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糊塗
這場鬧劇終於落下帷幕。
毒姥還想說什麼,被赫連幽痕冷面驅離。
楚若婷也不例外。
她牽住荊陌的手,朝赫連幽痕恭敬行了禮,慢慢離開主殿。
殿內昏暗,赫連幽痕從余光瞥過她和荊陌執手離去的逆光背影,胸口某個位置像被附魂鏈纏得更緊了。
荊陌似有察覺,他回頭看了一眼。
楚若婷步履緩慢。
二人並肩走過長長陰冷的道路,誰也沒有說話。
荊陌從不這樣,楚若婷駐足,立於斑駁的宮牆旁,問道:“你在怪我嗎?”
怪她殺了況寒臣。
荊陌抬起澄澈的眼睛,撞進楚若婷眼波,“楚楚,我絕不會怪你。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你的思量。”
可說著說著,到底是忍不住淚意,“我不知道宋據以前對你做過什麼,但我覺得,他應是知錯了。他死了,我只是……有些傷心,絕沒有怪你的意思。”
楚楚在他心中是最好的。
她無論做了什麼,他都支持她、理解她。
然則,也請允許他為他的朋友難過。
楚若婷與荊陌十指交握,掌心早已浸出一層薄汗。
她咬重每個字的音節,“你知不知道,他必須死!”
她要顧及自己和荊陌,也要報曾經被況寒臣算計過的仇。在今日這種局勢下,他必死無疑。
只有況寒臣死了,才能成全毒姥的憤懣,成全魔君的面子,成全被俘的正道修士,成全楚若婷心中的正義堅持,亦成全了他自己的罪贖和懺悔。
荊陌不明白那些深層次的東西,他道:“可是,楚楚你也心軟了啊。”
“我沒有!”
“那柄鎖靈劍……”
“住口!”楚若婷緊張地四下一看,她眸光閃爍,咬牙反駁,“鎖靈劍我煉制出來,從沒有試過!他不會活的!”
荊陌垂下眼,鄧艾道:“楚楚,你有那麼多法寶,當時卻偏抽出了鎖魂劍。你、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宋據很好……你跟我想得也是一樣的,對不對?”
楚若婷郁躁地打斷他,“不要再說了!以後沒有宋據也沒有況寒臣!我會盡快找到賽息壤,帶你離開無念宮!”
一前一後回到玄霜宮,楚若婷往院中石桌旁一坐,面如冷霜。
荊陌躊躇不敢上前。
他望向楚若婷,想起一件事,取出懷里的信,輕輕放在石桌上。
“楚楚,宋據他之前說……如果他死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說完,荊陌立馬退開,生怕楚若婷又罵他。
庭院寂寂。
細風吹掉靈樹枝椏上一片嫩綠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在信封上。
楚若婷斜瞟了一眼。
憎惡,無奈,悲哀……雜然無章的情緒互相混合,攪得她心杯盤狼藉,究竟是何感覺,自己也說不上來了。
片刻後,她伸出手,抽出未封口的信箋。
況寒臣詭計多思,肯定會寫很多他幡然醒悟博取同情的內容,讓她愧疚,讓她難過,然後一輩子都忘不了他。
……她偏不!
與預想不同,楚若婷發現只有信箋薄薄的一頁。
她展開紙張,筆墨不多,一行游雲驚龍的行書映入眼簾。
“不覺有余事,惟願卿事事如意,歲歲安寧。”
人生沒別的遺憾了,望她萬事平安,這是況寒臣最大的心願。
他當時確實也想多寫一些。
好向楚若婷表明他悲慘曲折的身世,傾述他的自歉後悔,轉念又還是算了。楚若婷真有機會看到這封信,那他已經死了。
多說了無益,還不如灑脫一點,祝她早日飛升,得成大道。
楚若婷睫毛微顫。
隔著信紙上的墨跡,她莫名想起了況寒臣當日坐在石桌旁,笑著告訴她左鬢發里藏著一顆痣。
她失神地扶上左鬢。
活了兩輩子,她從不知道自己長了一顆痣。
就像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因他的死,耿耿於心。
還敢說沒算計她!還敢裝模作樣說他錯了!他這叫知錯嗎?姓況的狗改不了吃屎,一朝是混蛋,永遠都是混蛋!
楚若婷陡然紅了眼眶,怒氣難平,將信紙狠狠撕成碎片。
雪白的紙屑紛紛揚揚灑落,她轉身就往外走。
荊陌瞪大眼,追問道:“楚楚,你去哪里?”
“鞭屍!”
*************
無念宮存在近萬年,葬屍島卻比無念宮還要久遠。
楚若婷從沒去過那里。
葬屍島懸浮在隰海深處,地處海域西南,周圍有一層天然結界,傳送符沒有用,楚若婷只能掏出一葉靈舟,御水而行。
越靠近葬屍島,周圍的海水顏色愈發灰暗,待楚若婷將靈舟停靠島嶼邊緣,海水已濃黑如墨。
巨大的島嶼望不到邊際,天幕陰沉,聳立著枯樹礁石,腳下沙礫呈褐紫色,滿地簇簇橘紅的鬼火,咸冷海風嗚嗚吹嚎,空氣里彌漫著屍首腐臭還有說不清楚的陰寒之氣。
楚若婷掩鼻,神識覆蓋島嶼。
說來也是奇怪,葬屍島上的陰寒之氣陽毒異曲同工,楚若婷的神識被隔絕,毫無用武之地。
她心頭一頓,舉步走進島嶼深處。
積攢萬年的葬屍之地,地面裸露著白森森的枯骨。越靠近中心地帶,未腐爛的、半腐爛的屍體越多,堆積成山。
那些還未成枯骨的屍體,從破爛的衣物看來,顯然死去多年,但屍體肌肉還富有彈性。
楚若婷從沒見過這樣詭異的情形。
島嶼寂靜荒蕪,屍火跳動,彌漫著灰沉沉的寒氣,延伸至廣袤蒼茫的海面。
她跳上一座高高的屍山,迎著海風,目光四處尋找,高聲大喊:“況寒臣!況寒臣!”
鎖靈劍鎖了他的魂,偽造出神魂俱滅的假象。
這個時候應該失效了,如果他活著,應該能聽見她在喊他。
但是……機會渺茫。
鎖靈劍楚若婷煉制出來一次都沒測試過,而且她怕毒姥魔君看出破綻,那一劍,夾雜著她的憤恨怨懟,劈開了他的心髒,毫不留情!
況寒臣一身殘毒,本就強弩之末,如何還承受得住?
應是死了吧。
——不行。
就算他死了,她也要把他找出來!
楚若婷不知道傀儡管事會將他扔到這座島嶼的哪個地方,神識被陰冥氣阻隔,她甩出鞭子,鞭飛斷肢殘臂,汙血飛濺。
無奈,她只得彎腰去挖。
雙手刨開一具又一具屍體,指節沾染汙垢,四周鬼火炙烤,環境惡劣,熱得她額間浸出了汗,大顆大顆滾進了眼睛里,刺疼得視线模糊。
“況寒臣!你給我滾出來——”
“知道自己要死還寫什麼信?賣慘給誰看?”
“誰稀罕你祝我歲歲安寧?”
“狡詐!虛偽!其心可誅!”
“……”
楚若婷在屍山里翻找,不知挖了多久,目光一凝,撿到了一只黑色香囊,香囊里正是她親手所繪的安神符。
她精神一振,用力撥開兩具屍體,看見了被掩住的一只手。手指修長漂亮,蒼白薄透的皮膚下透著血管紋路的淡青。
楚若婷愣了一下,握住那手腕,用力將人從屍堆里拖了出來。
況寒臣雙眼緊閉,透著一股沉悶的死氣。這樣仍不能掩蓋他世間鮮有的俊色,似珠玉藏在瓦石間。
楚若婷抹去他臉上的髒汙,探他鼻息。
……已經死透了。
楚若婷還不死心。
雙手蓄積出一道法力,按在況寒臣心口洞開的傷處,掌心發出絲絲縷縷光芒,如同一根线,在他殘破的肌膚上游走。
她閉上眼,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嘗試了好幾次,況寒臣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楚若婷神經緊繃,又挖了那麼久的屍堆,到現在已經很累了。
她頹然跌坐在況寒臣身旁。
沒用的。
那一劍捅爛了他的心,饒是沒有散魂,也不能活。
風聲號號,悄悄吹散了島上陰沉寒霧。
楚若婷轉動眼珠,目光側落在況寒臣臉上。睫毛在他俊美面孔上顯現一道陰翳,若非他臉色發灰,看起來仿佛平靜睡熟。
恨他嗎?當然恨。
可再怎麼恨,他已經被她殺了。
人死如燈滅。
比起恨況寒臣,楚若婷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心慈手軟,永遠不能忽略旁人的善良,不能無視旁人給予的好;也恨自己太看重情義,注定吃虧上當。
她拔劍刹那,天秤已然傾斜。只有趕在赫連幽痕之前親自動手,他才有一线生機。
況寒臣聲名狼藉,誰都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可楚若婷無法否定他好的一面。
人真的復雜又矛盾,有人選擇背叛,有人選擇堅守,有人選擇迷途知返,有人選擇棄善從惡,說到底,還是看自己想成為什麼樣子。
況寒臣做了這一切,自己死了輕松,把難題都拋給她。
簡直就是個害人精!
楚若婷盯著他的臉,越想越氣,氣得眸子盈潤,想將他挫骨揚灰!
可就是不爭氣,這一掌怎麼都落不下去。
她深呼吸了一會兒,心思沉靜,再次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靈力絲絮沒入況寒臣心口,突然,一團褐色的球形根莖從傷處鑽了出來,“吱吱吱”地叫,飛速滾進屍堆下隱沒不見。
什麼鬼東西?
下一刻,毫無生氣的人猛烈地咳嗽,嘴里涌出大口淤血,抖著睫,睜開那雙目無焦距的桃花眼。
楚若婷驚愕至極,愣愣凝視。
怔了許久,她才回神,慌忙拭去纖睫上凝著的淚珠,惡聲惡氣地笑罵:“你這都沒死呢!”
況寒臣如在夢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還是活,只是看著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一下就紅了眼。
待確定自己尚在人世,淡入水的薄唇輕輕囁嚅,虛弱地笑起來,“……人賤,命硬。”
本該必死,但毒姥那團寄生在他體內的豹爪仙枝,反倒護住心髒,得以苟存。
楚若婷心亂如麻,滿腔怒怨,聽他這句自嘲,卻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難道這是天意?
一時參不透玄機。四周鬼火跳躍,並非說話的地方。
楚若婷拍了下他肩膀,“沒死就起來!”
況寒臣噙著淚,斂眉說:“疼。動不了。”
沙啞枯澀的嗓音,令楚若婷情緒萬千。她憋著氣,默然一瞬,然後拽住況寒臣胳膊,用力將他背負在自己背上。
況寒臣雖被毒姥折磨的瘦了很多,到底身高腿長。楚若婷個子不算矮,亦被他壓彎了腰。
她雙手托住況寒臣的腿,重心前傾,盡量讓他落在自己肩上。腳下踩著堆積腐臭的屍山,迎著陰冷的海風,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況寒臣眼底又開始滾燙。
他緊貼在她單薄纖瘦的脊背上,雙臂小心地環住她的脖頸。凌亂的發絲也垂了下來,在她臉龐輕晃輕晃。
他多希望時光就在此刻凝歇。
“楚若婷,你真的來救我了……”
況寒臣靠近她的耳朵,音色喑啞。
楚若婷踢開腳下的一根擋路的腿骨,收緊手臂,將他往上抬了抬。喉間好像梗著什麼,半晌才冷冷道:“憑什麼覺得我會來救你?”
她救他,是因為她過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我看見了。”
況寒臣眨眨緋紅艷靡的眼,“我看見,你在劍柄上,食指叩了叁下。”
楚若婷步履一頓,否認說:“沒有。”
她因為緊張而顫抖,並不是在給他信號。
況寒臣卻固執的這樣認為,他輕輕一笑,啞聲說:“所以你殺我……我不怕。我娘臨死前,讓我永遠不要相信別人,但是,那個人是你……你讓我再信一次,我一直……一直都信你。”
不經歷一番生死,如何能明鏤心刻骨。
他就是信她。
楚若婷說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她嘴里泛起苦意,搖了搖頭:“況寒臣,你太會演了。像這次,我都不知道這是不是你計劃中的一環。”
她滿心困惑,“我已經分不清你嘴里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況寒臣眉間一片慌亂,他急得破了音:“我對你說的每一句都是真!”
“我再不會瞞你、騙你、算計你!”
“以後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眼里只有你,心里也只有你……”
楚若婷喝止道:“把你的花言巧語給我收起來!”
況寒臣住了口。
須臾,他嘶聲道:“不是花言巧語,是我……對你的承諾。”
他頓了頓,坦誠以待,“是,我也有目的。我救荀慈他們,因為知道你不可能棄之不管,你表面再怎麼絕情,仍是顧念同門,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我的目的,就是為你著想,借著此事……與你多相處多說話,多看看你。”
這是他最大的私心了。
海風迎面吹來。
楚若婷眼眶發潤,她言語仍譏誚:“你不是最會耍小聰明麼,怎麼還落個要死不死的下場。”
況寒臣笑了起來,“只為你糊塗……糊塗這一次。”
許多事做錯了,後悔無濟於事,不如知過能改,後不再造。
楚若婷沉默地背著他前行。
她試想,如果是自己爹娘,面對況寒臣這種人,會怎樣做?是置之不理,還是豁達的放下一切?楚若婷想不出來。
愛恨都很累,她寧願冰釋前嫌,分道揚鑣,再不相關。
“況寒臣,你算計我,我殺過你……我們之間,一筆勾銷吧。”
楚若婷嘆了口氣,決定放過他,也放過自己,“我會給你靈石和丹藥,你渡舟離開隰海,別再出現了。”
況寒臣聞言僵住。
他雙臂抱緊了她的脖頸,頭緊靠在她肩上,淚凝於睫,顫聲問:“離開你,我怎麼活下去?”
他拼了命,才能和她挨在一起。
即便這樣,還是抓不住她。
況寒臣別無他法,他五指揪住她的衣襟,緊張到語無倫次,“楚若婷,你不用愛我的,我全心愛你就好。”
“你要我做自己,我就做自己。”
“施舍我一絲憐憫,一絲就夠了。”
“或者,你來搜我的魂。”
他背負的痛苦坎坷,內心的奸邪狡詐,還有對世上萬物的敏感多疑不信任,在這一刻悉數瓦解。他願意剖出他的心,全部毫無保留的獻給她。
嘶啞的嗓音哀哀乞憐。
楚若婷駐足,抬起頭,越過滿目屍山鬼火,伸展眺望。
葬屍島周圍的海水是恐懼迷惘的黑色,可微皺的海面,折射著日光,泛著粼粼融熠的星芒。
況寒臣害怕她回答,又期待她回答。
他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只能伏在她脊背上,惶恐不安圈住她脖頸,將臉輕輕貼靠在她生痣的鬢發旁,“……你再考慮考慮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