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河一行走遠,寧遠知縣一撩袍角,跪在封總管身前,“請千歲示下。”
封總管微笑道:“是許知縣吧。你轄內破獲這樁大案,貴縣也有訓導之功,本鎮論功行賞,自然少不了你的。”
知縣聽的明白,破獲大案是他訓導有功,那獄卒們犯下的大罪,也少不了他“訓導”的干系。
掂量著這里面的份量,知縣叩頭道:“多謝千歲。”
封總管道:“這案子本鎮也看了,何大人審的不錯,其中確有情弊,若不懲處,置我大明律法於何地?”知縣又要謝罪,封總管擺手笑道:“起來吧。貴縣不必緊張,此事與你無關。”
知縣松了口氣。
封總管又道:“本鎮節制六省,這案子也在本鎮分內。既然到了此處,本鎮定要將本案審理明白。嗯,貴縣若是無事,可以先走了。”
知縣巴不得丟開這燙手的熱炭團,但是何清河走時交待過,如有差錯唯他是問,兩邊他誰也得罪不起,只好咽了口吐沫,道:“下官遵命。但何大人曾有吩咐……”
封總管站起身來,負著手踱了幾步,說道:“你帶來的衙役,本鎮信他們不過。本鎮現命你,此案所有檔案文書,連這監獄即刻都由本鎮著人接管。就不勞貴縣費心了。”
一聽能擺脫干系,寧遠知縣千情萬願,忙施禮告退,接著傳下令去,帶上三班衙役,一時間走得干干淨淨。
白雪蓮一場歡喜一場空,心里幾乎滴出血來,眼見著那些小太監眾星捧月般圍著那臉色雪白的封總管亂轉,沒人來理睬她們,禁不住問道:“敢問大人,這案子還要審麼?”
封總管看了她一眼,用尖細的聲音說道:“自然是要審的……天羽,你且過來。”
白雪蓮豁出去了,道:“孫天羽殺人行奸,乃是此案凶犯,大人是要回護於他嗎?”
封總管臉色一沉,“掌嘴!”
一名小太監過來揚起手,丹娘忙遮在白雪蓮身前,“別打!”
小太監板著臉一巴掌揮了下去,“啪”的在丹娘臉上留下五個指印。
白雪蓮顧不得多想,雙手一錯,格的擰碎木杻,與那小太監交了一掌。
那小太監在主子的面前丟了臉,頓時青了臉,兩手張成虎形,指上已帶了內勁。
他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功夫卻是不弱,專門養起的指甲閃著白寒的光澤,招術怪異陰毒。
白雪蓮拳腳功夫遠不及劍法精湛,但內功修為高了那小太監許多,幾招過後就占了上風。
那小太監難以取勝,又換了一套拳路,兩手五指並攏,掌心虛握,猶如蛇形。
白雪蓮單掌斜劈,砍在小太監右腕上。
那小太監吃痛之下,就地一滾,忽然並指朝白雪蓮腹下插去。
白雪蓮惱他下手陰毒,左腳一勾,踩住他的手腕。
那小太監痛叫著蜷起身體,他年紀不大,叫聲又似男似女,幼梟般尖亢,說不出的淒惻詭異。
白雪蓮心下不忍,慢慢松開腳,轉身扶住丹娘。
丹娘自從當堂供認奸情,願與孫天羽同死後,自覺無顏面對女兒,一直回避著她的目光。
到了危難關頭,女兒仍護著她,心里又是酸苦又是感動。
她扶著白雪蓮的手,剛要說話,忽然驚叫道:“小心!”
倒在地上的小太監忽然一躍而起,從身後摸出一條短劍,朝白雪蓮腰間猛刺過去。
白雪蓮應聲而動,先旋身踢飛短劍,接著朝他胸口抓去。
手指還離著數寸,那小太監突然橫飛起來,像被一股大力拽起般,凌空飛出數丈,一頭撞在大堂的神像上,頓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封總管袖內伸出一條黑色的細鞭,毒蛇般纏在小太監頸中。
鞭身色澤黯淡,不知是否因為浸透了人血,隱隱顯出血色。
他陰冷的聲音淡淡道:“無能。丟了我東廠的臉面。”
封總管手仍藏在袖中,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條長鞭驀地斜掠過來,白雪蓮揚手封擋,卻擋了個空。
長鞭如同虛影般從她掌間穿過,在她胸口輕輕一觸,然後靈蛇般退了回來,縮入袖中。
白雪蓮只覺得周身的穴道同時一麻,真氣像被截斷般消散殆盡,無力地跪了下來。
她望著臉色蒼白的太監頭目,眼中充滿了驚駭。
另一個小太監挽著袖子過來,木著臉“啪”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踏進後堂,孫天羽險些以為走錯了屋子。
就在堂上交手的片刻工夫,這里已經整飾一新。
地上鋪了層猩紅的地毯,壁上張著帷幕,梁柱用彩絹包裹,懸了四頂精巧的宮燈,桌椅都已換過,上面擺了茶點。
孫天羽定了定神,連忙跪下叩首道:“多謝爹爹救孩兒一命。”
封總管坐在椅上,呷了口茶,淡淡道:“不用謝我。是何清河救了你一條性命。若非何清河在此,本鎮怎會親來此地。”
孫天羽抬起頭,小心看了封總管一眼。
當日在龍源,他並未見到這個權傾六省的鎮撫大太監,此時坐得近了,只見他雪白的面孔就像瓷器一般,沒有絲毫血色。
眉眼端正,沒有絲毫不妥,但燈下看來,卻如同沒有生氣的殭屍般,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孫天羽陪笑道:“何清河那老匹夫,怎是爹爹的對手?看他一身是病,八成活不到京城。”
封總管看了他半晌,慢慢道:“你錯了。第一,你不該叫他老匹夫。何清河雖然官職不高,卻是我朝重臣。若非萬歲倦政,不願理事,何清河早就該升任大理寺正卿。對他的為人才干,我封德明傾心敬服。”
“第二,你不該咒他死。何清河與我雖政見不同,但一朝為臣,都是為萬歲效命。他看不起我這閹人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不去怪他。我朝現有太監十萬,何清河卻只有一個。如今能干事的官吏越來越少,他是萬萬死不得的。”
“第三,不妨告訴你,本鎮著實看不起你的為人。欲成大事,不拘小節,自然不錯。但大節有虧,就成不了什麼大事。有了這一條,孫天羽,你這輩子都成不了氣候。”
孫天羽滿身冷汗,強忍著心底的驚慌,不敢作聲。
封德明不動聲色,“第四,我這個干爹是你強認的,我並不情願。但你不用擔心。你能逼我認了你這干兒子,我就敢應承下來。也因著你有這份急智,本鎮著實又高看了你一眼。”
孫天羽悄悄透了口氣,“多謝爹爹指點。”
“很好,你沒有再編著些銘感五內的虛詞來糊弄我。現在你來說說,這案子該如何處置?”
孫天羽想了一會兒,道:“兒子自然是不想死的。只能依邸報為准,頂住大理寺,不許他們翻案。”
“嗯。何清河的面子不能不賣。他清名在外,朝野俱知,我們死頂著掃他面子,莫說朝廷清議有礙,本鎮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
又要顧及何清河的面子,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孫天羽再想不出轍來,只好道:“請爹爹指點。”
封總管沉吟一會兒,“不妨避重就輕,承認這里面有逼奸逼供的情弊,但是案子大體無誤。我跟何清河私下商量一下,我們兩人臉面要緊,朝廷的臉面更要緊。已經邸報明發的案子又翻過來,朝廷顏面何存?反正白孝儒已死,洗脫罪名也不能活過來。
“不妨將錯就錯,對其家屬從輕判處,保全性命;另一邊對涉嫌逼奸的獄卒從重懲處,殺上幾個。這樣不需翻案,朝廷的臉面也保住了,受冤的家屬略加拂拭,涉案的獄卒該殺就殺——就是翻過案來,結果也不外如此。你看如何?”
孫天羽聽得心悅誠服,“干爹說的是。白家雖然受了冤屈,但哪個廟里沒有冤死的鬼呢?為了朝廷臉面,輕判寬縱也就是了。”
封總管道:“既然如此,這案子不妨由你處置。該抓的該放的,都由你拿出章程,擬出來報給刑部。”
孫天羽連忙叩首,“孩兒遵命。”
封總管又道:“雖然由你來擬,但文書上不能有你的名字,免得招何清河之忌。這樣吧,剛才我也跟寧遠知縣說了,此獄由本鎮著人接管,就由東廠接管,作為東廠嶺南道查逆使獄。你來作獄正,留一名太監作你副手,另外再給你留些神機營軍士作獄卒。”
孫天羽大喜過望,“多謝爹爹恩典!孩兒粉身碎骨也難報爹爹大恩。”他從偏遠縣獄一個小小的獄卒,一躍成為東廠秘密監獄的頭子,可謂是一步登天,不由他不感激涕零。
封總管笑道:“我的幾個干兒子,最小也是三品官。你還年輕,先在這里歷練歷練。差事兒干得好,將來還有恩賞。”
說著,封總管喚來一個太監,指著孫天羽道:“這是我新認的干兒子,在這兒替我們管著監獄。韓全,你留這兒幫我兒子打理幾日,得空兒跟他講講里面的事。等案子辦完再回京。”
那太監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削肩細腰,宛如女子,他躬身細聲細氣地答應道:“遵命。”
封總管滿意地直起身,“案子就由你們去審。本鎮先去歇歇。告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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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監仍一五一十掌嘴,白雪蓮直挺挺跪在地上,頭發散開,雙頰被打得通紅。
丹娘流著淚不住涕哭;薛霜靈板著臉面無表情;玉娘剛舉發過孫天羽,沒想到風雲突變,來了個大太監逼走何清河,又認了孫天羽作義子,此時見孫天羽出來,頓時像見了貓的老鼠,嚇得瑟瑟發抖。
這邊劉辨機等人死里逃生,都眼巴巴望著孫天羽,盼他高抬貴手。
孫天羽一笑,走到大堂公案後,朝堂下跪的眾人看去,第一次感覺到手握生殺大權那種飄飄然的滋味。
孫天羽扶著座椅,說道:“韓兄請坐。”
韓全垂著手,笑咪咪道:“小的不敢,孫兄請。”
兩人推讓片刻,孫天羽才坐了。
他看了眼淚光盈然的丹娘,心里一酸,接著又被心里的喜悅自得衝淡,溫言道:“起來吧。”
丹娘搖了搖頭,低泣道:“別打了……”
孫天羽既不認得掌刑的太監,也不知道干爹說的掌嘴要打多少,猶豫間,旁邊的韓全已經喝道:“住手!”
那太監立刻收手退下。
孫天羽咳了一聲,道:“此案繼續審理,由本人那個……”座椅上似乎還帶著何清河的體溫,但眨眼之間,他就由案犯成了審案的主官,猶如作夢一般,他頓了頓,壓下心底的慌亂,口齒變得流利起來,“誰有冤情,盡可呈訴上來。”
堂下靜悄悄無人開口。
孫天羽緩緩看過眾人,說道:“薛霜靈,你有冤情麼?”
薛霜靈道:“大人明鑒。賤囚實實在在早該死了,被拿入獄都是賤囚犯賤自找的,一點冤情都不敢有。大人如何處置,都是賤囚應得之罪,賤囚心甘情願得很呢。”
孫天羽目光從丹娘身上掠過,望著玉娘道:“裴青玉,你有冤情麼?”
玉娘咬住紅唇,忍著淚搖了搖頭。
她本來生得風流俏麗,此時穿著一件寬大的青布男衣,愈發顯得身材纖柔嬌美,風姿楚楚動人。
這賤人當堂翻供,險些害得他身敗名裂,這一次無論如何也饒不過她。
孫天羽暗自盤算著,看向堂上最後的倔強女子,冷笑著問道:“白雪蓮,你可有冤情嗎?”
白雪蓮揚起臉,喊了聲“有!”忽然口中溢出鮮血,委頓在地。
丹娘這一夜心力悴損,驚痛之下,也險些暈倒。
劉辨機在底下見堂上又要大亂,忙喊道:“稟大人,小的有冤!”那些獄卒聞聲也連忙叫嚷喊冤。
孫天羽心下著急,忙道:“松開劉辨機,卓天雄兩人,其它人等一律押入大牢!”
陳泰等人這會兒只恨自己瞎了眼,投錯了娘胎,抱錯了大腿,攀錯了高枝,一窩蜂嚷道:“孫哥!孫爺!饒了兄弟吧!往後就是給你當牛作馬……”嚷著被軍士們拖了下去。
幾名女犯也被帶了下去,薛霜靈、白雪蓮仍被押回大牢。
韓全一邊吩咐兵士拿人,一邊笑著細聲對孫天羽道:“小的剛來,對案子也不熟,請孫大人告准,這些卷宗,還有這犯人由小的帶下去,先行審理。”
“這個當然!”孫天羽見他要帶玉娘審訊,當即滿口答應,又叫來卓天雄,“這位是韓內使,封千歲吩咐了,韓內使往後就是咱們的主心骨,趕緊給韓爺安排處院子,用心照顧伺候。”
韓全笑吟吟道:“豈敢豈敢,小的不過是受孫兄驅使的小卒罷了。”
卓天雄答應了,領著韓全到後院安排住處。
余下的太監不用吩咐,已經把獄正廳整理妥當,請了封總管前去安歇。
等堂上無人,劉辨機揉著腕上的捆痕,搖頭笑嘆道:“真跟作夢一樣……剛才還是階下囚,轉眼又逃出生天。不經此事,怎知就這麼好端端站著,就是福分呢。”
孫天羽笑道:“可不是麼。不過現在咱們可不只是站著的事了。劉兄可知,你我現在是什麼身份?”