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想怎麼樣?”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稱呼“主人”,而是用“你”,仿佛已經疲倦得無法再演戲。
忍悠然道:“不怎麼樣。不過既然是婊子,就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是個婊子。明明是婊子,還要裝出三貞九烈的樣子,說別人怎麼怎麼樣,那就比較可笑了。”
他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才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很愛錢,覺得金錢真是個好東西。”
他笑了笑,眼神已變得朦朧:“其實,十歲以前我根本沒有金錢的觀念,想吃什麼東西,想要什麼玩具,不管有多貴,父親也會立即給我買下來。他的壽司店一直很成功,不少人勸他開分店,或者跟大食品公司創出品牌,他總是笑笑,理都不理,仿佛只要守著我、守著我母親,就已經是最大的幸福。雖然他後來對我做了一些不可原諒的事,但還是要說,他是個好父親、好丈夫。直到……直到那一天,一切都變了。”
雖然已經事隔多時,他的聲音里仍有一絲顫抖,頓了頓,才接下去道:“其實也沒有什麼,這父愛既然是偷來的,他要收回去也是應該的,但當時很想不通。就算要一根課堂用的直尺,也要千懇萬求,就差給他下跪。好容易得到了,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挨二十下手心,作為不小心弄斷上一根直尺的懲罰。那時我就想,要是自己有錢就好了,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用再看別人臉色。後來就開始打工。”
他疲憊地笑了笑,仿佛已經不勝負荷,所以干脆投降:“你看,我對金錢的貪戀比你想象的還早。想用金錢買到安全,覺得世上只有錢不會自己長腳離開我,你說得都對,這就是我的想法。”
“不過,這世上有多少人不愛錢,專門跟錢過不去的?”第一次,他抬起深墨色的眸子看著忍,“如果說愛錢就是婊子,那這世上有多少清白的?主人都說你也愛錢,而且敢於承認,難道主人承認自己也是婊子?”
不待忍發作,他立刻補充道:“只是玩笑,主人不必生氣。當然我才是婊子。我有一個娼妓的身體,我是一個一文不值的賤貨。”
他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已經能夠很流利地說出這句話來了。我已經說了幾百次,還可以說幾千次,只要主人高興。你說我是什麼就是什麼,婊子就婊子,我怎麼敢不承認?”
忍古怪地看著他,想要看到他的心里去:“的確人人都愛錢,可是為了錢而寧願放棄殺母血仇的可不多。為了錢出賣自己倒也罷了,出賣別人也可以理解,可是連至親都能背叛,還自認為自己高尚,那就比較有趣了。”
羽安靜地看著忍,目光竟然沒有一絲不安和怯意,淡淡地道:“我母親之死是個悲劇,可不是凶案。她已經死了,我做什麼也挽回不了她的生命。如果我想找借口的話,甚至可以說,她本來就希望我們父子相認,我這麼做不過是了結她的心願而已。”
“我也沒有辦法把淺見平一郎怎麼樣,甚至母親重新活過來,也不可能把他怎麼樣,因為那是母親愛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心存歉疚,我怎麼罵他,拒絕他,都談不上報復,因為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如果你是我,你又能怎麼樣?殺了他?不僅觸犯刑律,而且他本來就要死了。”
“我是愛錢,沒有狷介到因為母親的死而拒絕接受遺產,死者已矣,我想活得更好。這有什麼不對?不偷不搶,別人送給我,我接受。既不違反法律,也不違反道德,他本來就欠我們母子的,我心安理得。”
忍一怔,拍手道:“精彩!能把這麼強詞奪理的話說得振振有辭。可以想象你商場上的談判對手有多可憐,面對這麼厚顏無恥的談判者。”
臉一沉,道:“別告訴我你在商場上賄賂收買別人也叫合情合法!”
他古井無波地道:“不合法,但合情,這就是商場上的潛規則。人人都這麼做,特別已經開口討要的時候,我不這麼做,別人不會說我高尚,只會說我是傻瓜。如果有人因此受到傷害,我會抱歉,但不會內疚,做這一行就要有這個心理准備。醫生不會為手術台上的每一次失誤而內疚,教師不會為他給每一個學生打不及格斷絕了別人的升學希望而內疚,我為什麼要內疚?我又不是聖人,不比別人更高尚。”
他瞧了一眼鐵鏈加身的自己,淡淡地道:“但也不比別人更卑鄙。至少,我沒有用槍逼著他們收受賄賂,沒有用鎖鏈拴著別人,威脅說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強奸你。”
他再一次抬頭看著忍,突然一笑,道:“其實如果這番話是別人責備我,也許我真的會內疚,但從主人的口里說出來,那就不一樣了。就算我拒絕繼承遺產,主人也會說我讓一個老人死不瞑目有多殘忍冷酷,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等等等等。你根本就是想讓我難受而已。”
笑意里已多了一絲嘲弄,他慢慢地道:“現在主人一開口說要跟我談心,我就緊張得不得了,翻來覆去地只是想:他又想傷害我,他又想刺痛我。別理會,想想這些話里有多少惡意的欺騙。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我控制不了大腦的本能反應,就像現在一挨鞭子就會大叫謝謝主人,已經成了一種條件反射。”
忍沒想到他如此刀槍不入,一時竟有些找不到話說,冷笑兩聲,道:“果然是虛偽到一定級數了,居然還有整套理論支持!你還有沒有羞恥之心?”
羽茫然地盯著虛空,自失地一笑,笑容里有說不出的苦澀和疲憊:“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有羞恥之心。整天赤身露體像狗一樣被人操來操去,不,連狗都不如。只是泄欲的工具,容納男人精液的容器。羞恥心?就算本來還有,也早被磨光了。”
那些自我貶低、自輕自賤的話語,就算已經武裝好自己,日復一日的重復才知道有多傷人,特別這些話語是如此接近他真實的生存狀態。
自我尊重有什麼用?
別人確實是把他當最低賤最下等的生物在使用啊。
人的價值,究竟取決於自我判定,還是社會或他人對你的評價?
長久以來,他一直努力奮斗,苦苦掙扎,目的就是從他人仰望羨慕的眼光中印證自身的價值,他似乎成功了。
但眨眼之間,就被人打入地獄,被囚禁,被虐待,被輕賤,被侮辱,這是否就表示他真的已經一文不值?
是否表示這麼長久的努力都是白費?
疑慮像雜草一樣在羽的心里叢生,是世事定理與自我的對立,如上空與平地,相隔著無限距離。
忍忽略了他這一瞬間的走神,只當他又是故意把示弱當武器來回應自己,冷笑連連,道:“這不是你應得的待遇麼?人之至親至愛莫過於父母,為了錢,你背叛你母親,把殺母凶手認作父親,就是你的養父,你又是怎麼對待他的?別把自己說得那麼高尚,記恩不記仇,你給他錢,根本就不是為了報答什麼養育之恩,而是想羞辱他。人家根本就沒來找你,是你自己上門去招惹人家,目的就是為了讓人家看見你現在有多風光多如意多快活,不是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貨色!”
羽疲倦地道:“是的是的是的,主人說得都對,主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卑鄙我無恥我下流,談話可以結束了麼?請主人允許奴隸睡覺。”
雖然忍已經無數次地告誡過自己要冷靜,可看見他那懨懨的神情還是不由得火冒三丈,他那樣子好像是在說:“行了行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專講廢話的傻瓜,現在我懶得理你。”一把揪住羽的項圈,迫使他抬起頭來,厲聲道:“你送上門去給他錢,根本就是在自我炫耀。你不是去報答他的,是去羞辱他的,拿著一筆肮髒帶血的錢,去羞辱對你有養育之恩的養父!”
近乎窒息的痛楚終於讓羽回過神來,面色由蒼白轉為鐵青,又有鐵青轉為紫色,忍這才放過他。
他嗆啞地咳了幾聲,輕聲道:“你想聽我說什麼?”
“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麼?”他微笑,聲音大了些。
“你期待我說什麼?”聲音一次比一次高。
“我現在就告訴你,完完全全地告訴你。”
強行剝落那鍍銀的記憶上謊言的鏽斑,滿腔的怒火突然噴涌而出:“我就是去炫耀,去羞辱他的,這又怎麼樣?我就是想把大把大把的鈔票扔在他臉上,看他後悔的樣子,誰叫他不愛我!是他強奸我,不是我強奸他!是他看著那女人動不動叫我賤貨,打我,侮辱我,是他把我送到寄宿學校不聞不問,是他任我十幾歲就在外面漂流,吃盡苦頭!我還能怎麼對他?沒有仗勢欺人,逼得他破產跳樓已經很對得起他!”
淚水在他蒼白的臉上肆意橫流,那些絕望的記憶,那些噩夢的來源,突然從牢牢封鎖的冰層里迸濺而出,迅捷而狂猛,如同風起時咆哮的海浪,席卷了他全身,將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靜全都衝刷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他赤裸著身體,赤裸著心靈,和一心想征服他的調教師,正面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