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川區,中葛西五丁目,稻荷神社。
宮下北從自己乘坐的車上下來,首先仰頭看了看神社門前大紅色的鳥居,等到保鏢將攜帶的禮物遞過來,他才邁步朝神社內走去。
穿過鳥居,後面是一條石板砌成的通道,通道兩側有石頭狐狸的雕像,在日本,狐狸代表著稻荷,它象征著繁榮,而稻荷神社一般也是商人們求財的地方。
神社的院落內一個人都看不到,四處靜悄悄的,只有宮燈亮著光,照亮了整個院落。
宮下北一直走到神殿的前面,才看到進入神社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那是一個女人,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
她身上穿著綠色的繪羽花紋和服,這是很正式的一種和服,是所謂的訪問和服,是專門用在社交場合的。
女人的頭上梳著傳統的冠髻,其上點綴著一些裝飾,當然,宮下北注意到的不是她的發飾,而是女人的容貌。
怎麼形容呢,宮下北的語言能力不強,他也想不出什麼華麗的辭藻來形容這女人的精致,他只能說,兩世為人,即便是前世見慣了電視上的明星、模特什麼的,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迷亂人心的女人。
女人不僅容貌精致,而且氣質絕佳,尤其是氣質,她悄無聲息的跪在那兒,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尊精美而薄脆的瓷器,仿佛輕輕碰觸一下都是罪過一般。
“請問是良一君嗎?”看到宮下北走進門,女人仔細打量他一番,臉上平靜的表情不變,只是用清脆的聲音問道。
“我是赤本良一,”宮下北鞠躬行禮,說道。
“我是石橋壽江,”女人朱唇微啟,輕聲說道,“石橋家大康分家的此女。”
“原來是壽江小姐,”宮下北再次鞠躬行禮,說道,“冒昧前來拜訪,失禮了。”
石橋壽江還了一禮,語氣平靜的問道:“良一君為何而來?”
宮下北一愣,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如實回答道:“為求娶大康先生次女而來。”
他沒說石橋壽江的名字,而是用了石橋大康次女的說法,這樣稍稍也能規避一點尷尬。
石橋壽江笑了笑,問道:“那先生可帶了伴手禮?”
宮下北點點頭,將攜帶來的禮物雙手拿著遞過去。
石橋壽江將禮物接過去,當著他面拆開禮盒,取出其中的書帖看了看,也不置評,只是隨手放在一邊,隨後,她拍拍手,提高嗓音說道:“來人,送紙筆過來。”
神殿後堂的方向有人影閃出來,卻是兩個穿著華麗和服的女人。
兩個女人搬來一個矮幾,放在石橋壽江的面前,矮幾上有筆墨紙硯。
石橋壽江看了看宮下北,提起那精致的毛筆,在鋪開的紙上寫了一行字。
很神奇,她寫的竟然是中文,而且是繁體字,只不過這毛筆字寫的不怎麼樣,只能算是差強人意。
“既然先生送了這樣一份伴手禮,壽江也代父親換禮一份,希望先生喜歡,”字很快寫完,石橋壽江放下毛筆,微笑道。
宮下北看著她寫的字,笑了。
“遠求而近遺,如目不見睫。”這句話表面上是說只顧追求夠不著的好處,卻看不到觸手可及的利益,但實際上,卻是罵他沒有自知之明啊。
“好字,壽江小姐真是多才多藝,”宮下北也不生氣,他雙手撐著大腿,學對方的樣子跪坐下去,呵呵笑道,“不過,良一粗鄙,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贊良一君儀表堂堂,容貌不凡,”石橋壽江微笑著說道,說話的語氣依舊是那麼的溫婉,就像說的是真心話一樣。
“呵呵,原來如此,”宮下北笑的更開心了,他看著石橋壽江那張精致到極點的臉,用同樣開心的語氣說道,“原來半山先生在《再用前韻寄蔡天啟》一文中,是用這樣的句子來夸贊人容貌的,受教了,中華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石橋壽江一滯,隨即俏臉緋紅。
“既然壽江小姐如此喜歡中華文化,那良一也送小姐一副字,”宮下北拿過石橋壽江寫的那副字,放到一邊,又抓過毛筆,在下面的一張紙上寫了一幅字。
一邊寫,他還一邊用標准的普通話把字念了出來:“六月奇花已住開,郡城相次見樓台。時人莫把和泥看,一片飛從天上來。”
這首詩當然不是宮下北自己賦的,它出自唐代詩人干康,詩名為《賦殘雪》,寫的是雪。
詩的背後有典故,大意是干康去拜會永州左補闕王伸,結果王伸是個看臉的人,他見干康容貌丑陋,就刁難他,讓他以地上的殘雪為題賦詩。
於是干康就寫了這麼一首詩出來,意思是讓對方不要以貌取人。
宮下北長的丑,石橋壽江嘲諷他前來求親是沒有自知之明,外面剛剛下了雪,殘雪一地,這首詩用在這兒簡直不要太應景。
最關鍵的是,干康在歷史上的名氣不是很大,他的詩比較偏門,不是對詩詞很喜歡的人,尤其是日本人,基本連干康這個人都不知道。
宮下北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把這首詩拿出來應景,本身就很能唬人了。
另外,宮下北的毛筆字可是比石橋壽江的那筆字強多了,前世的時候,他能在九十年代初獲得出國留學的機會,本身在國內就是個學霸式的人物,如果討論日本傳統文化,他可能差點事,但石橋壽江偏偏拿中華文化來難為他,這才是真正的沒有自知之明了。
一首詩寫完,宮下北給兀自發呆的石橋壽江弓腰行禮,隨即站起身,邁步走出神殿,頭也不回的走了——他原本就對這門親事不抱希望,現在正好絕了這份心思。
石橋壽江看著他迅速遠去的背影,一對水汪汪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就在宮下北走出神社,上了車的同一時間。
神社的神殿內,一個穿著黑色和服的中年男子從後堂方向繞了出來,他緩步走到石橋壽江的面前,拿起宮下北寫的那首詩,看了看,笑道:“好字,想不到赤本那家伙找的兒子,竟然還真是不簡單。”
中年男子便是石橋壽江的父親,普利司通現任董事,石橋大康。
低頭看著表情莫名的女兒,石橋大康又說道:“這次相信我說的了吧?這個赤本良一可不是個粗莽的混混,不然的話,赤本也不會看上他的。”
“難道您安排人調查的結果有誤?”石橋壽江皺著眉頭說道,“他一個南千住貧民窟出來的人,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什麼,她沒有說出來,但宮下北身上有很多迷卻是一定的了。
“是啊,這真是個渾身都是迷的家伙,”石橋大康點點頭,似乎有幾分感慨的說道,“能創作出《風居住的街道》那樣淒美的鋼琴曲,還研習過中華文化,偏偏又能搞出自動契約機那種偏於電子技術性的東西……嘖,你讓我怎麼相信那些調查結果的真實性?”
扭頭看看,見女兒仍舊是緊皺著眉頭,石橋大康無聲的笑了笑,說道:“算啦,不去考慮他了,反正他和石橋家沒有緣分,我明天就安排人去見赤本那老家伙,告訴他這門親事不作數。”
“等等!”石橋壽江一愣,隨即起身說道,“父親,我想再慎重的考慮一下。”
“哦?”
看著女兒紅潤的臉,石橋大康故意皺起眉頭,說道,“這有什麼可考慮的?不要忘了,他可是個好色無厭的無賴,私生活亂七八糟的,身邊的女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那也能算是女人嗎?”石橋壽江淡淡一笑,說道,“不過是些發泄性欲的道具罷了,石橋家的女人,還不至於去和一些道具爭風吃醋。”
聽著女兒說出的這番話,石橋大康哈哈一笑,卻是沒有再說什麼。
“父親,你幫我查查看,明天良一君會不會去病院,”石橋壽江也不羞澀,她說道,“如果他去的話,我想去探望一下赤本伯伯。”
“哦?這樣主動?”石橋大康問道。
“既然是自己看中的,為什麼一定要選擇被動呢?”
石橋壽江說道,“只要是自己喜歡的,總要先想辦法抓在手里,主動還是被動,不過是過程罷了,同結果比起來,它無關緊要。”
石橋大康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實際上,對這門親事,石橋大康是贊同的,他不明說,只不過是不想為難自己的女兒罷了。
自民黨是個很龐雜的政黨,黨內派系林立,在執政的37年里,日本主要的政治斗爭,實際上都聚焦在自民黨內部,是自民黨內的派系征伐。
宮下北接手了赤本的遺產,已然成為一個很特殊的存在,作為自民黨黨產的地下經理人,他自身或許決定不了什麼,但無論他站到那個派系陣營內,都會為這個派系提供巨大的助益。
赤本玩了一輩子的平衡,他始終秉承著一個中立的立場,從不參與自民黨內的政治斗爭,這是他的持身之道,也是立足之本。
但是這種平衡赤本能玩的了,玩得轉,是因為他的資格擺在那兒,而接手了他的遺產的宮下北,顯然不一定玩得轉,赤本應該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在臨死前希望促成這門婚事,從根本上說,實際也是給宮下北這個兒子選好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