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晴,東京的天氣不僅沒有變得暖和起來,氣溫反倒更是下降了兩三度,小巷道路兩邊堆積起來的積雪,表層凝結成了冰,用腳踩上去,稍稍能承受一些壓力。
西福寺別墅的院落外,宮下北穿著一件黑色的呢料大衣,雙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抬著一只腳去踩踏路邊一個雪人圓鼓鼓的肚皮。
“咔嚓,”踩得力度似乎大了一點,雪人肚子表面的冰層碎裂,半只擦得雪亮的皮鞋一下陷進雪里,再抽出來的時候,鞋面上已經粘了一層碎雪。
河內善束手站在一邊,看著他這種幼稚的舉動,有些干裂的嘴唇抽了抽,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接受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作為自己的新主人,也願意為他效忠,這倒不是說他擔心宮下北趕他出門,而是他認可昨晚對方說的那番話:責任,一個願意承擔責任的主人,總歸不會差到哪里去的。
最重要的是,這位新主人似乎真的很不喜歡他,更不喜歡他所做的事,貌似,這位新主人想要做出些改變,如果這種改變是良性的,河內善覺的自己什麼都能接受。
一腳將雪人的肚子上踩了一個洞出來,宮下北歪著頭朝這個洞看了半晌,突然又彎下腰,從另一邊的雪堆上抓了一把雪過來,將這個腳印一點點的補上。
看著雪人的肚子被重新補上,宮下北滿意的笑了笑,剛剛抓過積雪的手順勢在大衣口袋下方擦了擦,轉身看著河內善說道:“河內啊,你去領養一個兒子吧。”
河內善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不過不明白歸不明白,他還是微微躬身,說道:“是,主人。”
宮下北接著說道:“兒子呢,還是要從小帶大的好,會多很多樂趣,關鍵是,你可在自己快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將你惹下的麻煩都擺平掉,免得像我那位父親一樣,人都快走了,還留給我這麼大一個爛攤子。”
河內善能說什麼?他只能低著頭不說話。
“其實,我覺得你和父親簡直就是完全一樣的人,”宮下北走過來,站在河內善的面前,繼續說道,“瞧,你們兩個人的精神都不怎麼正常,還都有身體上的殘缺,只不過你比父親多傷了兩處地方……嗯,不如,你就別叫河內善了,叫赤本次郎怎麼樣?”
河內善身子都躬成九十度了。
“你怕什麼,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對你說的一切都是真心話。”
宮下北也彎下腰,湊到河內善耳邊小聲說道,“你並不虧欠父親的,反倒是他虧欠你不少。”
河內善還是不說話,他原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現在這個時候更不會開口了。
巷道口拐過來一輛米黃色的轎車,宮下北朝車開過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這是誰來了?”
“是立川千惠美,”河內善直起腰,朝那輛車看了一眼,回答道。
宮下北點點頭,轉身走回到院門前的台階上。河內善跟著他一塊走過去,站在台階下,面朝車子開過來的方向。
米黃色的轎車很快開過來,就在離著院門不到五六米的地方停下,車門開啟,一個身材高挑、留著過肩長發的女人從駕駛位內鑽出來。
這女人頭上斜戴著一頂黑色的無沿小圓帽,臉上有一副寬大的黑色墨鏡,身穿一件淺黃色的翻絨短大衣,搭配著一條黑色的襯裙,腳下則是一雙筒高過膝的黑色高根絨靴。
靴筒與短裙之間,是兩截白皙刺眼的大腿。
從車上下來,女人先朝著宮下北和河內善依次彎腰行禮,這才不疾不徐的走過來,當站到台階下的時候,她摘下臉上的墨鏡,仔細看了宮下北一眼,躬身說道:“先生。”
宮下北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河內君,”女人又朝河內善彎腰行禮,說道,“好久不見了,您還好嗎?”
女人的聲音清脆悅耳,但停在耳朵里,又會給人一種糯糯的感覺,撓的人心里癢癢的。
宮下北居高臨下,看這個叫立川千惠美的女人,腦子里浮現出她的那些資料。
看看那張精致到令人心醉的臉,都快四十歲的人了,卻還像個二十七八歲的輕熟女,難怪能在歌舞伎町一番街保有那麼多年的嬢王桂冠。
“和千惠美小姐比起來,不算太好,”河內善面無表情的說道。
這種帶刺的話,立川千惠美似乎早就習慣了,她也不在意,只是淺淺一笑,別重新將注意力轉到宮下北的身上。
“先生今天叫千惠美過來有什麼事嗎?”
盡管站在一節台階的下面,可身高足有一米七五的立川千惠美,仍舊看著比宮下北矮不了多少,“這個月交賬的日子還沒到呢,相應的款項還在整理中,如果要提前交的話,我還需要兩天時間。”
宮下北看了看她,露齒一笑,目光隨即偏轉過去,看向巷道的入口處,在那里,又有一個黑色的轎車拐了過來。
“主人,是聖田大吾來了。”河內善輕聲說道。
宮下北點點頭,聖田大吾,同樣也是被赤本收養的一個孤兒,年紀上要比立川千惠美大兩歲,他負責經營赤本名下的36家“T·U·C”門店以及14家大型的博青哥、博青嫂店鋪。
所謂的博青哥店鋪,就是扒金庫游戲店,而博青嫂則是老虎機游戲店,這兩種游戲店,實際上都是賭博性質的經營場所。
日本法律是禁止賭博的,所以,類似博青哥、博青嫂這種賭博店,為了避開法律的限制,是不提供現金提取服務的,也就是說客人在店里贏了錢,是沒辦法再在店里兌換現金的,只能選擇等值的禮品。
至於那些“T·U·C”門店,就是專門為客人提供禮品兌換現金服務的,這些門店被客人們稱之為寡婦福利會,他們負責將禮品回收,再送到一個個的游戲店里去,當然,支付給客人們的現金肯定不是與禮品本身等值的,而那部分差價,就是這些門店的利潤來源。
黑色的轎車行駛到院門前,停在了立川千惠美那輛車的後面,車門開啟,一個瘦高個的中年人從車上下來。
與立川千惠美不一樣,這個中年人下了車,一邊整理著身上的灰色西裝,一邊一路小跑的奔過來,在離著院門還有三四米的地方站定,朝著宮下北就是一個九十度的鞠躬,同時說道:“良一先生,非常抱歉,我來晚了。”
他弓著腰站在那兒,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宮下北的回應,這才直起身子,又朝河內善鞠躬行禮,說道:“河內先生,非常抱歉!”
河內善看了看宮下北,也沒有開口。
中年人正是聖田大吾,兩次問候,都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他顯得有些尷尬,起身又朝站在一邊的立川千惠美看了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卻沒有再說什麼,很明顯,他認識立川千惠美,但卻不是很熟悉。
四個人就那麼不尷不尬的站在院門口,過了約莫三四分鍾,又一輛淺藍色的轎車出現在巷道口。
車子停在聖田大吾那輛車的後面,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人從車上下來。
“主人,是江川遼介,”河內善小聲說道。
宮下北點點頭,等著中年人走過來,行禮問候,這才轉過身,說道:“到里面說話吧。”
江川遼介,葉山智京留下來的名單中第四個人,他負責的生意,主要是赤本名下的那部分金融投資公司,不是高利貸性質的,是正常的金融投資公司。
葉山智京留下來的名單中,一共有五個人,除了今天到場的三個人之外,還有沒有到場的宮原陽平,以及主要負責打理赤本名下各類股權、債券業務的古田靜。
由於今天這場會面,與宮原陽平、古田靜沒有關系,所以宮下北就沒有通知這兩個人過來,另外,古田靜負責的生意都是合法的,處在明面上的,而宮原陽平的身份又比較特殊,所以,宮下北本身就沒想讓他們接觸。
別墅一樓的客廳內,宮下北面朝門口的方向,跪坐在一方榻榻米上,河內善坐在他右側的後方,而在他的對面,便是江川遼介三人。
等到一眾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跪坐好,宮下北朝站在大廳右側的一名保鏢點點頭,後者鞠躬行禮,轉身去了樓上,沒一會兒,端著一個托盤走下來。
托盤里沒有茶水,只是放著三個賬本以及三件雜物。保鏢將托盤放到宮下北面前,再次行禮,而後退回原來的位置。
“三位應該都認識我了,”宮下北看了一眼托盤,說道,“我是赤本良一,赤本原介先生的繼承者,換句話說,你們現在所負責的生意,今後將由我來打理。”
“我不是父親,也不是你們最熟悉的葉山君,我就是赤本良一,”宮下北說道,“我有自己做事的方式,也有自己做事的風格,在此之前,你們不熟悉我,我也不熟悉你們,所以,為了省卻將來的麻煩,我今天才特意將你們請過來,大家算是簡單的認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