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終於承認了?面對自己就這麼難?總是戴著面具過活你就不覺得累麼?”
羽喘了口氣,過度的折磨和激動讓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累,當然累!交出自己的控制權,事事聽憑別人安排就不累,主人想說的就是這個吧?”
他的眼里已多了一絲譏誚:“所以家豬永遠比野豬快活,只要不計算到頭來那一刀。要想不累,何不去變豬?”
忍微笑,輕輕地撫摸著他已被冷汗浸濕的黑發:“你以為你還能算人?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鎖在這里一動也不能動,能做什麼?不管是家豬野豬,都過得比你快活……”
慢慢地加上一句:“也比你自由。”
羽疲憊地笑了笑,閉上了眼,淡淡地道:“那要看是什麼樣的自由和快樂。如果要求心靈的絕對服從換來身體上的自由,不過是更深層次的奴役罷了。至於快樂,吸毒者也可以通過藥物得到快樂,那種虛幻的快樂,還不如清醒著痛苦。”
他霍然睜開眼睛,盯著忍,一字字地道:“不管是快樂,還是痛苦,那都是屬於我的,是我的一部分。你休想把它奪走!”
有一瞬間忍以為自己已經驚跳起來,接著才發現仍舊好端端地坐在扶手椅上,盯著調教台上那個不馴服的奴隸。
這年輕人的話語就像一根尖銳的長針,總能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刺進他的心里。
是的,這就是他拒絕吸毒的理由。
寧肯痛苦地活著,也不需要瞬間的迷醉。
是的,這就是他固執地保留自我、拒絕信任他人的原因,因為他絕對絕對不要他人來控制和影響他的生命。
他有些恍惚地盯著羽,仿佛透過時光軌道,看著年少時的自己。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所有的傷痛可以彌補,是否他也可以如這年輕人一般,擁有這樣凜然無懼的眼眸?
他默然良久,俊秀的面龐上慢慢浮現出一絲奇怪的、扭曲的笑容,淡淡地道:“是麼?那是因為你從未見識過真正的地獄……”
蒼白的手慢慢劃過羽的脖頸、胸膛,卻讓羽的全身都起了一陣戰栗,那只手仿佛帶有魔力,能讓人清晰地體味到主人心靈的顫動。
“你覺得這樣的掙扎有意義麼?你不覺得你的人生很可笑麼?屬於?世間有什麼東西真正屬於你,永遠不離開你?”
忍在他耳畔喃喃低語,聲音低沉、優雅、柔和,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清冷意味,仿佛春天吹碎一池薄冰的風:“如果你的母親真的愛你,她就不會輕易自殺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這世間。如果你的親生父親真的對你有親情,當初就不會狠心趕走你們母子。如果你的養父還有一點點在乎你,他就不會任你在外漂流十年不聞不問。”
“你以為你這樣做就可以傷到他?真是幼稚……只有真正在乎你的人,你的一舉一動才對他有意義。”
“而你現在對他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他有他的生活,根本不需要你……”
忍低低淺笑,笑聲溫柔,卻又那麼殘酷:“想知道吉野茂拿了錢之後做了什麼嗎?其實你也知道了吧?他既沒有因為良心不安而拒絕,也沒有因為想拿更多的錢而向你搖尾乞憐,他根本就沒有再來找過你……”
說著按下了遙控器,牆上的大屏幕清晰地現出吉野壽司店的照片,忍邊看邊微笑著講解:
“你瞧,他先用這筆錢翻修了店面,又開了兩家分店,經營狀況都很好。現在吉野壽司店在信州也算出名了,導游帶團有時候都會去光顧。”
屏幕一暗,接著現出一個笑容滿面的少年,正在打棒球,吉野茂一旁看著,眼里的寵溺和疼愛幾乎可以流淌出畫面。
“這是你的弟弟,還記得他麼?吉野茂送他進了一所昂貴的私立學校,還是一個棒球名校。他的成績不錯,雖然比你還差一大截,卻已經讓吉野茂驕傲萬分,對他的疼愛,是你這輩子也不可能得到的。”
畫面再度變換,是吉野茂一家五口的照片,大概在給誰慶祝生日,畫面中是兩個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小姑娘,樣子看起來也很相似,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起來很是可愛,一個在吹蠟燭,一個已經迫不及待的想去抓蛋糕吃。
“你的雙胞胎妹妹。那個抓蛋糕的就是以前那個有先天性兔唇的,有點不一樣了,是不是?你繼母為了這個孩子受了你老爸不少氣,有段時間說話都小小聲,對你也客氣了幾分,於是你都對這小妹妹另眼相看,多了幾分疼愛,是同病相憐吧?她現在已經做了矯形手術,完全恢復正常了。看看你繼母,她笑得有多歡。”
畫面切換到一旁切蛋糕的中年婦人身上,她的眉梢眼角已經留下了歲月的痕跡,體態也微有發福,但此刻無疑是滿心喜悅的,嘴角微翹,注視著孩子,眼中愛憐橫溢,正和天下所有慈愛的母親沒有絲毫區別。
“這就是那個永遠只會用‘賤貨’稱呼你的女人,她過得還真是不錯,心寬體胖的,沒什麼煩心的事了。丈夫現在對她死心塌地,再不出去沾花惹草,更不會在家里猥瑣男童,小女兒的病也治好了。”
忍嘲諷地笑笑:“當然,用的是你給的錢。”
關掉遙控器,深深地凝視著羽,忍慢慢地道:“感覺如何?他們既不因此而感激你,也沒有什麼內疚後悔的表現,就象中了一張十萬美元的彩票,興高采烈地安排起自己的生活。”
“他們的人生里,根本就沒有你。”
“你一直都是多余的。沒有你,看看他們過得多幸福。忠實的丈夫,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沐浴在幸福中的小孩。是你的存在,擾亂了他們的平靜。”
“你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如果這世上沒有你,所有人都會松了一口氣,他們會過得更好。”
“是的,不管你承不承認,根本就沒有人需要你。”
羽的臉色,一變再變,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四圍寂寂,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沉重,而有節奏,仿佛應合著天地間某種奇特的旋律,充斥著不可言說的神秘。
忍一時竟有一種錯覺,明明是一個幽閉狹小的空間,卻有深山幽谷的感覺,什麼東西正在蠢蠢欲動,努力著,掙扎著,就要破繭而出。
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卻不知道來自於哪里,手緊緊地抓住扶手,前額竟然微微見汗。
調教台上的那個人,呼吸已經漸漸變了,變得急促而熱烈,仿佛非洲熱帶高原上漸漸高亢的鼓音。
忍的情緒,也不禁受到感染,心越跳越快,死死地盯著羽。
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卻是平靜得不見一絲波瀾。
驀然間,唇角一勾,勾起一絲笑容,仿佛冰封的湖面,突然間有了裂痕。
是的,那是笑容。
笑意漸漸擴大,一點一點地加深,終於他淚痕闌干的臉上,都充滿了這真心的、喜悅的笑意。
他笑著,嗆咳著,再度睜開的眼里已經沒有陰霾,如同暴雨洗過後的天空,純淨而明朗:“我明白了,終於明白了。你想讓我痛苦,你也知道這段記憶讓我痛苦。”
他微笑著道:“可是你並不知道,我究竟為什麼而痛苦。”
他微微一嘆,低聲道:“就連我以前,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