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采菱從船頭望著岸上的戰斗,烏黑的秀發宛如傾瀉的清泉,自然寫意的垂散在肩背上,身穿南武林流行的淡藍禮裝,卻另有迥異流俗的氣質,水靈的明眸被漸漸垂下的眼皮蓋住,似乎不願看到失敗者的誕生。
“獅咬會”弟子本來備戰的氣氛,都不自覺的壓抑下來,生怕褻瀆這位代表和平與美好事物的象征。
武林是單純以力量強弱來決定高低的世界,但越是如此殘酷的現實,不管是強者或庸手,還是需要有寄托安寧和安撫內心的夢想,若只是窮其一生尋戰爭鋒,那生命縱然精采,卻也太過疲累了。
“邀天才女”應采菱就代表了這個武林的夢想。
以著一定速度航行的“詩情畫舫”,在離岸半丈之距時,突然回轉與岸邊平行,中間隔了河水若即若離,掌舵之人必是深刻了解水性的人,才能作出如此神乎其技的事。
這不靠岸的舉動,也顯示了應采菱心中的抗拒和不悅。
對眼前生死決斗的抗拒和不悅。
應采菱現身所帶來的震撼,唯一被排除在外的是鐵存忠,若在平常,縱使是激烈的交戰中,以他的經驗實力,還是能注意到周遭的變化。
但為了殺弟之仇而犯下殺手大忌,直接面對遠勝於他的敵人,在處於劣勢時,心志恢復冷靜,早已有退縮的念頭,鐵存忠無暇再顧及其他事。
不過猶有余裕的龐追赤就不同了,當他以“山高”破勢擊退鐵存忠時,就已經看到應采菱的出現,雖然驚訝其絕代的神采,但手底下的動作絲毫未受影響,“石爛”絕勢還是挑了上去。
這是習武之人千錘百鏈後的反射,遇到干擾也能做出下一步。
本該是最後一擊,卻因為龐追赤的優勢而帶來意料外的後果,因為他看到了應采菱身後的人。
那是超越反射的崇拜和效忠,龐追赤立刻跪了下來,不理強硬變招,使勃然欲發的真氣逆衝而回,帶來使他吐血的後果。
追尋多年,他終於見到心目中的唯一主人,來自“異域”的“女神”。
此刻小雁兒正躲在應采菱身後,從“凝星崖”爬上來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多人,雖有陌生而帶來的害怕,但又忍不住好奇心。
曾聽釋宇星說過,世上的人只有他才是初次見面就能相信的人,若是碰到其他的人,在沒有他的保證下,都要先把他們當作壞人來看。
那最少已立於不〝吃虧〞之地。
如果對方真的是壞人,把他當壞人就不會因為大意而上當,如果對方是好人,那當然不會介意暫時被誤會。
現在那麼多〝壞人〞出現在眼前,雁兒要靠著應采菱才能稍稍心安。
鐵存忠雖被“山高”破勢震得氣血翻騰,但龐追赤突然收招吐血,這個良機他可不會放過,如怒鷹騰空襲向露出破綻的獵物,體內“造化天地”真氣隨著拳勢自然而然運轉,“豹殺體術”在平凡的下撲中隱含一道殺意。
雙爪取肩,成弧线的撲勢,把龐追赤的退路完全封鎖,跪下的姿勢更令他無法往左右橫移避開,只能向前俯倒或後仰,簡單的招式既快又狠,沒有花巧的惑敵變化,務求瞬間奪走對手的反擊能力。
這是刺殺高手的准則,不要奢望能趁隙一擊斃命。
事實上高手是不會有真正的疏忽,只會有措手不及,“豹殺體術”的真髓就在完成〝第二擊〞之前的准備動作。
但兩道人影突然從旁合攏,手上長刀一振,發出有若風嘯的破空聲,早一步截著鐵存忠的拳勢。
原來是左右護法“病膏肓”陳氏哲和“刀霸”柯搏彥。
有如命中咽喉要害般,恰恰只點在他取目標的上下邊緣,使鐵存忠生出任由宰割的無助感,大吃一驚,銳氣立挫,不敢托大以一敵二,趁著主動權在手時急忙遠去。
※※※
釋宇星的視线從劍脊延伸,看到了持劍的手,那是一只令人舍不得移開目光的手,雪白的肌膚宛如奇玉般的晶瑩通透,揮散著超乎塵俗的光澤,看似弱質纖纖,但在劍芒輝映下,卻顯出罕有的英氣。
來自“淨緣心齋”的煉心緣,正是有著空山靈雨氣質的女子。
從上個世代起就一直在宗教領域中,穩占最多信徒勢力的佛門,到了“皇帝時期”卻遭到嚴重的打擊。
“天下武學,皆出少林。”
就是這樣一句明為捧,暗為妒的話,縱然自守出世的態度,但保管佛門武學典籍,又位於北武林的“少林古寺”,正是皇帝最順理成章的獵物,結果不難預料,寺焚僧散,方丈“苦諦”未戰即已下落不明。
佛門自此在以武為尊的世代,失去降魔衛教的能力。
動手弘法本來就並非是佛教徒的本意,所以逃出的少林僧眾也不甚積極習武,但天意卻是難測,在另一個地方有了新的種子。
本來證佛法僻武技的南武林佛門支系,“淨緣心齋”門人無一會武,卻在這時候出了一位奇才,以佛心結緣,緣啟劍心,自創無傷人之意的善念心劍,堪稱無人願敵的“一劍傾心”。
在無本門高手的指導,煉心緣卻得到道教第一人的“真武”背書,若沒意外發生,在二十歲之前或可登上“解脫菩提”的大圓滿至境。
這更提早確立了佛門未來宗師之責,將落在煉心緣的肩上。
用手將指著自己的劍撥開,釋宇星輕踢倒在地上的鳳姿雅,使其昏迷而聽不到兩人的對談,嘆氣道:“距離我們相遇,已經過了多少年了?”
還記得初次見面時,自己就覺得這小姑娘很好看,那對釋宇星來說,是非常新鮮的感覺,而如今再次相逢,這種順眼不討厭的感覺,不但未曾隨著時間和距離消退,反而更加讓他動心。
聽到這句話,煉心緣眼中閃過一絲變化,旋又被清澈恬靜的神光取代。
收回“紫青雙劍”,淡然自若道:“從你把”邪見“加諸於我心,轉眼間已經過了七年,只不知這七年來,你的心又是否安穩?”
七年前碰面時,釋宇星並沒問過她的名字,但從“神樂天”要求他對付煉心緣的時候,釋宇星便不禁聯想到她,現在親身體驗當然更是肯定,道:“原來臻至”佛邪兩極“的煉心緣,真的是你。”
煉心緣秀美的玉容平淡閒雅,道:“由你一手精心設計的武功,我很難想像你會猜的不肯定。”
走到廟口的門檻坐下,釋宇星背對著煉心緣問道:“你恨我嗎?”
出乎意料的,煉心緣毫不避諱的坐到釋宇星身邊,兩人肩頭親密的微微接觸,偏頭露出深思的神態,專注的像世上唯她一人存在。
“我對你從來就沒有恨,只是放不下而已。”
雖然沒有一絲怨意,但釋宇星仍能感受到她復雜的情緒。
如冰箭般銳利的眼神,突然刺破原本的清澈,煉心緣道:“只是到了現在我還想不通,對第一次見面的十歲孩子,你為何會用上如此心機?”
先嘆了口氣,釋宇星再沉重卻堅定的道:“一切只能怪你自己不懂得掩藏鋒芒,在我面前顯出能威脅我的能力,要是有一天我們要兵刃相向,那該怎麼辦,所以盡早拔除〝你〞的未來是防患於未然的方法。”
對這假設而產生的理由,煉心緣秀眸一黯,只能無奈搖頭道:“即使我可能永遠不會與你為敵?”
釋宇星笑道:“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
不需要真的動手,只要自己〝最強〞的信心能確立,他就能安心保持獨善其身,暗控風雲的旁觀生活。
慈悲之心突兀的纏上了殺氣,煉心緣冷聲道:“事情完全依你的劇本而上演,我走向了”佛邪兩極“,那麼你現在就有把握勝過我嗎?”
紫青雙劍在鞘中微微振動,彷佛呼應主人的心意。
雙手一攤,釋宇星扁扁嘴道:“我能預測的只是資質上的可能性,若是我們同時等量的修練,走入歧途的你將不是我的對手,但在我起步晚的現在,你的武功仍遠勝過我,要殺我的話,這時候是最好的機會。”
“你用不著拿話試探我,你雖然自私,但卻沒有野心,我不會冒險逼你升起爭霸天下的意向,那對世人都不是好的選擇。”
由出現開始,煉心緣就陷入矛盾之中,若她選擇對釋宇星動手,不就正好印證釋宇星的先見之明。
釋宇星不願再談兩人間難解的關系,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瞥了他一眼,煉心緣秀眉輕蹙,露出一個苦澀表情,道:“在你以內力煉化那顆藥丸時。”
並沒有絲毫悔意與恐懼,嘴角現出笑容,釋宇星輕松道:“哦,身為名門正派中的三大宗師之一,看到我作出這種人神共憤的惡行,你竟然不挺身而出阻止,難道是練功練到走火入魔?”
正好說到煉心緣的心底痛處,對釋宇星的故意產生不悅,瞪他一眼道:“你知道”白馬牧場“已經投向皇帝的陣營嗎?”
這應該只有“四神”和“白馬牧場”高層才知道的協定,卻被煉心緣隨口說出,可知她在武林雖以個人身分行事,但手上握有的實力絕不簡單,而這消息也透露出蟄伏於北的皇帝,終於開始向南方伸出魔爪了。
“南武聯”八神獸之一背叛,可說最大的反帝勢力已先輸一著。
恍然大悟的釋宇星點頭道:“原來如此,”南武聯“各派一向明哲保身,沒有足夠的理由,很難會有人先挺身而出,所以你想讓”瑞鳳翔宮“牽制”白馬牧場“,就任由我制造他們之間的衝突點。”
就像釋宇星的無情,煉心緣也冷酷道:“反正被你盯上的獵物,終究會落入你的陷阱,我也不能天天護著他們,干脆用他們必遭之厄,來成為拖延武林禍事發生的犧牲,那也可算值得。”
釋宇星皺起眉頭,道:“沒想到你會變的這麼壞。”
一改剛才冷酷顏色,煉心緣唇角逸出一絲輕柔的笑意,道:“誰叫有人把”邪見“塞給我,做這種壞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忍不住張大嘴巴,釋宇星喊冤道:“你做的壞事都推到我身上,好事就都是你原先的純良本性,這太不公平了吧。”
雖然好像真的是自己害的,但被別人當擋箭牌可是他的第一遭。
“我雖不知他們是怎麼得罪你,但對姑娘家用這方法實在太過分了。”
“那到底是什麼藥,連因周天循環快速,排毒能力比一般心法倍增的”鳳舞九天“都不能抵抗?”
色迷迷的眼光在煉心緣胸前打轉,釋宇星邪笑道:“這是”杏林學府“的寶貝千金,小時後的失敗作品”苦瓜丸“,不過對我來說,倒是蠻成功的,心緣你想不想也嘗嘗這滋味。”
剛剛旁觀的煉心緣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欺霜賽雪的雙頰微現紅暈,有多動人就有多動人,但目光卻無所懼的和釋宇星對視,深邃澄明的眼神,露出看透一切表象的智慧,望的釋宇星不敢再胡思亂想。
煉心緣柔聲道:“那你要如何收拾這殘局?”
釋宇星聳肩道:“若不是我即時趕到,鳳姿雅的身體早就受到那胖樂飛的侮辱,嚴格說起來我還是她的恩人呢,如今我只是撒個小謊,施予她精神上的傷害,何必再想後面的事情。”
“你最疼愛的的妹妹也是女性,就不能設身處地為她想想嗎?”
想到雁兒,釋宇星心中不由一緊,看著鳳姿雅昏迷的俏臉微微扭曲,似乎正做著惡夢,心軟道:“好吧,我會在適當時機幫她澄清的。”
彷佛是在為自己抱不平,煉心緣嘆道:“你不知道嗎,精神上的傷害,才最是深刻、難以彌補。”
搖了搖頭,釋宇星不以為然道:“嘿嘿,就因為精神是無形的,心理傷害也就看不見,所以才更容易哄騙,哄騙到相信自己完全沒有受到傷害。”
站起身來朝外走去,煉心緣幽幽道:“那你可以哄哄我嗎?你既對武林沒興趣,又何必在這亂世推波助瀾,無辜添了許多恩怨。”
即使釋宇星的仇人只有龐正泉和寇樞奇,而他也想只針對這兩人,但只要牽扯上武林一日,就不可能將傷害局限在個人,親屬幫會的環環相扣下,新的仇恨將會接踵而來,最後再也掙脫不了冤冤相報的泥沼。
“我可以答應你,等我報完仇後,絕不會再參與武林之事。”
煉心緣平靜的道:“你的承諾可以相信嗎?”
釋宇星沉默一下,肅容道:“若是情勢所逼,承諾當然可以自行修改,不過對你的承諾,我只能說,我希望永遠都不會有改變的時候。”
※※※
孫渺渺背著受傷的北野戰霄,一口氣跑了十多里路,她專找人煙稀少的密林深處鑽去,而且隨時注意不留下足痕血跡,以免“無間鬼府”的人追來,最後穿過森林來到一處山坡上,正好可以遠眺下方的“潼山關”。
讓北野戰霄靠在一塊頗為隱蔽的嶙峋巨石旁,孫渺渺解開他被血染紅的衣服,露出右肩頭上的傷口。
看著平整的傷痕已經不再流血,疑惑自語道:“早已點了傷口周遭大穴,失血並不嚴重,怎麼神智還不恢復?”
“是不是有人受傷了,需要我幫忙嗎?”
如雲般輕柔的聲音,現在對孫渺渺來說卻像是晴天霹靂,她雖然是極端不認輸的個性,但若拖著一個昏迷的人,陷入包圍網之中,也實在無法保有百分百的信心,維護北野戰霄的安全。
直到此刻,孫渺渺也只是考慮到北野戰霄,並非她特別關心他,而是她從來就沒擔心自己的習慣。
“無限棍”橫舉胸前,嚴加戒備道:“你是怎麼找到這里的?”
甜美的微笑表現出毫無敵意,女子安撫解釋道:“你不必擔心別人會發現這里,我之所以能找到此,是因為我配出的”吸血粉“,有辦法辨識出空氣接觸血液後,所產生的微薄氣味。”
只見她雙手一展,十幾根金針依序發出,卻於同時或遠或近的插在北野戰霄傷口周圍,皆入穴寸半,就像連著线操控般精准。
孫渺渺臉色忽明忽暗,冷聲道:“”金針渡劫“,你是華筱婷。”
華筱婷還以為孫渺渺聽過她的醫術高超,笑著點了點頭,暗道:“我總算也闖出了點名堂,以後星哥哥就不怕受傷生病了。”
不禁期待釋宇星快點生個小病,受點小傷,讓她有表現的機會。
若是平時被孫渺渺遇到南武十美,肯定被她打著跑,此時卻是燃眉之急下別無選擇,只好壓住心中的無名火,大聲道:“也罷,看在這次救人份上,就讓你當十美之一好了。”
對這莫名其妙的的話,華筱婷一時之間呆住了。
“還不快點醫治他!”
被她一吼,華筱婷趕快手忙腳亂的探視北野戰霄,暗訝道:“這、、傷口好奇怪,來源和結果都很奇怪,外觀像是被劍刺穿,但血管肌肉的斷面卻沒向外撐開,表示劍身不帶絲毫內力。”
使用武器時,皆會自然貫注內力連成一氣,以物質之形斷其血脈,而真氣之能後繼從內向外損其經絡,斷壁應與傷口成銳角才是。
“但這人的護體真氣深厚,沒有內力的人哪能傷他這麼嚴重?”
不見這個大夫有何動作,孫渺渺不耐煩的抓住華筱婷領口,罵道:“你到底懂不懂啊,要是治不好你也別想活命。”
哇的一聲,華筱婷本來就膽小,被孫渺渺一威脅立刻就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