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眼睛適應了室內昏暗的光线,岑瑾之終於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樣。
恍惚間,他甚至以為時間停留在了多年之前,這個男人遣人將安笙送到老宅之後,兩人隔著車窗,匆忙之間的那次相見。
因為那次並沒有見到這個男人下車,他此刻驟然見到男人的完整模樣,甚至有一種荒誕的,如在夢中的錯覺。
誰能想到,這個黑白各界連提一下他的名字,都要諱莫如深的,積威甚重的男人,居然——坐在輪椅上呢?
甚至,雖然男人的面孔比起當年,半分不染歲月的痕跡,也完全不像一個已經年過四十的男人,但那頭毫無雜色的半長白發,還有蒼白到有些病態的膚色,都顯得,過於與他的身份格格不入了些。
但長久被禁錮在此人陰影之下的岑瑾之,顯然不會因為外表便低估這個男人。
他只是覺得,這場面好像他歷盡千辛殺到魔王面前,正嚴陣以待,卻差點認不出哪個是魔王來。
他甚至覺得,連男人身邊恭謹站立的黑衣高挑男人,都比他還要更像一個黑道的掌權者。
“安鶴苓。”
岑瑾之吐出這叁個字的一瞬間,便注意到茶桌邊侍立的黑衣男子,腳步似乎要向前邁出,卻被白發男人的一個動作阻住了去勢。
他緩緩地往另一只茶杯中,甄了半杯顏色清亮的茶水,一手推到他的面前。
“瑾之,”他喊他的名字,聲音清澈得不像這個年歲的男人,語氣也自然得不像一個二十多年間,只與親生兒子見了兩面的父親。
“坐,嘗嘗這茶如何。”
岑瑾之依言落座,卻並沒有端起茶。
安鶴苓的聲音依舊輕渺而悠緩,眉宇間和煦的溫色讓他一如一個閒話家常的長輩:“算起來……你從岑家回來,也有些年月了。看來你與小笙倒是相處的不錯……”
岑瑾之聽到安笙的名字,放在桌下的拳頭握了握,心底的焦躁終於讓他摒棄了面對強敵的謹慎,選擇單刀直入:“我想我們並沒有舊情可敘,我已經來了,到底要怎樣你才會出手?”
安鶴苓似乎有些意外地抬眸瞧了他一眼,便了然般的微微一笑,低頭將空了的茶杯再次斟滿:“或許……你不必如此心急,小笙在那邊暫時並沒有危險。”
“呵~”岑瑾之終於諷笑出聲,他作為一個成年人,以為能夠完美把控自己的情緒了,卻還是被男人這副無動於衷的面孔刺到了。
“小笙?你覺得你有資格這麼叫她嗎?作為一個父親,你怕是連她現在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吧?‘沒有危險’?在你這里,怎樣就算沒有危險?是不是你的女兒無論被怎樣折磨,只要還留了一條命,還能供你他日利用,你便能對一切聽之任之?呵~我倒是沒見過,比你更稱職的商人。”
安鶴苓卻像根本沒有聽出他的諷刺一樣,依然淡淡道:“既然你不願與我談論小笙的事,便由著你吧。阿卓……”
“先生。”黑衣男子恭敬地垂頭應諾。
“把219號資料,給瑾之看看。”
“是。”
不多時,岑瑾之的手上便多了一個牛皮紙袋,里面的照片和各語言文件被依次擺到桌面上。
等岑瑾之一一閱覽完畢,他一向淡定的眼波突然劇烈晃動起來。
這份資料,他見過一次,也拒絕過一次。
當然拒絕的代價,是他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研發出他們組織需要的最新藥物,作為替代,才換取到安鶴苓派出的專業人員的幫助。
而現在這份材料,所顯示的任務難度,比上次所見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岑瑾之突然太其他,逼視著安之若素的男人。
安鶴苓一言未發,倒是那個黑衣的阿卓上前解釋了幾句:“如您所見,因為時機延誤,這次任務的難度系數已經大大提高,請您根據自身情況,慎重考慮要不要接受這份交易。當然,您按下手印的下一刻,我們會立刻采取行動,營救安笙小姐。”
岑瑾之看見惡魔捧出了他無法拒絕的甘美果實,它獰笑著喚他一步步踩進地獄的烈焰中,明目張膽地告訴他,它要的,就是他的命。
岑瑾之貼在圖紙上的手指,都開始輕微顫動起來,他干裂的唇開開合合,半晌,他終於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
“我答應。”
這確實是一場豪賭,安鶴苓並沒有直接把他送上斷頭台,畢竟我,他的性命於他而已毫無價值。
安鶴苓要的,是他的雙手。
這雙在手術台上翻雲覆雨,也能為他火中取栗的手。
一著不慎,他可能再也握不起手術刀。
他都知道。
這與要他的命,有何分別?
正如沒了安笙,也跟要他的命,沒有分別。
只是比起來,還是妹妹兩個字,更疼一些罷了。
在岑瑾之被送去拆解機關之前,未保萬無一失,他需要被送到特殊的訓練場,最大限度的激發雙手的反應速度和針對性耐受力,而這場充斥著尖刀和鮮血的訓練,將完全與外界隔絕,持續半年時間。
就在岑瑾之踏入絕緣區域的那一刻,茶室內的阿卓恭敬的彎腰請示道:“先生,是否需要我親自……”
“不必。”安鶴苓抬手,將對面涼透的新茶淅淅瀝瀝地傾倒干淨,悠悠道,“書栩上次不是來要過人手嗎?白家,也該有些變動了…派幾個人吧。”
阿卓應聲退下。
安鶴苓的散淡的目光,穿過幽幽的茶煙和半掩的門扉,望見了不算灼熱的日光下,花瓣舒展的潔白玉蘭。
他握著杯子的似乎比白瓷還要蒼白幾分的手指,似乎輕輕地碾動了下。
他居然又想起了幾年前,從福利院帶回那個小姑娘時,拍在她纖細小腿上的雪白的棉布裙擺。
安笙,安笙。
真是個好名字啊,他想。
卻又笑了。
還真是,讓人不得安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