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黃的樹葉草兒給田野披上了凋敝的顏色,深秋的早晨又籠罩著濃濃的霧氣,四輪大馬車在衰黃的壟上行走,既壓抑又怪異,我一行五人在搖晃的馬車里朝京城進發,除了我和沈懷風之外,黃鸝與楊瑛也在馬車上,另外還有一位軍中的馬夫,黃鸝哭了一晚,她與閔小蘭,楊瑛曾經朝夕相處,如今一人已死,一人重傷,她很難過,馬車一出城,她就嚷著要坐在馬夫的旁邊,沿途看風景或許能撫慰心中的哀傷。不過,沈懷風始終不問我為何棄大道兒選擇走小道,按理來說,軍師都屬於智者,我很想知道智者對我的安排有何高見,越過了田埂,小道總算沒了之前的崎嶇,我看了看熟睡的楊瑛,淡淡問:“軍師覺得我們多少天能到京城?”
沈懷風道:“順利的話,十天就能到,小道比官道快兩倍。”
“軍師認為我們會順利麼?”
我不經意地眺望馬車外的風景,此時馬車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沈懷風嘆道:“凶險無比,昨天有人膽敢前去行刺大將軍未果,估計不會就此罷休。”
我微微笑了笑:“看來軍師是明白人。”
沈懷風也陪著我苦笑:“在大將軍面前可不能裝糊塗。”
我眼珠一轉,漫不經心問道:“請軍師說說,我們走小道與走官道的不同。”
沈懷風思索半天,深邃的眼睛有了一層淡淡的焦慮:“哎,如今大將軍聲名鵲起,如日中天,表面上立下了大功,而實際上,大將軍與朝廷已走到貌合神離的地步,在皇上眼里,大將軍的果斷大膽或許成為了獨斷專行,皇上連下十五道聖旨要你停止進攻,可你卻置之不理,雖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你連抗十五道聖旨,比之當年的岳飛還要狠,如今你打了大勝仗,這反過來豈不是擺明皇上十五道停攻的聖旨為放屁?皇上情何以堪啊,如今皇上既不願意你回宮,更不願意你攜大勝之功手握重兵,宣你回京,只怕是權宜之計,大將軍此時回京領賞,自然是無法帶兵,如果走官道,勢單力薄,說不准被沿途的官兵堵截,堵截的借口多多,大將軍只要落網,皇上便可以找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除掉大將軍。”
我不動聲色,內心已波瀾起伏,沈懷風說的是實情,他看了我兩眼,語鋒一轉,贊賞道:“大將軍好計策,雙馬四輪大馬車一出現,估計很快就通過驛站層層傳出去,大將軍又帶著兩位姑娘,其中一位身上還有傷,所有人都認為大將軍非走官道不可,這會改走小道一定大大出乎很多人意料,呵呵,大將軍就是大將軍,用兵如神,沈某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依然不動聲色,手指輕輕撫摸身上的傷口,經過一晚上休息,傷口已基本痊愈,能有如此奇效,何碧涵的療傷金瘡藥功不可沒。
沈懷風停頓了一會,接著說:“走小道,雖然一路難行,也同樣危險重重,但水河涇渭,敵我分明,有膽敢阻攔者即是敵人,大將軍可以放手一搏,以大將軍的絕世武功,如果再輔以何碧涵女俠等綠林英雄暗中保護,相信走小道遠比走官道安全得多。”
我禁不住鼓掌大笑:“軍師洞若觀火,料事如神。”
心中不由得佩服這位智者,我本來昨夜還不願意回宮,正如沈懷風所說,我已和朝廷同床異夢,回宮無異於自投羅網,但我又不能不回,因為我一直深愛著香君公主,香君公主也深愛著我,從她將身邊三位貼身侍女送來照顧我,就可見她用情多深,唉,如今閔小蘭,楊瑛一死一傷,我怎麼也要給香君公主一個交代。
“在下唯一不明白的是前途艱險,將軍為何還要捎上一位有傷的姑娘。”
也難怪沈懷風不解,他縱然知道這幾個女子就是香君公主的貼身侍女,但他仍不明白我為何將楊瑛帶在身上,凶險的路途還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這太不明智了。
我木然道:“她與我有緣。”
本想多問一些關於我的事情,可話嘴邊又收了回去,閔小蘭臨終前所說的那個“黃”字令我滿腹疑雲,難道是黃鸝威逼閔小蘭對我下毒手?我想都不願去想,懷疑黃鸝對我下毒手,就如同懷疑香君公主對我下毒手一樣,可我身邊就只有黃鸝一個人姓黃,難道黃鸝也有難言之隱?
走了幾十里,漸漸進入林草茂盛的山路,馬車搖晃得厲害,但馬夫駕術精湛,無論如何搖晃,馬車始終能前行,一陣山風吹來,我與沈懷風都能聽到黃鸝說話的聲音,她不累不困,問這問那,馬夫也好耐性,有問必答,如同踏青尋幽,游歷山水,可我與沈懷風都已繃緊神經,蓄勢待發,幸好這一段山路又平安無事,過了山路便是一片開闊地,我與沈懷風都放松了警覺,不覺得昏昏欲睡。
“魚……”
馬夫一甩馬鞭,搖搖晃晃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他回頭沉聲道:“大將軍,麻煩還是來了。”
我與沈懷風幾乎同時掠出了馬車,他居右我居左,一前一後,我來到馬車旁,叫黃鸝進馬車去,她二話沒說,馬上縮進了馬車里。馬夫揚了揚馬鞭,指著前面一片開闊地的道:“前後兩片地皮不一樣,沒有草,光禿禿的,咱們腳下的草雖已枯黃,但還有少許綠色,前方十丈左右的地,全是黃泥,我極目看上前方,不禁暗暗吃驚,換別的馬夫,恐怕早趕車過去了,根本不會注意這細微的變化,我剛想邁步上前,沈懷風卻攔住了我:“大將軍且慢。”
我疑惑地看著沈懷風,他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隨手扔出去,石頭飛出了十幾丈遠,落到泥地上,竟然悄無聲音地沒入泥地里,沈懷風拍了拍手,臉色凝重道:“方圓近十幾丈的土地竟然都挖空,上面蓋上偽裝,人和車一旦陷進去,就直接活埋了,這麼大的陣仗,至少要幾百號人來挖,這些人恐怕就在附近埋伏著。”
“我知道,他們是逼我退回去,哼。”
我的鼻子如獵犬般嗅到危險的氣息,但我已經無路可退,如果不及時趕回京城,我又多了一條抗旨的罪狀,這罪狀與抗旨打仗性質完全不一樣。
沈懷風無奈頷首:“以大將軍的脾性,退回去是不可能,繞道也行不通,唯一法子就是拿這些人的屍體來填平眼前這個陷阱,這樣,你就能震懾其他人,往後的路程會順暢多了。”
我聽得心神激蕩,隱隱約約猜道是什麼人要行刺我,是什麼人布下了這個陷阱,遠眺灰蒙蒙的天空,我頓時豪情萬丈:“沈軍師,我知道我為何負傷了,以我的功力,又是三軍統帥,敵人想接近我都難,更別說砍我三刀,射我兩箭,我受傷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拼命,我要拼命打敗敵人,不顧一切地打敗敵人。”
沈懷風兩眼閃亮,消瘦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漲紅:“是的,大將軍英勇蓋世,舍身殺敵,敵人雖然傷了大將軍,但他們一片一片倒在你面前。”
我冷冷道:“可是,今天我卻要自己的士兵倒在我面前,多麼悲哀。”
說完,我縱身彈起,射向最近的一棵雙臂環抱,高達五丈的大松樹,松樹並不茂密,如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松樹里隱藏著兩個黑衣人,我撲過去時,兩個黑衣人已然察覺,倉皇之間落下松樹,想分頭逃走,可惜,我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我掌風在三丈之內能把任何生物籠罩,兩聲悶哼,這兩個黑衣人都摔落在地,還有氣息,不是我下手仁慈,而是我希望這兩個人死在自己挖好的陷阱了,我接連踢出兩腳,這兩個黑衣人如彈丸似的飛向十丈外的泥地,”
砰砰”兩聲,泥地被砸出了兩個窟窿,緊接著是兩聲淒厲的慘叫,連綿不絕。
我十指如勾,隔空吸取了地上的松果,雙臂齊振,爆發的內勁將雙手滿滿的松果拋射出去,松果帶著凌厲的勁氣射入幾十丈外的灌木,樹林,草叢,只聽慘叫連連,我運氣大吼:“李某在此,擋我者死……”
聲音遠遠送出,在寂靜的山野回蕩,驚起了無數的鳥兒。
我回頭慘然笑道:“沈軍師,替我保護兩個姑娘。”
沈懷風跟上兩步:“大將軍,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
說完,彈射至松樹下,運掌而起,“砰”的一聲,一掌拍在松樹上,頓時松葉飛散,松枝震落,我繼續掌擊松樹,砰……砰……砰……第三十九掌,松樹搖晃,樹根從泥土里松脫,我猛吸一口氣,運足手臂勁力又連續擊打松樹干五掌,只聽“喀喇”一聲,整棵松樹連根拔起,緩緩傾斜,最後轟然倒下,我沉步上前,抱住樹干,運氣丹田,大喝一聲,竟將大松樹抱起,再次運氣丹田,我的衣物無風自動,呼呼作響,一股渾厚無匹的罡氣油然而升,直通四肢百骸,我緩緩將大松樹橫舉過頭頂,奮力往前一擲,大松樹呼嘯著飛向十丈外的陷阱,“轟”的巨響,泥地的陷阱完全塌陷,露出巨坑,頓時塵土滾滾,碎石飛散,四周響起陣陣驚呼,我趁著塵土障目,又張手如勾,隔空吸取了地上的松果,隨即縱身躍起,撲向巨坑對岸邊,腳一落地,松果激射周圍的灌木草叢,這次,居然沒有慘叫聲,大概已跑了精光。
我冷冷一笑,繼續向前,憑感覺,殺氣在,所以埋伏仍在,果然,十步後,我眼前出現了一個人物,一位手持半截殘劍的中年男子,我不認識眼前這個男子,但看到這把殘劍,我下意識地內心狂跳,瞳孔急劇收縮,記憶起殘劍烏木為當今天下最可怕的兵器,烏木為岐山老道橫骨,殘劍為落榜書生單純筆,莫非眼前這個滄桑男子就是落榜書生單純筆?
“落榜書生?”
我問了,問得很虔誠,對方是長輩,我不能直呼其名,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就聽說過單純筆三個字,可以說,如雷貫耳,小孩夜哭,只要說出“單純筆”三個字,即時止哭。
男子語氣異常和緩:“大將軍威名遠播,我還以為是一個虎背熊腰,身長八尺的中年壯漢,沒想是一個斯文青年,真是後生可畏啊。”
我能聽出來,中年男子默認了自己的身份,我對他這份冷靜與平靜感到無比的壓力,這是自信的表現,只有對自己的實力充滿信心,面對敵人時才能平靜。
我也平靜,我也對自己的實力充滿信心,更重要的是,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個人不怕死,有時候也能冷靜地面對敵人。
“我們開始吧。”
我冷冷地說,此時此刻,多余的話都令我厭惡,我是大將軍,跟對手多說一句話,似乎都是心虛的表現,我忘卻了對手是威震江湖的武功高手。
“好。”
單純筆旋轉了一下劍身,我目光如電,甚至能看清殘劍上鋸齒狀的缺口。
山野的微風將漫天的塵土吹來,仿佛是冥幣紙錢燒完後飄蕩的灰燼在徐徐落下,就不知我與單純筆之間誰是死人。
我撲了上去,快如急電,身為大將軍,必須要有先聲奪人的氣勢。
單純筆很簡單地劈出一劍就化解了我的攻勢,可我沒有停止,我左臂伸出抓向殘劍的劍身,這完全是有違常規的招式,一般來說,只有傻子才會去抓敵手的刀劍,因為這是同歸於盡的戰法,抓到了利刃,肯定會被利刃所傷,何況殘劍削鐵如泥。
電光火石間,單純筆沒有任何機會去細想,他本能地後退,後退,在後退,身前舞出了一片水銀瀉地般的劍幕,可以說自保得滴水不漏。
我提運真氣,凌空朝劍幕擊出一拳,呼的一聲,劍幕即散,瞬間化作一匹耀眼的白練繞向我的身軀,封蓋我的四肢,比漫天的塵土還要密集,我大為震撼,從來沒見過如此超卓的劍術,從來沒見過如此快的速度,我大吼一聲,運氣五周天,連出五拳,拳風如山,稍微阻擋了一下凌厲如斯的劍光,閃電後退。
呼呼,山野的風在怒號,將漫天的塵土吹散,單純筆怔怔地看著我,沒敢追來,我暗暗吃驚,沒想到單純筆有敏銳的生死嗅覺,如果他追來,那麼我必定給他痛下殺手,一直以來,我打仗從不後退,就算被敵人砍了三刀,射了三箭也不後退,可我今天退了,這是莫大的恥辱,我本以為用恥辱能換來給對手致命一擊。
很遺憾,單純筆沒有追來,我知道,今天遇到了高手,不同尋常的高手。
“我很難贏你,大內禁軍統領的稱號名符其實,我甚至看不出你的師承,看不出你用的是何種武功。”
單純筆旋轉了一下劍身,如鷹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沒有說話,我在思索著如何殺死對手。
但這時,我看到了一個身影,筆直而欣長的身影,粗布灰衣,道骨仙風,原來是軍師沈懷風,我奇怪自己竟然沒有察覺沈懷風越過了寬闊巨大的陷阱來到我身側不足三丈的地方,但不管怎麼說,如果有沈懷風助我,單純筆死定了。
我抬頭看向單純筆,竟意外地發現他悄悄地踏前了半步,這細微的動作令我打了一激靈,按理說,我與單純筆勢均力敵,如今加了一個幫手,單純筆應該感到恐慌,甚至後退,他怎麼反而邁進半步呢?除非他有強烈的必勝之心,除非沈懷風不是我的幫手。
此時此刻,不是幫手,就是敵人。
我雖然提防著沈懷風,但我一直以為他是友非敵,至少是我軍中的戰友,是我的軍師,我們曾經出生入死,我不願相信沈懷風是敵人。
“沈軍師,你是來幫我的嗎?”
我問得很直接,生死存亡的關頭,旁敲側擊也是多余的。
沈懷風一愣,眉心緊皺。我馬上釋然,他這一愣,就等於告訴了我答案,我在譏笑,心中莫名的悲哀,也有無數的疑惑:“別做作了,當初我受傷,沈軍師完全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現在。”
沈懷風大概沒想到我如此直接,他臉上稍微掛不住,不過,他很快就神色自若:“當時情形不同,仗沒打完,源景城還沒拿下,皇上密旨,只有等源景城攻下後,才殺死你,何況當時我以為你死定了,軍醫被錢紀中殺了,而你的刀傷見了骨頭,那一箭穿過你肚子,連腸子都看見了。”
我點點頭:“嗯,不要說你,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死定了,可惜,我沒死,我又活了過來。”
“是很神奇,到現在我仍不相信是何碧涵的金瘡藥救了你,不過,這不重要,你還是必須死,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本來皇上還擔心你叛國投敵,可你勇猛殺敵,叛逃的路已堵死,現在我才知道皇上的高明,皇上早知道你會為了想娶香君公主而拼命立功,立功心切,就一定會抗旨,你連抗十五道聖旨,已經罪不可赦。”
沈懷風一臉肅穆,腳下不丁不八,蓄勢而待,與殘劍單純筆互為犄角,形成夾擊之勢,看來我死定了。
沈懷風嘆息道:“李大將軍,你還是自戕吧,皇上有旨,只要你自戕,一定厚葬你。”
我怒急狂笑:“好一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我要自戕,我也要先領教一下沈軍師有何特別之處。”
其實,我是心有不甘,我的心思念著李香君,我還沒有見過幾百年前的小君,她真的跟幾百年後一樣美麗,一樣可愛嗎?她跳舞真的很好看?她的奶子是不是又大又圓?上天啊,沒見到李香君公主之前,我不想死,我不願意死。
沈懷風冷測測道:“那你就不是自戕了,而是違命抗旨,你會落得個死無全屍。”
說著,從懷里慢慢抽出一根形狀怪異東西,如一把掃帚,只是通體烏黑,我一看,瞳孔再次急劇收縮,忍不住脫口問:“烏木?你是岐山老道橫骨?”
沈懷風的老臉掠過一絲笑意:“不錯,在下還有一個賤名,叫沈橫骨,半年前受太監總管朱才秉之托改名沈懷風,入軍中任軍師,可惜行軍打仗我不在行,還弄得周身是傷,可單對單過招,大將軍未必能贏我,如果加上殘劍,你必敗無疑,聽老道一言,放棄吧。”
“殘劍烏木聯手,天下誰能敵,我死定了,臨死前想知道昨天是誰行刺我,那人的身手也不錯。”
我在暗暗積蓄力量,准備殊死一博。
沈懷風略帶感傷道:“說實話,與將軍相處了半年,我敬重大將軍的為人,告訴大將軍多一些事也無妨,太監總管朱才秉乃當年的七步流星刀。”
我愕然:“什麼?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七步流星刀?”
沈懷風淡淡道:“不錯,我和殘劍都聽命的人自然不同凡響,皇上網羅了眾多江湖精英,能控制江湖,自然就控制天下。”
“好好好,我李某能得到當今三位絕世高手的垂注,死而無憾,不知七步流星刀在不在,以前我在宮里幾乎每天都與朱總管照面,想不到我有眼不識泰山,如果他就左近,不妨現現身,讓我這個後生小輩膜拜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