是陬坊湖,十二年前,你母親就是從這里跳下去的。現在,我要你為我跳下去。”
他低下頭,看著靜靜流逝的湖水。
那里面鑒照著他的前世今生。
現在他知道主人為什麼帶他來了,他需要一個了斷,徹底地遺忘過去,才能把全新的自己放到主人手中,換回愛與安全。
他伸手撥弄著湖水,曾經噩夢一般纏繞他的過去已經被稀釋干淨,他知道有個人會等著他,不管他是什麼人,經歷了什麼事。
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微笑:“好的,如果這是你的意願。”
他站起身來,清涼的夜風撫摸著他的全身。
驟然釋放的力量,如同放飛的鴿子,突然從密閉的籠子里,拍打著羽翅直衝天際。
他跳了下去。
湖水很冷。
四周很黑。
但他知道有個人在船上凝視著他。
他在水中迅速沉了下去,感覺那人的視线一直追隨著他。
那一刻的凝眸,不因為水流而阻隔。
在他與他之間,是永遠靜止的美麗的時間。
這時他聽到主人有幾分慌亂的聲音:“快起來!快抓住我的木漿起來!”
四周是其寒徹骨的湖水,他的心里卻是一暖,知道不管如何都有人在乎你,准備向你伸出援手的感覺真好。
無論何時。
無論何地。
他終於不再是獨自一個人。
他伸手抓住了木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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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黑夜有多漫長,太陽終究還是會升起。
忍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推門走進了那間封閉已久的畫室,如果那奴隸能夠面對過去,那麼他也能。
因為長久沒有通風,畫室里彌漫著一股陳腐難聞的氣息,他推開窗子,金色的陽光投射進來,有些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這里擺放著母親的畫,全都用白布罩著,已經積滿了不少灰塵。
他揭開其中一張,端詳了一下,是母親臨摹Leighton的作品《伊卡洛斯與代達羅斯》,老人正小心翼翼地為兒子伊卡洛斯裝上蠟做的羽翼,少年驕傲地昂著頭凝望著海天深處,整幅畫充滿了懷舊的情調,父親對兒子的關切和溫情尤其打動人心。
忍微笑了一下,現在他可以直視這幅畫了。
他拂去灰塵,准備將畫收到木箱里。
這時他聽到一陣有禮貌的敲門聲,卻是杉下。
手里拿著一摞報紙,朝他一笑,把報紙往桌上一扔。
忍瞟了一眼標題,最上面一張的頭條赫然是《淺見集團家主昨日神秘現身 佳人牽情惹失蹤疑雲》。
忍嗤的笑出來,把報紙全部掃到地上,道:“有什麼事麼?”
杉下嘆了口氣,道:“龍介少爺打電話來,有大事。”
忍挑了挑眉:“一切不是很順利麼?他還有什麼事?”
杉下道:“淺見羽那里是沒有問題了。有問題的是淺見平一郎。”
他苦笑了一下,道:“老爺子還有道遺囑,昨天中村律師拿出來了,說老爺子規定,淺見羽可以把遺產做任何處置,就是不能交給龍介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