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天,褚婪便再次回到了醫院。
莫名的預感讓他罕見地過分沉默,何秋琴卻因男人忽然的好轉而顯得格外歡欣。
褚豪生的面色好看了許多,甚至都能說話了。
不僅能說話,而且一改最簡單的音節都無法發出的情況,吐字十分清晰地指使起人來:“悶,去開窗。”
何秋琴連忙“哎”了一聲,放下手里剝到一半的水果,走到另一邊打開了窗戶。
金燦燦的陽光一股腦的播撒進有些陰冷的房間里,少數細小的塵埃在光线里輕快地躍動。
窗外鳥聲啾啾,甚至能聞到一點不知名的花香,天氣好到一點不像個冬日的清晨。
“就是溫度低了點。”何秋琴說著,回身後小心握住了床上男人的手,“冷不冷?”
褚豪生一雙眼睛朝窗外看去,居然沒有掙開女人的手。
兩人一坐一站,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望著同一個方向,好一會兒沒說話。
半晌,何秋琴發現任由自己握住的那只手,仿佛錯覺一般輕輕地回握了一下。
女人立刻驚喜地回過頭去,卻正對上那雙一閉便再沒有睜開過的眼睛。
……
褚婪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他罕見地沒有開車,而是步行走回家去。
冬夜凜冽的風無孔不入,像他一樣走在路上的行人無不哆哆嗦嗦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立刻到家。
其實早在那個男人想把大半財產留給他被拒絕,轉而將相當大一部分資產用來建立那樣一個有些特殊的慈善基金的時候,褚婪胸口悶了數十年的那口郁氣,便開始漸漸消散了。
這個男人可能真的是天生情聖,似乎所有有關感情的天賦都留給了愛情這一種,至於親情,他甚至直到在生意場上與早已獨當一面的兒子相遇,察覺到他對他這個父親的積郁和怨恨,才終於恍惚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
是錯過了,而不是做錯了。
甚至當褚婪眼睜睜看著這個正值鼎盛的男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他面前像一棵離了水土的植物一樣一天天枯萎下去,直至死去,這個男人仿佛都沒有意識到他的所作所為對一個孩子而言曾經造成了多大多持久的傷害。
他只覺得這是他和何秋琴兩個人的事罷了。
但褚婪卻是看開了。
也許是叁個血脈相連的人同處一個房間相顧無言的凝滯氛圍,被冬天里在蕭條丑陋的枝頭嬉戲的鳥雀一襯,真的有些顯得小氣起來。
總之,他放過自己了。
也放過那個給予他生命,也給予他多年揮散不去的陰影的男人。
所有與之相關的過分激烈的情緒,都好像跟那個記憶中偉岸強大卻實則脆弱無比的男人一起,輕飄飄地離開了。
腦海中又自動回放起那個把自己哭暈的女人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後悔了。”
“我等了半輩子,閉起嘴跟他拗了半輩子,也蹉跎了半輩子。”
褚婪一抬頭,正對上女人那雙灰暗得喪失了全部生機的眼,但居然從中讀出一絲微妙又怯懦的暖意來,久違的,那是真正屬於一個母親的眼神:
“小婪,沒人等得起的。”
“別讓自己後悔。”
紛亂的思緒忽然被嘈雜的人聲打斷,褚婪收回心神,這才注意到前方不遠處,圍了一圈行人,在討論著什麼。
他走過去,便看見大大的包圍圈里,地上正躺著一個人。
一灘被夜色染得濃黑的液體從他的身下流淌出來,旁邊歪倒著一輛電動車,車頭已經是破爛的樣子。
行人交頭接耳的低語中,能聽到一聲聲接連不斷的嗟嘆,還有諸如“已經報警了”,“唉年紀輕輕一個小伙子,就這麼被撞死了”,“沒救了”的言語。
那血還在流,甚至如果不是褚婪在愣怔中聽到人群的動靜,往後撤了一步,幾乎就要流到他腳下來。
褚婪因著一副坐不住的性子,走南闖北的日子過慣了,當然不是第一次近距離直面死亡。
但這卻是第一次,能夠給予他如此巨大的震撼。
也許是因為時機剛剛好。
濃到刺鼻的血腥味充斥著鼻腔,讓他的大腦不受控制地閃回到某個雨夜自己開車載著安笙,然後撞到人的場景。
雖然那次沒出大事,但在踩下刹車那一刻的強烈心悸,卻是前所未有的。
當時他不懂,但現在卻忽然被這血腥味提醒了一樣,忽然明白過來。
因為當時副駕駛上坐的是安笙,因為他在害怕。
如果當時沒有妥善地停好車,而是因為慌忙躲避撞到了其他什麼地方,如果受傷甚至死去的不是粥粥,而是她,要怎麼辦?
如果某天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像這樣在一個轉身間便倒在血泊中的不是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而是她,該怎麼辦?
如果她又在那天一個人坐在陽台上哭,卻再沒有一個人從後面抱住她,該怎麼辦?
也像那個傻女人一樣,在錯過了半輩子之後,徒勞地說一句“我後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