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紀和一眼看過去,看見的是一個不一樣的“宴母”。
哪怕這個女孩面孔稚嫩,甚至過分出挑的長相,讓人很難第一眼就違背貪戀美色的本性,把注意力放到她的表演上。
但偏偏,這個女孩似乎就是個例外。
除了第一眼便被女孩演技吸引的宴紀和,現場的其他工作人員幾乎也只是在被女孩的艷色晃了一下神之後,便迅速地被她拉進了這場戲里。
不大的面試廳里落針可聞,只余兩位演員的聲音,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屏氣凝神,目光聚焦於中央的兩人。
不,也許該說這里只有一個人的聲音。
因為那個女孩表演的“宴母”,已經是個無法吐字的重病之人,她所有能夠用以表現自己的台詞,只有喘息,不同頻率的喘息。
正如她所有能用以展現演技的肢體動態,只有僵硬地躺在病床上之後,能夠勉強轉動的脖頸,不斷變幻的眼神和顫抖的唇。
這是一場太難的戲。
沒有人比參演過的宴紀和更清楚這點,當初飾演“宴母”的就是一位圈內資深的老戲骨,即使當初她的表演已在僅有的發揮余地里,將人物該表現地都表現出來了,對演技要求近乎苛刻的宴紀和卻一直覺得這里面缺了點什麼。
第一眼,宴紀和的感想是,這個女孩很有勇氣。
無論她能將這個人物演繹到什麼程度,單論這份敢在競技中挑戰高難度角色的勇氣,他都要贊一句後生可畏,高看她一眼。
然而,早已做好女孩演得不如老戲骨的准備的宴紀和,卻被接下來女孩的表現深深震撼了。
她的眼里有光,那火光隨著宴深的話語內容明明滅滅,時而洶涌,時而又突然被沁出的幾滴淚給突然澆熄。
那是一個母親的眼神,一個有層次的,豐滿的眼神。
從兒子一進門時的欣慰和慈愛,到兒子顛叁倒四淚流滿面的不解和心疼,再到突然明白兒子真正的意思時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從始至終,卻沒有一個震怒或者痛恨的眼神。
而怒和恨,是一般人對於一個要被親生兒子殺死的母親心情的正常預期,也是那位老戲骨當初著重刻畫的一部分情緒內容。
宴紀和的心中突然豁然劃過什麼。
他終於知道當初“宴母”的表演缺了什麼。
怒和恨,確實是面臨如此境地時的正常反應,它們可以屬於任何一個母親,卻不屬於“宴母”。
《暗徒》中的宴母,是一位卑微的母親,這卑微不僅是指她典型農村婦女的社會地位,更是她的心理狀態。
她無知、愚昧、市儈,撿垃圾時甚至會無恥到去搶路邊小孩的糖,帶回給兒子,她整個人都是歪曲而卑劣的,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了一顆對兒子無底线疼愛的心。
她的靈魂太空虛了,空虛到如果沒了兒子,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眼該往哪看,手該往哪放,呼吸都要不知所措。
她的溺愛和歪曲的理念,終於澆灌出一個歪曲的宴深。
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再加上不錯的頭腦,注定了宴深不會默默無聞。
但短暫的春風得意之後,接連的重挫讓宴深將自己所有的不如意,都歸咎於宴母失敗的教育。
而宴母在兒子酒醉後的指責甚至打罵之下,卻毫無反抗之心,反而對兒子的判斷越發深信不疑,確信自己罪孽深重,日復一日,終於被沉重的愧疚徹底壓垮。
兒子就是她的命,兒子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對的。
瞧,他還願意來醫院看她,多乖。
“宴母”眼底的震驚並沒有維持多久,她干涸的唇角哆嗦著上揚,一滴滴眼淚順著眼角流進蓬亂的鬢發里,眼里卻是無盡的釋然和奇異的喜悅光彩,這種詭異的表情,一直維持到她的氧氣管被宴深拔掉,那雙始終注視著宴深的蒼老眼睛,才終於疲憊似的緩緩合上。
最後的場景,定格在女人眼角滑落的淚珠,還有趴在她身上又哭又笑的男人。
這份畫面可笑,可憐,又可悲。
事實上,在殺死母親之後不久,宴深就瘋了。
在場之人無不長舒了一口氣,被故事緊緊繃起的心弦也終於放松下來,此刻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全然忽略了外表,把那個十幾歲的漂亮女孩看做了真實的宴母,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宴紀和這才仔細打量起女孩來,不得不說,以她這個年紀能對角色的心理揣摩到如此精妙的境地,已經不是一句難得可以形容的了。
確實,愚愛至死的宴母,要比一個高拿輕放、死前才突然醒悟的宴母,要有說服力的多,也動人的多。
他走到已經站起來的女孩面前,注意到女孩因為他的出現,而一瞬間明亮起來的眼睛。
哪怕宴紀和從來對女人的樣貌不多加關注,此刻也被那雙充盈著靈氣的美眸,扯走了一半注意力。
“你的表演……很精彩。”
安笙的眼睛更亮了,“謝謝宴影帝!沒想到居然可以在這里碰見您~我是您的粉絲,”女孩急忙從旁邊的背包里翻出一支筆來,躍躍欲試道,“您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安笙倒不算是說謊,她本來就對宴紀和印象不錯,這些日子來她惡補了許多電影和影視片段,更是對這位影帝的演技和敬業程度贊嘆不已,不過此刻扮演腦熱小粉絲,倒也不乏勾搭之意就是了。
宴紀和被女孩的熱情弄得微微一愣,但這種情形也遇過不少,少頃便勾起一個親切的微笑,自然地拔掉筆帽,“簽哪里?”
他以為女孩既然帶了包,里面說不定也有紙張之類,卻不料臉蛋紅紅的女孩眼珠一轉,突然伸出手糯糯道:“簽、簽這里吧……手腕上~”
宴紀和心中訝異一瞬,就從善如流地握住女孩的小手,將冰涼的筆尖壓了上去。
龍飛鳳舞的“宴紀和”叁個字,眨眼間便印在了女孩白的晃眼的手臂內側。
他以前最特別的一次也只是給人簽在衣服上,簽在皮膚上還是第一次。
安笙覺得筆尖太涼,宴紀和又覺得這女孩子的手,也太小,太軟了些。
硬邦邦的筆尖戳在軟膩如脂的手腕上,所過之處皮肉稍稍陷落下去,他生怕一用力就把這幼嫩的肌膚給戳破了。
似乎是因為太癢,女孩輕輕地哼了一聲,細細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輕輕抖動了一下,撓人的力道像極了小貓的爪子。
宴紀和幾乎是剛剛簽下最後一筆,就立刻將人松開了。
輕輕落筆的叁個字,卻還是將女孩過分嬌嫩的肌膚給劃腫了,沿著筆畫紅紅的一圈,像一道刻在她皮骨里的烙印。
宴、紀、和。
他鬼使神差地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