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他很怕。黑暗的盡頭,似乎有種悲慘的命運正等待著他。
但他還是一步步地走下去,仿佛腿已經不受自己的控制。
四周的景物漸漸變得熟悉,他的心卻開始慢慢沉下去,隱隱知道前方自己會看到什麼。
那似乎是個劇院,座位全隱沒在黑暗中,一束蒼白的聚光燈直直的投射在舞台中央那個被綁縛的人影身上,襯著幕後慘淡的背景,更顯得觸目驚心。
羽記得,那是歌舞伎《櫻之吹雪》中的一幕,講述戰國梟雄武田信玄的幼女松姬與織田信長的長子信忠之間的愛情故事。
松姬與信忠兩情相悅,定有婚約,無奈兩家後來勢成敵對,婚約被迫取消。
武田信玄去世後,兩家更多次爆發戰爭。
武田家主勝賴一次戰敗後,發現妹妹竟欲離開甲斐追隨信忠而去,憤怒的勝賴遂把松姬綁縛在一棵櫻樹上,訓斥她不該貪戀情欲背棄家族。
羽年幼時曾和父母在東京看過名伶鶴川飾演的這出戲。
那華麗的舞台,精致的道具,如泣如訴的吟唱,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鶴川飾演的松姬。
被繩索綁縛在櫻花樹上的松姬,全靠掙扎、扭動等肢體語言,表達出內心的矛盾。
鶴川的表演極富張力,和服的領子半敞開著,露出敷著厚厚鉛粉的雪白的脖頸,臉上因為濃妝表情完全淡化,只靠一雙靈活的眼睛和魅惑的身姿便吸引了全場的眼光。
優美到極點,便是妖艷。
那一刻的鶴川,如有魔魅附身,與武田勝賴的一場對手戲,真能讓人欲念橫生。
當時羽還年幼,不太有什麼感覺,只覺得夕陽下燦爛如錦的櫻花,在樹上掙扎扭動、露出一截雪白脖頸的松姬,與性如烈火、身著染血盔甲的勝賴組合在一起,畫面說不出的好看。
但發現坐在他身邊的父親卻看得臉紅耳熱,坐立不安,呼吸都變得粗重。
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知為何會記得那麼牢。
然而眼前這個舞台卻只是對《櫻之吹雪》的拙劣模仿。
毫無布景、道具可言,也沒有時而陰森、時而催情的背景音樂,蒼白的聚光燈映照下的是個宛如照相館背景般簡陋呆板的布景板,然後就是被綁縛的那個人……
那不是鶴川式宛如女郎般的妖艷美男子,只是一個怯怯的青澀少年,燈光下赫然全身赤裸,白皙柔嫩的身體上爬滿了丑陋的艷紅色鞭痕。
他在發抖。
即時隔了那麼遠,羽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緊張、驚惶和脆弱。
少年在掙扎。
和鶴川那魔魅的、挑情意味十足的表演相比,少年展露出來的,是真正的害怕。
象頭跌進陷阱的小鹿,不顧一切地向往外逃。
驀然間,一條皮鞭如靈蛇般自沉沉暗夜中飛起,凶狠地抽打在少年身上,肩膊上頓時又多了一記鞭痕。
少年嘴唇一陣哆嗦,似乎想強忍住,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哭泣起來。
那默默流淚的溫順和屈從似乎更能激起人的殘虐之心,鞭子妖魅般的不斷地自各個角度飛起,給那象牙般潤澤的身體,留下一個個黑暗之印記。
每一下,仿佛都打在了羽的心上。
卻完全看不見施鞭的人,暗夜中,似乎有一個魔鬼在無聲地獰笑。
是的,他仿佛完全能夠感受得到那少年的痛苦和恐懼。
那恐懼似乎並不僅僅來自於鞭子。
他蹲下去,和那少年正面相對。
少年在哭泣,柔嫩的雙肩微微聳動。
他看見少年那淡如水色的顫抖的唇,小小的臉上滿是淚水。
那赫然竟是少年時的自己。
他吃驚地後退,突聽身後鞭風襲體,倉皇回頭間,一個頭戴青銅面具的男子,正一鞭向他當頭劈來。
他想逃,腿卻怎麼也邁不動,眼睜睜地看著鞭子向他抽過來,穿過他的身體,抽在少年那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稚嫩的青芽上。
“呀——”是他在大叫,還是身後那個被綁縛的少年?
或者他們其實是同一個人?
羽只覺得心跳得越來越快,仿佛就要跳出自己的胸腔,猛地睜開眼睛,冷汗已浸透了全身。
窗外冷風習習,遠方傳來浪花輕拍海岸溫柔的低語。
羽躺在調教台上,象離岸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夢中那個猙獰可畏的青銅面具,仿佛還在面前搖晃,每一根线條,每一處細節都如此清晰,他還能清楚地記得上面武田家徽的紋樣。
又是那個夢。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做過同樣的夢,夢見自己幽靈般在黑暗中不住地前行,有時是奔跑,有時只是機械的挪動。
黑暗的盡頭,那唯一的光源,照亮的就是這樣一幅暴力和情色的畫卷。
他總是看見年幼的自己,如何在鞭打下顫抖流淚,而那夢中的青銅面具,也成為他現實生活中的忌諱,看到類似的東西總能讓他心神不安。
好在近年來已經很少做這個噩夢了,卻在自己囚禁多日後的海島之夜,少年時代的噩夢再度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