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政治是注重門望與人脈的世襲政治,盡管人們在談論政治世家這個詞的時候,都顯得諱莫如深,但實際上,世家這個東西是真的存在的,這一點人所共知。
小泉純一郎出自政治世家,橋本龍太郎同樣出自政治世家,而相比起這些家伙來,粗魯的龜井靜香顯然是個另類,他沒有什麼顯赫的家世背景,之所以能有今天,可以說完全是個人拼搏的結果。
但也正因為如此,龜井在日本政壇上也是明顯的缺乏底蘊,那些身世顯赫的政客們,都不會選擇他作為支持目標,因為在那些人的眼里,龜井就是個“鄉巴佬”。
對於宮下北來說,過去這幾年的時間里,盡管他與石橋壽江的關系越來越密切,而作為石橋壽江的父親,石橋大康似乎也沒有強烈反對兩人的交往,但這兩人的結合仍舊障礙重重,畢竟作為一個家族中的成員,有很多事情即便是石橋大康本人也無法做決定。
現在,當山岸悠人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其背後隱藏的含義,就是小泉純一郎已經得到了石橋家族的認可,能夠促成他與石橋壽江之間的婚事了。
小泉純一郎與石橋家族的默契說明了什麼?
考慮到石橋家族一直以來都是支持宮澤派的,這就意味著小泉已經得到了宮澤派的鼎力支持,實力大增是必然的。
一方面夯實了自己的派系基礎,另一方面又打著革新的口號,獲取少壯派政客們的支持,小泉純一郎不管是能力,還是實力,都已經不容小覷了,未來兩年,如果龜井靜香想要奪取自民黨總裁的職務,那麼小泉純一郎必然是他最大的對手。
現在,小泉純一郎向宮下北伸出了橄欖枝,想要招攬他這個躲在自民黨背後的最大黨產管理人,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甚至說服了高傲的貴族石橋家,將石橋之花石橋壽江嫁給宮下北,這一現實不僅說明了小泉的野心,同時,也從側面證明了宮下北的重要性。
面對這樣的局面,宮下北該如何選擇?
無可諱言,石橋壽江是個很完美的女人,不過,宮下北之所以想要娶她,並不是因為她多麼完美,而是因為娶了這個女人,他就等於是把一只腳伸進了日本頂級貴族的圈子。
最近兩年,隨著手中的權勢日重,宮下北可以對所謂的貴族表現的不屑一顧,他可以對所有人說,他不在乎什麼貴族的身份,畢竟一個身份給不了他什麼權勢。
但說句真心話,這種不屑一顧永遠都只是表面上的,在內心里,如果能夠有機會進入貴族圈子,他也只會高呼“真香”的。
說白了,他不是不想進入貴族圈子,只是進不去罷了。
如今,這個機會似乎已經擺在眼前了,他只需要轉換一個立場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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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川市南八藩1丁目,八幡一兆居酒屋。
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在夜幕的掩映下緩緩駛過來,悄無聲息的停靠在店門外。
梁家訓從副駕駛的車門內鑽出來,單手攏著西裝前襟,一對目光銳利的眼睛四處掃視一番,確定沒有異常之後,才快步走到後門邊上,替坐在車內的宮下北打開車門。
低著頭,宮下北從車里鑽出來,先是抻了抻風衣的前襟,這才邁步朝居酒屋的正門走去。
撩開門口的布幡,微微弓腰走進店內,迎頭就看到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正在仔細的擦拭著吧台,除此之外,整個居酒屋內都空蕩蕩的,一個客人都沒有。
看到宮下北進門,吧台內的婦人收起抹布,朝他微微鞠躬行禮。
宮下北沒有開口,只是還了個禮,便徑直朝通往後晉的入口走去,而梁家訓則在吧台前找了個位子坐下。
穿過鋪著竹席的走廊,宮下北進入了一個很是私人的院落,此時,院落內有一個年輕人等候在那里,他看到宮下北走進院子,先是鞠了個深躬,隨後朝院落門口的方向做了請的手勢。
向對方還了個禮,宮下北跟在年輕人身後出了院子,直接上了一輛原本停在院落門外的白色轎車。
車子很快開動起來,在夜色的掩映中駛出了巷道。
不過六七分鍾後,白色的轎車駛進了位於下昭公園南側的一處別墅。
別墅的院落很大,其中竟然有一個碩大的私人停車場,當白色轎車停入這個停車場的時候,里面已經有七八輛車停在那兒了。
宮下北從車上下來,先是朝不遠處那棟三層的歐式小樓看了看,隨即邁開步子,朝小樓的入口處走去。
這處別墅並不是私人住所,而是一處私人會所,而幕後的老板是一個名叫森田宇哲的家伙,此人的身份與宮下北類似,也是政客的白手套,不過,他混的遠沒有宮下北好,不管是人脈還是勢力,都沒有宮下北這麼強悍。
但也不要因此而小看了這家伙,就宮下北所知,森田宇哲一直以來都是為自民黨竹下派的一部分政客服務的,屬於是創收的機器,他與曾經的“竹下七奉行”關系都不錯。
所謂的“竹下七奉行”,是指當年自民黨竹下派內部的七個牛人,包括小澤一郎、渡部恒三、小淵惠三、橋本龍太郎、鳩山由紀夫、羽田孜都名列其中。
不過,這個“竹下七奉行”如今已經成了過去式,小澤一郎、羽田孜、渡部恒三等人的離家出走,對竹下派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這直接造成了竹下派的勢微。
如今,橋本龍太郎四處尋求妥協,也不過是稍稍緩解一下該派系的江河日下罷了,可即便如此,竹下派內的斗爭也從沒消停過,如今這份矛盾主要集中在橋本龍太郎與小淵惠三之間。
也正是因為竹下派的分裂,森田宇哲這個白手套也逐漸的邊緣化,這處曾經喧囂的俱樂部,也變的日益蕭條——類似宮下北、森田宇哲這樣的存在便是如此了,當支持的政治勢力得勢的時候,他們便得勢,反之,也免不了蕭條。
步上樓前的階梯,就在即將攀上最後一級的時候,小樓的正門內走出來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面白體胖的中年人,在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身穿黑色職業裙裝,貌似是職員的女人。
“赤本君,歡迎光臨,”中年人站在門口的位置,朝宮下北鞠躬說道。
“森田君,冒昧前來打擾,請見諒,”宮下北停住腳步,就在最後一級台階前鞠躬行禮,說道。
中年人便是森田宇哲,別看他長的年輕,貌似四十多歲的樣子,實際上這是因為保養的好,他的真實年齡已經快要六十了,與赤本原介是一個輩分的人,算是宮下北的長輩。
笑了笑,森田宇哲側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請。”
宮下北又給對方鞠了個躬,這才邁步上了台階,走進小樓的正門。
這個曾經專門用來接待自民黨竹下派政客的俱樂部,一度也是非常喧囂的,可謂是往來無白丁了,因此,樓內的裝修也異常的奢華,只不過隨著竹下派的分裂,且權勢日衰,那些曾經奢華的裝飾,如今也顯得老舊過時了。
森田宇哲將宮下北引到二樓的一處房間內,房間是日式的,里面擺設簡單,只有一張擺放在榻榻米上的四角茶桌,除此之外,就是兩個花瓶架上拜訪的吊蘭。
“森田君,聽說您與勸銀之間的合作出了些問題?”
坐在森田宇哲的對面,宮下北手里端著茶盞。
適才的一番閒聊後,他正式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所謂的勸銀就是第一勸業銀行,一家很神奇的銀行,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家銀行的規模是日本最大的,可它的盈利卻從來都不盡如人意。
作為自民黨竹下派的白手套,森田宇哲經手的生意當然不僅僅是這麼一家俱樂部,他還掌控著一系列的酒店、娛樂場所,另外,也有幾家不動產公司。
不動產泡沫的破滅,對森田宇哲的打擊也很大,不過過去幾年里,他的日子並不算難過,因為一直以來都有第一勸業銀行為他提供貸款,算是輸血。
可現如今,由於竹下派日漸沒落,再加上勸銀自己的經營出現了問題,因此,這種合作關系已經終結了,不僅如此,勸銀還反過來催促森田清還貸款,所以,森田最近的日子並不怎麼好過。
森田宇哲同勸銀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就是目前日本政局的縮影,各種勢力的分化重組已經影響到了方方面面,如今不穩的不僅僅是政界,商界和財界亦是如此,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官僚群體的日益膨脹——對日本來說,越是政局不穩,首相、內閣變換頻頻,官僚群體的權勢便越是膨脹,因為往往都是一任內閣上台,還來不及對官僚體系做出調整,就被趕下台去了。
面對宮下北提出的問題,森田宇哲端著茶杯,抿了一口茶,避而不答的說道:“赤本君今天來這里,是代表您自己,還是代表了龜井先生?”
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直爽,宮下北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森田君真是個爽快的人啊。”
“並不是我爽快,”森田宇哲笑道,“而是我覺得,如果赤本君是代表自己的話,那咱們之間就沒什麼好談的了,若是代表的龜井先生,那倒是可以好好聊聊。”
這話說的有些傷人啊,一個如此不善交際的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混到今天這一步的。
“這樣說的話,我恐怕真的要耽誤森田君一些時間了,”宮下北臉上笑得和煦,似乎一點都沒有將對方惡劣的態度放在心上,“因為我的確是代表龜井靜香先生而來的,龜井先生希望能與小淵惠三先生私下里見個面。”
如今的竹下派盡管有橋本龍太郎與小淵惠三兩個當家人,且橋本龍太郎憑借著黨內的縱橫捭闔,奪得了自民黨總裁的職務,但在竹下派內部,真正當家做主的人還是小淵惠三,他的政治資歷要高於橋本。
而作為竹下派的白手套,森田宇哲的立場自然也是傾向於小淵惠三的,更何況兩人的私交也非常好。
“看來龜井先生也感受到壓力了啊,”森田宇哲輕嘆一聲,說道。
“小淵先生感受到的壓力應該更大吧?”
宮下北笑道,“據說橋本龍太郎已經同清和政策研究會達成了某種協議,將會在下一屆總裁選舉中,全力支持森喜朗。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竹下派的又一次分裂啊?”
放下手中的茶盞,宮下北頓了頓,隨即說道:“目前,竹下派還掌握著眾議院眾多席位中的36個,原本就已經趨於弱勢了,如果再次分裂的話,那小淵先生恐怕就是經世會的最後一任會長了。”
民主黨內的各個派系都有各自的團體,諸如竹下派就是“經世會”,宮澤喜一那個派系就是曾經的“宏池會”,如今風頭正勁的森喜朗、小泉純一郎派系,則是所謂的“清和政策研究會”,山崎拓原本屬於“春秋會”,不過現在已經加入了龜井派的“致師會”。
其它的,還有諸如河野洋平的“大勇會”等等等等。
前世的時候,貌似小淵惠三便是經世會最後一任會長了,他在遇刺之後便退出了政壇,而橋本龍太郎則結束了經世會,組建了平成研究會。
“那是小淵先生應該考慮的事情,”森田宇哲對宮下北提出的問題避而不答,他聳聳肩,說道,“而不是我的分內事。”
說到這兒,他別有意味的瞟過來一眼,又說了一句:“做人最重要的是就是擺清楚自己的身份,記好什麼是自己該做的,什麼是自己不該去做的,免得將來連條退路都沒有。”
宮下北想都不想,直接反唇道:“正因為知道什麼是自己該做的,我才沒有過多的考慮退路,更何況……,森田君,像我們這樣的人,真的有什麼退路可言嗎?”
森田宇哲略微浮腫的眼皮抖動一下,兩只不再清澈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莫名的光,隨後,他沉默片刻,說道:“我會把你的想法轉告小淵先生的,至於他的意思,我回電話里告知你的。”
“拜托啦,”宮下北微微欠身,行了個禮,緊接著,他站起身,說道,“我等你的消息。”
“不要抱太大希望,”森田宇哲垂著眼皮說道,“你應該也知道群馬縣的事情,那件事對小淵先生打擊很大,再加上野中先生已經勸說他讓位於橋本,所以,小淵先生已經萌生了退意。”
宮下北知道,所謂群馬縣的事,就是指不久前自民黨群馬縣支部聯合會會長選舉事出的事情。
群馬縣是小淵惠三的票倉,也是他的基本盤,他在群馬縣支部聯合會會長這個位子上已經坐了十多年了,那象征著他的政治資本。
可就在此前不久的會長選舉中,因為中曾根康弘、福田康夫等人的反對,小淵丟掉了會長這個職務,在很大程度上,這意味著他的基本盤丟掉了。
對於一名政客來說,這個打擊是很大的,竹下派內,小淵惠三這次之所以讓位於橋本龍太郎,也有這方面的因素。
至於說野中,指的就是野中廣務,此人是自民黨內老牌的政客,資歷很高,在田中角榮時期就參與政治了,他與小淵惠三是好友。
聽了森田宇哲的話,宮下北只是笑了笑,他從榻榻米上站起身,又行了一個禮,輕聲說道:“森田先生,我先告辭了。”
對於森田所說的,什麼小淵惠三已經萌生了退意這種話,宮下北是半點都不會信的。
小淵惠三是一名政客,日本的政客,作為一名政客,他的終極奮斗目標與任何一名政客都不會有任何區別——成為首相,將自己的名字留在史書上,就是如此,沒有例外。
宮下北可以肯定,不管小淵惠三在政治上遭受了何種打擊,有多麼的失意,嘴上說有多麼想退出政壇,可一旦有機會坐上那個位置,他就會毫不猶豫的將所有說過的話都吞回去,保證完全符合真香定律。
沒錯,這次來見森田宇哲,宮下北就是為了給龜井靜香與小淵惠三創造一個見面協商的機會,他之所以選擇小淵惠三,是因為小淵所領導的竹下派,在日本政壇中屬於主流保守派,立場上與龜井靜香比較貼緊。
當然,所謂政治立場只是一種借口,在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拋棄。
宮下北促成龜井與小淵的合作,最真實的目的,還是為了對抗日益壯大的森派“清和政策研究會”,即便不考慮前世的個人感情問題,他也不希望歷史重演,不希望小泉純一郎登上政治前台。
前世,此人在位將近六年的時間里,基本結束了日本政局的亂象,對整個日本進行了戰後規模最大的改革,盡管其中有很多政策都附和宮下北的利益,但對與宮下北以及“宮下北們”來說,結束亂象就是最不可接受的現實。
促成龜井靜香與小淵惠三的合作,不僅可以推動致師會與經世會的聯合,還有希望將目前掌握著宏池會話語權的加藤弘一拉攏過來。
此前,加藤弘一與同屬宏池會的河野洋平矛盾重重,最終促使河野洋平叛離宏池會,另組大勇會,而小淵惠三同樣也是反對河野洋平的,他們之間甚至有一個不宣於世的“反河野聯盟”,因此,促成了小淵惠三與龜井靜香的合作,順帶再將加藤弘一拉攏住,大可以組織一個“反河野、反森喜朗”聯盟。
小泉純一郎為森喜朗出謀劃策,打出黨派改革、任用新人的口號,那麼宮下北就要將龜井靜香這種老牌政治家推出來,以主流保守的口號,抵制小泉純一郎的改革政策——日本終歸是個重視傳統的國度,論資排輩的慣例不能丟,年輕人就該等著老家伙們主動讓位才是。
在推動小淵、龜井會談之前,宮下北自然是征得了龜井靜香的同意,還是那句話,龜井並不是個很好的合作者,他的脾氣暴躁,做事衝動,說話嘴上不帶把門的。
可話說回來,從政這麼多年,他自然不可能是個傻子,心里也明白森派那些人搞出來的動作,對自己的影響有多麼大,此前一段時間,已經有三名少壯派的議員離開了他的陣營,這已經表明了危機有多麼重了,所以,在經過了一番思考之後,他最終還是認可了宮下北的提議。
要想攏住小淵惠三那些人並不是容易事,龜井靜香必須做出一定的犧牲,而他的底线,便是推動小淵惠三接任自民黨總裁的職務,由他出任下一任日本首相。
同時,作為回報,他必須拿到自民黨總干事長的職務,以及在內閣中獲得包括副首相在內的五個內閣職位——龜井靜香不會索要自民黨副總裁的職位,因為這個職位是主管黨務的,不插手政治。
隨著龜井靜香與小淵惠三兩排力量的暗中媾和,看似平靜的日本政局水面下,又一次醞釀起了波瀾,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自民黨內改革派與保守派、少壯派與宿老派之間的較量。
小泉純一郎的策略,是借助國內日益高漲的改革呼聲,與年輕一代政治家們的力量,形成聚合力,壓制黨內不同聲音。
而龜井靜香與小淵惠三的聯合,則是以團結老派政治家為主,宣揚進行政治上的改良。
隨著這一番波瀾,原本就動蕩不安的自民黨派系紛爭再次激化,隨著龜井、小淵的聯合,稍後不久,以加藤弘一為代表的宏池會也加入進來,緊接著,作為戰後出生的新生代政治家,谷垣禎一帶領七名國會議員叛離宏池會,加入了清和政策研究會的陣營。
至此,自民黨內基本形成了以清和政策研究會、經世會為對手的兩極力量。
受此影響,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村山富市內閣,竟然奇跡般的穩住了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