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沉的黑夜籠罩著整個東京,而在東京大學附屬病院九樓的病房里,剛剛吃過晚餐的宮下北,正在客廳里陪著赤本說話。
忙碌了一天,盡管只是坐在沙發上聽人匯報,可赤本依舊是累的面色蒼白。
他整個人背靠在沙發里,松浦由紀子帶著兩個護士正在給他測量血壓。
客廳內,除了這幾個人與宮下北、葉山智京之外,還有12個來自長信銀行的財務人員,負責管理這些人的,是一個名叫下村菊枝的女人。
之前聽葉山智京介紹過,這個下村菊枝別看還不到40歲,卻是一個畢業於哈佛大學的牛人,近十年來,很多的賬目問題都由她負責處理的。
赤本在沙發上閉目假寐,調養精神,宮下北則坐在沙發上翻看一本賬目總綱。
在這份賬目總綱上,牽涉到了473個個人賬戶,在未來的三天里,這半年的盈利中,超過百分之七十,需要按照一定的比例轉到這些賬戶中去,而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則需要轉入到一個“自民黨黨產委員會”的對公賬戶里。
沒錯,收入的這些錢中,近三分之一都是要繳納給自民黨的,換句話說,這是自民黨的黨產,而赤本的另一個角色,便是自民黨的地下黨產管理人。
什麼叫地下黨產?
說白了,這些資產都是見不得光的,在日本的憲法中,是不允許任何一個黨派,尤其是執政黨經營商業項目的,但話說回來,如果不經營商業項目的話,一個黨派哪來的那麼多錢搞運作?
真的就靠黨員們的黨費?
開什麼玩笑。
所以,在不為人所知的地下,不僅自民黨,任何一個黨派都會有自己的商業資產,這也是黨產的主要來源。
自從1955年自由黨與民主黨合並為自民黨之後,自民黨在執政黨的位置上已經坐了37年,在日本,沒有任何一個黨派能對它構成威脅,因此,除了政治上的強橫之外,其在經濟實力上也是一家獨大。
一系列的政商勾連,為自民黨提供了驚人的財富,這些財富並不是金錢,而是能夠持續不斷提供金錢的產業,赤本就是這些產業的打理人。
松浦由紀子給赤本測完了血壓,老頭的血壓有些高,而且壓差有些大,繼續操勞下去不太合適,因此,松浦由紀子建議他吃了藥早點休息。
“這份名單你負責保存,”赤本沒有堅持,他由宮下北攙扶著,從沙發上坐起來,指了指那份名單,說道,“菊枝明天就會把所有款項處理清楚,你從……等你過完生意吧,後天,就從後天開始,按照名單上的順序,逐一登門拜訪。”
宮下北一聽就頭疼了,將近五百號人呢,一天拜訪十個人,也得照著一個多月去了,不過他還是恭順的點頭應道:“嗨,放心吧父親,我會仔細去做的。”
赤本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著在他胳膊上拍了拍,說道:“以後,每半年,你都要把這件事做一次,現在是剛剛開始,你必須讓每個人都認識你,知道這件事是由誰在做。另外,人心都是貪婪的,盡管名單上的人都拿到了錢,可有些人卻不一定滿意他得到的那個數,所以,你在拜訪的時候,還要想清楚如何向他們解釋,盡可能消除他們的不滿。”
語氣稍微頓了頓,赤本又說道:“良一啊,你要記住,一個人想要得到什麼東西,肯定就需要付出些別的東西,你想要做一個高高在上的人,那肯定就會失去普通人能夠享受的清閒。你想要讓別人看你的臉色生活,你必然就要看另一些人的臉色生活,像我們這樣的人,本身是沒有權力的,那麼我們權力來自於哪兒?就是你手上的這份名單。名單上的這些人,或者說是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只要認可你,你就有了權力,否則,你將一無所有。”
“我明白了,父親,”宮下北用力點頭,說道。
“小心去做事,”赤本又拍拍他的胳膊,這才在他的攙扶下朝臥室走去。
送赤本回臥室睡下,宮下北卻幾乎是一整晚都沒有睡,他一直等到那些財務人員將最終的財務表做出來,才趕在五點鍾的時候小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整天,宮下北就沒有找到機會補覺,早上一大早就爬起來陪著赤本吃早餐,然後就是陪著會見客人。
這一天來的客人,就不是那些經理人了,而是五花八門的什麼人都有,其中有很多都是名單上涉獵到的。
另外,還有一些赤本的朋友,在長銀的同事等等等等。
這些人大體都是來恭喜赤本的,同時,也是結識一下“赤本良一”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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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田川畔,十幾輛黑色豐田轎車組成的車隊衝破夜幕,緩緩停靠在居所外的路邊上。
與以往不同,如今這處住所的外圍,散布著很多身穿黑色西裝的警衛,就連扇公園的外圍,都有人影在游蕩。
等著一名保鏢將車門打開,宮下北彎腰從車里鑽出去,從江上吹來的夜風撫在臉上,令他有些渾噩的腦子為之一清。
看了看住所敞開的院門,宮下北沒有直接進去,他轉過身,朝隅田川江岸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徑直邁步走過去。
已經是十一月份了,江上的夜風有些冷,被風一吹,站在江岸上的宮下北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根本不用他開口,後面立刻就有一名抱著風衣的保鏢趕過來,將衣服小心的披在他肩膀上。
看到他伸手去摸口袋,立刻有人把煙送過來,等他取了一支出來,又將點燃的打火機送到面前。
做上位者有什麼好處?為什麼那麼多人爭著搶著的去做?他們求的便是如此了。
身邊有一群人整天圍著你打轉,揣摩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憎惡什麼,討厭什麼,然後想方設法的討好你,哄你開心。
可是話說回來,當這種局面真的出現的時候,你也少了兩樣東西,那就是自由和隱私。
無數雙的眼睛在盯著你,他們表現出來的,固然是想要討好你的一面,但隱藏在水下的,未必不是找你錯漏的那一面,所以,你就必須時時刻刻的謹慎小心。
就像舞台上的演員一樣,演技必須高明,任何一絲錯漏,可能都會把戲演砸了。
重生之後,宮下北一直都在追求著往上爬,往上爬,做個能夠主宰別人命運的人上人,現如今,他可以說是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卻又忽然感覺到,自己的選擇似乎並不是多麼美妙的。
兩天,不過才剛剛兩天,宮下北就對現在的生活產生厭倦的情緒,不過,他自己也很清楚,走到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香煙抽了半支,宮下北彎腰蹲下身子,或許是感覺這個姿勢不舒服,最後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毫不珍惜身上上萬美元的訂制西裝與風衣。
住所內的二樓上,淺草綾默默的站在窗口,遠遠看著路燈下坐在江岸上的宮下北,兩只眼睛里流下來的眼淚劃過晶瑩白皙的臉頰,淌到緊抿著的嘴唇處。
她能感覺到自己男人現在並不快樂,當然,她也覺得不快樂,相比起現在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她更懷念當初在南千住破屋子里的那種生活。
盡管那時候的生活很拮據,她甚至只有一身和服傍身,那個坐在江岸上的男人也很暴躁,每天都以虐待她為樂,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還是希望能夠回到那個時候。
一牆之隔的另一個房間里,真田佳漵也在窗口看著江岸的方向,與淺草綾不同,此時的真田佳漵兩只眼睛都在放光。
她只覺得此時的宮下北簡直帥呆了。
看看吧,他一個人坐在江岸上,以他為中心,將近三十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保鏢排成一排,守護著兩側數百米的一段公路,這表現出來的是什麼?
毫無疑問,這就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這樣就好了!
住所一樓門外的回廊上,淺井荔香穿著一身粉色的和服跪在那兒,她的目光穿過敞開的院門,正好可以看到宮下北坐著的背影。
她那張艷麗的臉也不知道是凍得還是什麼別的原因,竟然帶著一抹淡淡的潮紅,每每盯著宮下北的背影看一會兒,她都會不自覺的伸手去摸摸肚子,隨即,緊緊抿著的唇角處便會浮現出一抹笑容。
在江岸邊吹了將近二十分鍾的風,宮下北總算將心中低落的情緒壓了下去,他丟掉手里的煙頭,欠起身子,在兩名保鏢的攙扶下站起來,轉身朝住所的院門走去。
人的情緒往往是很難自主控制的,誰都有個興奮、失落的時候,但理智的人,決不能讓自己的情緒控制住自己的行為,而是要用自己的行為控制住情緒。
這條路既然已經走過來了,那就一直走下去吧,十年亦或是二十年之後,或許再回過頭來看這份情緒的時候,自己就會覺得很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