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來時已在籠中。
下面鋪著木板,空間極為狹小,雖然是趴跪的姿勢,背脊也觸到了鐵籠的柵欄。
足踝、膝蓋、肘關節、手腕,全部被鐵環鎖在籠子底部,動彈不得。
受傷的左手已經敷藥上了夾板,一條焊死的鐵鏈系著頸部項圈,渾身上下能活動的除了頭頸,就只有右手手指可以屈伸。
眼罩、耳塞、口塞、肛塞,似乎身上的所有孔道都被堵死,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以致於他一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
但接著就發覺,現在死亡對於他來說已經是一項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人被完全物化,通過鼻子連接到胃部的飼管和導尿管分別維持著進食和排泄,那就是他和外界的唯一聯系。
看守甚至根本不需要碰觸他的身體。
被剝奪了視力和聽力之後,觸覺變得異常敏感。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空氣的流動,脈搏跳動的次數,食物如何沿著胃管流進體內,和透過厚厚的眼罩感知到光线強弱的變化。
時間在靜靜地流逝,他本以為這樣的嚴密束縛是對他的又一項懲罰,後來才感覺到身體的震蕩,那麼,自己是被當作貨物和俱樂部一起搬遷吧,最大的可能是在船上。
他突然有些想笑。
以前他曾經無數次的計劃過,如何趁著搬運的途中逃走,如何假借進食和排泄尋找機會,現在想起來是何等天真!
“沒有用的,你沒有任何機會……”
“你逃不出去的,放棄吧……”
這一次,忍又說了實話,可說出的實話一次比一次更讓他絕望。
死不了,也逃不掉,注定只能在這地獄里沉淪,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
他仍然常常想起清孝。
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清孝並沒有死。
在他的心靈深處,感應不到戀人已經徹底消逝的信息。
然而那些甜蜜而溫暖的往事,一想起就會痛徹心肺,於是逐漸成為不可觸摸的過往,在他的刻意壓抑和推遠之下,慢慢遺失散落在記憶深處,遙遠淒美如前世的偶爾閃光。
在這個孤獨而黑暗的狹小空間里,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
他分不清白天與黑夜,也不想去區分。
他開始回憶起一些課本上學過的知識,大學的,中學的,甚至小學的,以此來消磨漫漫長夜。
在心里默背著圓周率、化學元素周期表這些枯燥刻板的數據,既然具體的人和事只能讓他心碎。
有時他甚至會自鳴得意於自己驚人的記憶力,隔了這麼久依然歷歷清晰如昨。
圓周率背到了小數點後一百位,他又開始默記以前十分討厭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當我數著壁上報時的自鳴鍾,
見明媚的白晝墜入猙獰的夜,
當我凝望著紫羅蘭老了春容,
青絲的卷發遍灑著皚皚白雪;
……
他慢慢地回憶著,一句一句地默背著:
……
終有天你要加入時光的廢堆,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拋棄,
眼看著別人生長自己卻枯萎;
沒什麼抵擋得住時光的毒手,
……
咦,最後一句是什麼呢?
他忘了。
是“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麼?
不對,那是第十四首,他背的是第十二首。
他絞盡腦汁地在記憶的海里搜索,但想不起,真的想不起。
他不停地苦苦思索著這最後一句詩是什麼,時間越久心里越慌,模糊地覺得想不起這句詩就會大禍臨頭似的,雖然他開始背的時候並沒有發下什麼誓言或承諾。
一直到眼前光线突然變強,看守揭開鐵籠上的黑布給他喂食,他才猛然意識到:
——他剛從瘋狂的邊緣擦身而過。
這認知讓他驚恐不已,但隨即慢慢平靜下來。
瘋狂或是死亡,並不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糕,甚至可算是甜蜜的誘惑,能讓他逃離這悲慘的現實。
於是他泰然自若地迎接瘋狂的頻頻來訪,甚至學會如何和它打交道。
他會把自己的靈魂小心翼翼的包裹妥當,然後封閉住情緒,封閉住感官,封閉住心靈,任由自己沉入無意識的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